第六六二章帝欲南巡
嘉靖四十一年除夕。爆竹聲聲辭舊歲。
裕王府中張燈結綵,禮花綻放,宮人們一片歡聲笑語,上至孟沖、馮保這樣平素互看不順眼的大太監,下至一般的太監宮女,臉上都掛著或是矜持,或是燦爛的笑容,總之一句話,大夥兒今兒個真呀真高興。
下人們高興,無怪乎因為過年發了雙倍的賞錢銀子,還有三天的假期,這可是裕王開府十年來,從沒有過的好事兒;孟沖馮保們更有高興的理由——現在的形勢一片大好,只要王爺能生出世子來,皇位就八九不離十了;王爺威武,已經有三個大肚子的妃子了,就不信三個裡還沒一個帶把的?到時候他們這些靠邊站的王府太監,可要雞犬升天嘍,起碼能當上實權衙門的總管,就算入司禮監不是夢啊。
但在王府花廳中,卻是一片肅穆。本來裕王將老師們請來共度春節。大夥兒難得心情放鬆,也全都興致頗高,還行酒令、對對子、猜燈謎,玩得不亦樂乎。但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這種歡樂氣氛戛然而止,幾位師傅面面相覷,讓拿著個骰子在那搖的裕王大感拘束。
他怏怏的擱下骰子,小聲問道:「師傅們這是怎麼了?怎麼一下都不說話了?」
幾人互相看看,還是由高拱開口道:「王爺,皇上南巡這件事,非同小可啊。」
「父皇只是靜極思動吧?少字」裕王卻很理解嘉靖道:「打我記事兒起,父皇便一直沒出過京城,肯定悶壞了……」頓一頓,小聲道:「當然,我也沒出過京。」
高拱等人聞言大汗,不知這位王爺整天都在想什麼,只好把他排除在討論圈子之外。
「怎麼好好的,突然要南巡了呢?」陳以勤一臉不解道:「這件事好生奇怪。」說著望向沈默道:「沈超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自從祥瑞麒麟事件後,陳以勤心裡便服了沈默,但嘴上總是習慣性的帶些挑釁。
「知道的情況太少,」沈默搖搖頭道:「一時還沒法判斷。」便看看張居正道:「太岳兄,你的直覺最厲害,不妨替大家猜猜看?」
「我覺著,跟皇上前段時間徵集方術法書有些關係……」張居正緩緩道:「聽說最後一個叫熊顯的方士,用花言巧語迷惑了帝心,弄不好就是這個人攛掇的。」有個首相老師就是好。猜什麼都很準。
「對對對,」陳以勤恍然道:「我也聽說了,那方士說自己是叔羨轉世,而皇上是帝嚳轉世,結果龍顏大悅,才直接封他為三品銜的護國元師。」
「這不胡扯嗎?」。高拱皺眉道:「什麼帝嚳、叔羨,都是死了幾千年的人了,魂都成灰了,鬼才相信哩!」
「皇上一定會相信的。」沈默這才出言道:「讓大夥兒這麼一說,我覺著這回南巡已成定局了。」
「什麼?」眾人愕然道:「百官還沒勸諫呢,你這麼早就下斷言?」
「對我們來說,這是剛知道的消息,」沈默道:「可對皇上來說,卻是早已經深思熟慮,才會放風出來讓我們知道的。」頓一頓,他低聲道:「你們想想,那可是五帝之一的帝嚳啊!太岳兄,單從這一點上,那熊顯可勝過你了。」
「帝嚳又怎樣?」話雖如此,眾人還是開動腦筋,仔細琢磨起來。
「原來如此!」還是寫慣了馬匹文章的張居正反應快。恍然道:「帝嚳是黃帝的曾孫,顓頊的侄子,卻繼承了顓頊的帝位!」
讓他這一說,大家都明白過來,陳以勤道:「陛下定然愛死這種說法了!」
殷士瞻點頭道:「是啊,如此一來,皇上繼承了孝宗敬皇帝的大統,就更加理直氣壯了。」
「怕不止這麼簡單啊……」沈默輕聲道:「這件事,可能會影響到朝局。」
「是啊,皇帝出巡事關重大,」眾人點頭道:「確實會帶來很多變化。」
其實他們都沒明白沈默的意思,但這事兒不能說太細,他也沒有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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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皇帝欲南巡的消息一攪合,不知多少官員家的年夜飯都吃不成了,大臣們連夜上奏章,表明自己的態度,其中十之八九,是堅決反對皇帝出巡的。
不管派別如何,站何種立場,在皇帝南巡這件事上,態度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絕不同意——要知道這時候不比幾百年後,從北京到湖廣最快也得兩個月,何況皇帝出行,日行多少裡都是有定規的,加之這裡停停、那裡看看,遊覽一下自己的大好江山、欣賞一下各地的風景名勝,五個月能到就不錯了。
到了地方也不可能馬上回來吧?少字休息、遊覽、祭祀,起碼又得兩個月。所以最起碼一年,這京裡就沒皇帝了。方今東南之禍,尚未平息;西北之憂,近在輦轂,萬一邊關告急、災民動亂,你這個拍板的不在家,豈不耽誤了國家大事?!
