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五八二章 兇手(下)
    第五八二章兇手(下)

    流年不利的陸府白幡飄揚。孝子賢婦們早已哭干了淚水,但下葬的日子還沒到,哀悼便變成了煎熬,幾乎是算著時辰,等待臘月初七——陸炳入土的吉日到來。

    但也有人,懷著相反的期盼,比如說負責偵破此案的沈默和朱九,兩人恨不得時間能停下來,因為他們的差事,已經陷入了困境之中……

    自從受命那天起,沈默便投入了對陸炳遇害一案的偵查中,滿腦子都是如何解決問題,根本無暇他顧。

    一欸那些道士們脫離聲明危險,他便過去詢問那些龍虎丹,到底是用什麼煉成的,看看有沒有可能含有鶴頂紅。丘機子的幾位師弟,都很清楚此丹的成分,乃是用草烏、蒼朮、白芷、乳香、當歸、牛膝、天門冬、核桃肉等八樣藥材煉製,並無任何鉛汞成分……沈默也去問過彼時尚在宮裡的李時珍,李時珍告訴沈默,所謂鶴頂紅便是『紅信石』。因為色澤紅艷,如鶴之丹頂,因而得名,還有個比較可怕的名字,叫『砒霜』。這種東西是礦物,也能由雄黃、松脂、硝石煉製而成。按照李時珍的判斷,這些東西經過煉製,是不會產生鶴頂紅。

    對餘下丹藥的檢驗結果很快也出來了,全都沒有鶴頂紅,甚至沒有任何有毒的成分。在沈默看來,這就可以消除道士們的嫌疑了……所有丹藥都是一爐出來的,成分應該有一致性,而且煉製成功後,便由太監們收集裝盒,道士們再沒接觸過,也沒有機會再搗鬼,更別提讓唯一一粒有毒的,混入進呈嘉靖的那盒了。

    所以沈默可以肯定,陸炳是被投毒,而不是服用了道士們的丹藥死亡的……事實上,煉丹發展到了現在,道士們已經不會再煉製那種吃了就死人的毒藥了,他們現在所煉,大多是吃不死人、還有點好處的……慢性毒藥。

    雖然沈默所檢驗的丹藥,是被東廠捷足先登後,才轉送到他這裡來的。但沈默相信東廠不會好心幫著道士們,將有毒的丹藥換成無毒的。因為那等於幫道士們脫罪,也等於給廠公找麻煩……沈默早已經瞭解到,那些丹藥煉製之後,一直由陳洪保管,且當日嘉靖賜丹給陸炳,也是讓陳洪轉交的。如果煉丹的人沒問題,那陳洪這個保管的和轉交的,就有大問題了。

    而且沈默採取『魚目混珠』的方法,將許多粒不同但外觀相似的丹藥混在一起,讓全真教的道士們分別辨認,結果無一認錯,這足以證明丹藥並沒有被人換過,還是煉出來的那些。

    但沈默無法證明,陸炳是暴病而亡,還是被投毒而死……雖然他不相信陸炳能突然病死,但不開棺驗屍,就無法證實自己的判斷,也沒法對任何嫌疑人採取行動。

    但開棺這件事,幾乎沒有商量的餘地,便被陸炳的兩個兒子,陸綱和陸綸斷然拒絕。沈默不是沒做過那倆傢伙的工作。無奈他倆也不知是榆木腦袋,還是不知好歹,反正絕不同意驚擾他們的死鬼老爹……陸炳活著的時候,也沒見他倆多孝順,死了倒個頂個的成了孝子,也不知他在天之靈,是該欣慰的笑,還是跳腳罵娘。

    無奈之下,沈默只好分頭行動,沈默繼續做陸綱和陸綸的工作,朱九則從別的途徑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今天,是他們碰頭的時間……

    兩人一見面,都是愁容不展。

    「今兒是臘月初二,還有五天就是大都督下葬的日子了。」朱九一臉憂慮道:「一旦到了初七,大都督入土為安,那就成無頭案了,最後只能是不了了之。」

    沈默點點頭道:「我嘴皮子快磨破了,這樣油鹽不進的混小子,真的不太多見。」能讓口舌功夫一流的沈大人認栽,除了比他還厲害的,就只有鬼迷心竅的蠢貨了,而陸家兄弟顯然不是前者。

    「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穫。」朱九拍一拍手上的案宗道:「通過這些天,對內書房一干下人、侍衛的問詢可以得知,在那段時間裡,單獨進過大都督書房的,只有二公子->,和大都督最寵愛的十三姨太而已……」

    「情況準確嗎?」。沈默問道:「會不會有樑上君子潛入作案?」

    「呵呵,你這是瞧不起我們錦衣衛。」朱九笑笑道:「陸府後院機關重重。還有裡外三層的明暗哨,就算有只蒼蠅進去,也會被分出公母,外人根本沒法作案。」朱九理所當然道:「可以肯定的是,除了他們倆,再沒人進去過。」