大臣們寫好了勸諫的奏章,雖然通政司現在不辦公,沒法通過官方的渠道送上去,一些年紀大的、官位高的,便先擱在一邊,等衙門重新辦公再說;但一些年輕氣盛的,被今年廣開言路所振奮的青年官員,卻等不到過完年,便不約而同來到西苑門外,叩閽直接遞送奏章。
太監們也不敢怠慢,趕緊去萬壽宮請示嘉靖皇帝……年初燒燬的皇帝寢宮,在徐階的督促下,用從嚴世蕃家裡抄出來的銀子,終於在下雪前修建起來,沒有耽誤皇帝入住。
看著幾乎和從前一模一樣的宮殿,嘉靖龍顏大悅,下令加徐階少傅兼少師。升工程總監徐璠為工部右侍郎,以示褒獎。並將舊名『玉熙宮』改為『萬壽宮』,其心境、追求上的改變可見一斑。
皇帝昨日放出風去,就是想看看,大臣們對自己南巡是個什麼態度,想不到才大年初二,那些不懂事的傢伙,就跑到宮門外上書,顯然不會有什麼好態度。
嘉靖不耐煩的吩咐道:「把奏章拿進來,讓他們趕緊滾蛋,這大過年的。就不能讓朕肅靜兩天?!」
太監們趕緊出去傳旨,過不多時抱著幾摞奏章回來了,皇帝問道:「都走了吧?少字」
領頭的黃錦輕輕搖頭,小聲道:「皇上,一個都沒走。」
「為什麼?」嘉靖當時就拉下臉來,道:「難道他們想抗旨嗎?」。
「回主子,」黃錦吞吞吐吐道:「他們說……」
「說什麼?」嘉靖不耐煩道。
「他們說,要等您的回話……」黃錦小聲道。
「那就等著吧!」嘉靖黑著臉,看也不看那些奏章,便去偏殿跟熊顯修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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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日之後,皇帝才回轉精舍,看看黃錦道:「還跪著呢?」
「是啊,主子。」黃錦輕聲應道,邊上的李芳擔憂道:「這正月裡滴水成冰,讀書人身子弱,可都凍壞了……待會兒入了夜更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太不吉利了。」
這話說到嘉靖耳朵裡了,他皺著眉頭罵道:「整天口口聲聲致君堯舜,這是致君堯舜嗎?我看是致君桀紂吧!」但還是坐回自己的蒲團上,隨手拿起本奏章來看。
便見那上面寫道:『臣知陛下一身,宗社所倚,雖風聞南巡,未必實行,然空穴來風,遠近震動,京師不安。故臣斗膽言事、澄清留言,以正視聽!』
『竊以為聖駕一發,扈從不止千騎,僕御役夫不止萬人;經臨地方,駐蹕處所,玉帛珍羞之物,所費不止數萬。諸郡邑非能神運鬼輸也,勢必括之民間,追呼四出,雞犬為驚,供辦稍稽。鞭箠痛下。陛下仁慈,必不忍見子民蒙難若斯,所以南巡之說,必屬謠傳爾。』
『又不獨此也,朝廷生一事,民間必多百弊。陛下駕出都門,則江、浙之民先困矣;陛下駕至金陵,則閩、廣之民先疲矣。明知乘輿未必至此,有司藉以科派,胥徒藉以干沒,官濟其貪,吏行其詐。值承平之日猶且不可,況當倭寇流賊等攻劫之餘,井裡丘墟,村落煨燼,自畿內、山東、河南、漢陽、江南、嶺表之地,處處焦土,處處危機。幸賴九廟神靈,群凶殲滅。然物力凋竭,元氣痿憊,正宜曲意撫綏,尚恐驚魂未定,豈得以非事之勤滋黎民之懼也哉?所以南巡之說,必屬謠傳爾。』
這兩段的意思是皇上出門,必然萬乘出動,天下勞擾。揀選扈駕錦衣衛、官軍,籌措夫馬錢糧,準備諸般御物,建造行宮席殿,修築道路橋樑,哪一樣不得耗費巨資?不得驅使役夫?方今國家稍定,民生疲敝,太倉匱乏,正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時候,你還好意思揮霍國庫銀子?
『臣猶未深言之也。昔秦皇滅六國、卻匈奴,威震遐荒,而博浪沙中未免副車之擊。雖陛下一舉一動,百神呵護,決無他虞,而人心難厭,恩意未孚,舟車輦轂之下,保無包藏禍心者乎?方今心懷不軌之徒,睥睨神器,伺朝端為喜戚者,每不在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陛下乎?』
意思是,皇帝一身繫天下安危,就該在老實在守衛森嚴的宮殿裡呆著,亂跑出去那麼遠,就是給你安排護衛,也不可能像在北京一樣,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百密總有一疏,萬一有小人圖謀不軌,可就太危險了。
嘉靖忍著怒火看完,翻到封面看那名字,乃是禮部郎中陸震聲。們哼一聲,將那奏章擱到一邊,他又連看幾本,基本都是同一論調,唯一新鮮的,是太醫院御醫孫葆珍的,一位年輕的太醫,別出心裁的用醫道勸誡皇帝道:『養身之道,猶置燭然,室閉之則堅,風暴之則淚。陛下龍體新愈,正待將養,邇復不憚遠遊,冒寒暑、涉關河,膳飲不調,餚蔌無擇,誠非養生道也。況南方卑濕,尤易致病。乞念宗廟社稷之重,勿事鞍馬,勿事遠遊,就密室之安,違暴風之禍。臣不勝至願。』
看完這本,嘉靖終於忍不住肝火升騰,猛地推翻了面前的奏章,怒氣沖沖的對太監們道:「看看他們說的,好像朕是那不節國力的隋煬帝、不恤子民的商紂王一般!」說著面上浮現出憤懣的表情道:「朕幽居在這深宮中,二十多年不出京城,不就是怕花費太多、滋擾百姓嗎?現在朕老了,想在動彈不得之前,再看一眼我大明的錦繡江山,再去拜祭一次皇考皇妣,難道這點心願過分嗎?」。
太監們都是向著皇帝的,聞言自然連連搖頭道:「不過分,當然不過分。」聞訊趕來的陳洪幫腔道:「天下都是主子的,再說您又不是經常出去,偶爾巡幸九州,百姓們得見天顏,高興還來不及呢,」頓一頓道:「這就像老百姓招待客人,要是整天擺席自然吃不消,可只是逢年過節才來那麼一回,誰家也不會砸鍋賣鐵。」
嘉靖深以為然的哼一聲,陳洪見狀添油加醋道:「這些書獃子搞不清狀況就胡亂勸諫,根本不是為了老百姓,不過是為自己沽取直名罷了!」
聽到『沽取直名』四個字,嘉靖額頭的青筋跳動幾下,顯然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憶,對陳洪低喝道:「你現在就去宮門外,給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最後通牒,讓他們立刻消失,半個時辰後,誰還敢留滯不走,就全給朕抓了!」嘉靖是有這方面經驗的,又補充道:「先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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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領了聖諭,帶著二百多東廠番子,氣勢洶洶來到了宮門外。
大臣們見好容易宮門打開,出來的卻是東廠的人,心中不禁有些不安;又見陳洪開始挨個點名,更有些驚慌失措,不少人口吃起來,讓陳洪暗暗鄙夷,心道:『沒有楊升庵那些人的鐵膽,就別學人家堵門……』
待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記下來,陳洪心說,我再加把勁,徹底把他們下走,便清清嗓子道:「爾等領!聖!諭!」
眾人的身子早就麻木了,聞言木然的跪下,底氣不足道:「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陳洪冷聲道:「皇上對陳洪說:『你現在就去宮門外,給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最後通牒,讓他們立刻消失,半個時辰後,誰還敢留滯不走,就全給朕抓了!』」說完打量著這一百多號人的面色,果然個個小臉煞白,顯然是嚇壞了。他冷笑一聲道:「不想下半輩子生活不能自理,就趕快走吧,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覺著,自己說完這話,就應該嚇跑一半了,但事實讓他大跌眼鏡,一百多人竟然一個都沒走。
陳洪不由奇怪道:「還硬挺著幹什麼?怎麼家裡管不起飯,想去詔獄裡吃免費的?」又問了幾句,官員們沉默以對,顯然拒絕與他溝通。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讀書人,永遠無法理解,對男人來說,面子是頂頂重要的,對讀書人來說,尊嚴比天還高。他的狂妄之言,讓這些年輕的官員心中憤怒,也下不來台……要是就這麼灰溜溜走了,就坐實了『沽名釣譽之徒』,今天本來的仗義為國之舉,也就變成滑稽的醜劇了,這是他們萬萬無法接受的。
「點起線香來!」陳洪臉上掛不住了,咬牙道:「一株線香燃盡,誰要是還不走,別怪咱家不留情面了!」
他越逼,年輕的官員們就越逆反,望著面前巍巍的朱紅宮門,他們想起了昔日仗義死節的先輩們,大名至今仍被傳誦,那是多麼光榮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仗義死節,就在今日!』年輕的官員們暗暗給自己打氣,一種維繫華夏千年不滅,名叫氣節的東西,便在許多人心中重生……這是嚴嵩當國時,萬萬不會出現的場面。
當然也有想偷偷溜走的,卻被邊上人拉住,惡狠狠道:「誰敢臨陣脫逃,天下人共唾棄!」更有暴力者,惡狠狠的威脅道:「誰敢走打死他!」那些膽小者只好打消了逃跑的念頭,陪著大夥兒跪在西苑門前,等那線香燃盡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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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飛速展開中……上個月的債,我沒忘了,這個月努力還上啊。實在是瑣事太多啊……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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