    「門衛應該知道,他們進去的理由吧?少字」沈默道:「那麼機密的地方,定然不能自由出入。」

    「是的。」朱九點頭道:「十三姨太說是給大都督拿一本書,而二公子->時常出入書房,侍衛們早就習以為常了,所以沒問原由。」

    「兩人最近有什麼反常嗎?」。沈默沉吟問道。

    「都在靈堂裡守靈。」朱九道:「還能有什麼反常?」說著歎口氣道:「這兩人身份尊貴,即使有嫌疑也不能輕舉妄動啊。」

    「那個十三姨太什麼背景。」沈默問道……雖然陸綸不太著調,但他想不出這小子弒父的可能,相較而言,還是那三姨太的動機比較好設想,比如陸炳強搶民女、或者是女間啦,之類種種。

    「呵呵,」朱九知道沈默的想法,不以為然道:「十三夫人->原是小戶人家的女人,祖宗清白,且全家都搬到錦衣衛的皇莊裡住,不會有問題的。」

    「難道說,是那些太監膽大包天?」沈默輕聲道:「為了東廠的復興。敢冒天下大不韙?」

    「陳洪?大都督在時,對他的評價是,野心挺大,膽子太小……」朱九不屑道:「他敢打大都督的主意?非得吃了雄心豹子膽。」

    「那不一定,說不定什麼原因,觸動他鋌而走險呢。」沈默笑笑道。他覺著陳洪完全有這個動機,至於膽量這東西,做不得準的,說不定被誰一忽悠,覺著沒什麼問題就干了呢。

    「他們確實有這個嫌疑。」朱九也笑道:「那您就向司禮監要人吧,咱們將那天經過手的太監都拘來。挨個審審便知。」但他也知道,想從陳洪手裡要人,現在是難於登天了。

    「這主意雖然不好,但也別無選擇。」沈默頷首道:「我去要人。」他的口氣聽起來,彷彿去串個門兒那麼輕鬆。說著又吩咐道:「至於陸綸和十三姨太,該盯梢也得盯梢,說不定就能看出什麼端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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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說到做到,第二天便去西苑,找馬全要人。馬全知道嘉靖對此事的關注,也知道陳洪的嫌疑,但一臉無奈道:「我倆雖然都是秉筆太監,可陳公公是首席,我管不找他呀,要不然……您去找皇上?」

    「算了吧。」沈默搖頭道:「皇上當初對下官的聖諭,還是公公帶的話呢,那是什麼意思?不就是讓下官不要給他老人家找麻煩嗎?」。說著苦笑著摸一摸整齊的唇須,道:「所以有問題,我得自己解決……」

    「那,需要咱家幫什麼忙嗎?」。馬全問道嗎,又怕他獅子大開口,忙補一句道:「大忙幫不上,小忙沒問題。」

    「還真有一事相求,」沈默笑道:「請公公派人,帶下官去找陳洪吧。」

    「這沒問題……雖然陳公公在關禁閉,但大人有聖旨,還是可以見到他的,」馬全鬆口氣道:「咱家帶大人去吧。」

    「有勞公公了。」沈默點點頭,便跟著馬全走了老遠,一直走到宮中僻靜處、一個裝著鐵欄杆的小屋子。馬全便駐足道:「那就是陳公公的住處了,」說著看一眼沈默道:「要不要我去給你通稟一聲?」

    沈默看他一臉勉強的樣子,笑笑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了。」

    「那好,您小心啊。」馬全倒不跟他客氣,便再也不往前走。

    「放心吧,我以理服人。」沈默便獨自走上前去,透過欄杆往裡看了看,便見這房間小得驚人。長短跟貢院的老號難分軒輊,但稍寬一些,能容納一張單人床,一把小椅子,還有一個小馬桶。

    陳洪趴在鋪著棉被的床上,雖然身上蓋著棉被,但還能看見,他背上裹著厚厚的繃帶,形狀怪異的趴在號子裡……他一北方人,個子挺高、兩條腿挺長,此刻只能將腦袋頂在欄杆的縫隙中,雙腳卻因為上了甲板,動彈不得,只能擱在後牆上,樣子十分的滑稽。

    「把飯放在地上,然後給咱家唱個曲!」他正在欣賞陳洪的獨特造型,卻聽其滿是火氣的聲音道:「快點!不然出去搞死你!」看來在這籠子裡關久了,太監都會變男人。

    「呵,陳公公還有這愛好?」沈默不由笑道:「您想聽什麼?失街亭還是斬馬謖?」

    「是你……」陳洪聽出了他的聲音,語氣登時生冷起來道:「你想幹什麼?」

    沈默蹲下來,正好和趴在床上的陳洪視線齊平,面上的表情也轉而嚴肅道:「奉旨辦案,前來問詢陳公公。」

    「我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問題。」陳洪把頭偏向一邊道。

    卻聽沈默不慌不忙道:「記錄……司禮監首席秉筆陳洪,拒不回答其收藏、轉送龍虎丹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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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洪聞言往他那邊一看,竟見這傢伙還帶書吏來了,不由惱火道:「你帶書吏幹什麼?」

    「不然空口無憑,怎麼定你的罪?」沈默淡淡一笑道:「這段先別記。」

    「定我的罪,咱家何罪之有?」陳洪一臉不服的瞪眼道。

    「你不用瞪眼,再瞪也沒有牛眼大,」沈默微微一笑,便一臉肅殺道:「本官現在懷疑你企圖弒君……」

    「休要血口噴人!」陳洪聞言勃然大怒道:「別以為咱家被關了小屋子,就可以任你欺負,我早晚會出去的!」他過於激動的扭著身體,扯動了傷口,痛得哎呦呦的叫喚起來。

    「本官不會血口噴人的。」沈默冷笑道:「你自己想一想,陸太保吃得那盒龍虎丹,本來是給誰的!」雖然是三九天,可一聽沈默的話,陳洪瞬間便大汗淋漓,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他怎麼會忘記,若不是因為李芳以大病初癒為由攔下了,那盒丹藥定然都會到嘉靖肚子裡去。雖然他敢肯定那盒丹藥是無毒的,但他的意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經過這些事事兒後,一旦皇帝起了疑心,自己根本說不清楚。

    「現在道士們的嫌疑已經排除,你說如果皇上懷疑是保管呈送的人出了問題,」見陳洪被自己一句話砸懵,沈默趁熱打鐵道:「你知道的,皇上最近心情不好……」

    陳洪雖然被嚇住了,但他畢竟是數一數二的大太監,頭腦尚且靈動,馬上猜到沈默不是來看自己笑話的,便換上一副笑臉道:「我說沈大人,您就別嚇唬奴婢了,有什麼事兒,您就直說吧。」當太監的最怕失去皇帝的歡心,更別提讓皇帝懷疑了,那絕對是死路一條,沈默算是一下拿住陳洪的七寸了。

    沈默對他迅速的反應毫不驚訝,這是一個東廠大太監應有的素質。現在不是唐朝時,太監們決定皇位歸屬,隨意迫害甚至殺害皇帝的『黃金年代』了,現在是大明朝,太監不過是皇帝養的狗,哪怕暴強如劉謹,也會被不理政事的荒唐天子,一張紙條就打得原形畢露。在這樣的年代中,一個弒君的太監,不管成不成功,都會被皇帝、或者下一任皇帝凌遲處死,別無他路。

    嘉靖不會相信陳洪膽敢弒君,甚至不相信他會背叛自己。但話分兩說,如果一切證據都對陳洪不利,嘉靖也不會費勁幫他脫罪的,極可能親手勾絕了他。所以陳洪判斷,沈默這是在威脅自己,那就說明還有談判的餘地。

    看看陳洪那張笑容僵硬的臉,他微微一笑道:「其實本官也不相信,你會那樣大逆不道。」

    「那是當然。」陳洪高聲道:「你得去查陸家,指定是他們出了內賊!」

    沈默眼中精光一閃,可惜陳洪趴著看不到,只能聽他慢悠悠道:「可是人家是三公兼三孤的大豪門,一家子貴人,又是新喪中,死者為大,不是有十足把握,誰會去他們家搞風搞雨?」

    「怎麼才能算十足把握?」陳洪悶聲問道,他已經有了被訛詐的自覺。

    「除了他們家的人,還有兩方嫌疑人,你的人和道士們。」沈默伸出食指和中指,道:「現在道士們已經排除,」說著屈起食指,將中指豎在陳洪面前道:「得把你的嫌疑也排除了,否則我無法去陸家抓內鬼。」

    陳洪雖不知豎中指的含義,卻能覺出這個手勢帶著挑釁和輕蔑,恨不得一口給他咬掉,但隔著鐵欄杆,只能想想作罷……沉思了許久,他終於點頭道:「好吧,你要怎樣我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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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洪說到做到,態度十分配合,他對沈默道:「那天送丹是咱家親自去的,由隨堂太監一路上捧在懷裡,沒有給第三個人。」

    「那在收藏過程中,又有什麼人能接觸到呢?」沈默問道。

    「還是咱家的隨堂太監方石頭。」陳洪道:「但每個盒子上都有封條,而且還有我自己才知道隱藏機關,一碰就沒法復原了……那樣的盒子,一般人看不出端倪,但咱家是不會拿出去害自己的。」

    沈默點點頭道:「這個方石頭,我要帶回去問一下,還有那種你說的盒子,我也要幾個檢查。」

    「……好吧……」沉吟好久,陳洪才下定決心道:「我給你寫個條子,拿著去找他吧。」說著費勁的拿起筆,寫了個條子遞給沈默,抬頭看他一眼道:「他也是皇上身邊的人,不要給他留下傷。」

    沈默拿過那條子,使勁拍拍陳洪的背,爽朗笑道:「沒問題……」

    然後陳洪便暈了過去,痛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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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實話,其實因為前兩天太忙太累,腦子根本轉不過來,沒法繼續寫主線上,只能先在輔線上寫點不不太累的,今天開始回歸主題了……會繼續寫呦,但不要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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