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四章敬酒
待眾人回過味來,都望向高踞首位的府尊大人,不用問,這位才是幕後的黑手,這一出『王婆罵雞』的總編導。
見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沈默也不避諱閃躲,朝他們坦然笑笑道:「諸位對震川公所說,可有什麼異議?」
眾人交換一下眼神,最後由沈默身邊的潘貴做代表,恭謹笑道:「大人,震川公言重了,實在是冤枉我們了。操縱糧價可是殺頭的重罪,我們這些人都有家有業,誰家沒有個幾百口子?這種犯法的事兒是絕對不敢做的。」
邊上的王德彰也附和道:「是啊大人,犯法的事情,我們是絕對不會幹的。」其餘眾人也紛紛喊冤。
這就是沈默最大的不利,一切還都沒在蘇州城發生,他也沒有證據指證這些人,但是情況緊迫,如果真要等到發生了、有了證據的時候,恐怕今日繁華之蘇州城,要變成不可收拾的爛攤子了!
所以他必須說服這些人,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嘗試,想到這,沈默笑容和煦道:「大家不要太敏感,震川公並沒有說是你們,」說著正色道:「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子虛烏有的胡亂猜測,本官敢斷定,一定存在這樣的一股勢力,想要破壞我們蘇州的繁榮局面!」
看著那猛然上揚的曲線,眾人無.法搖頭,而且他們確實是聽到了一點特別的風聲,所以很是佩服府尊大人的推斷力。
「本官也好,諸位也罷,我們都是.依附於蘇州城而得享富貴之人,」只聽沈默沉聲道:「大家應該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蘇州越好,我們就越好,反之亦然,如果蘇州城真的陷入動盪,我們的財富將會受損,地位將被動搖,更可悲的是,將會為滿城百姓所唾棄,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樣受人尊敬!到那時候,就是鋪上一千條路,修上一萬座橋,也沒法恢復名譽了,」說著語重心長道:「咱們還要在此繁衍生息下去,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後世子孫想想吧?少字如果讓他們都引以為恥,不願提及我們,就算這輩子積攢再多的財富,又有什麼用呢?」
聽了府尊大人一席話,滿席無不動容,眾人沉默片.刻,紛紛道:「大人您說的沒錯,吾鄉吾親是吾本,咱們不會眼看著蘇州城亂起來的,更不會在背後搗這個亂!」
「這就對了!」沈默稍稍鬆口氣,拊掌笑道:「責任感,是高.貴者最高貴的美德。只有具備社會責任感的人,才有資格享受財富和地位。」說著起身激昂道:「現在,就讓我們群策群力,度過這個難關的考驗吧!」
眾人被他說得都有些激動,紛紛叫嚷道:「請大人.吩咐吧!」
「好!」沈默沉聲道:「.有這份兒覺悟,蘇州城就有救,咱們大家就都有救!」走到黑板邊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券』字道:「今天咱們就來說說這個『券』!」
一聽這個字,稍顯騷亂的花廳中登時鴉雀無聲,他們幾乎將全部的資金都換成了券,可承受不起政策上的惡化,便不敢再分神,唯恐漏聽了哪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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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目光掃過眾人,淡淡道:「雖然大家都入了魔一樣玩這個券,但你們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眾人有些不服,竊竊私語一陣,王德彰道:「這個『券』的意思,就是用錢買下東西的購買權,然後兌不兌現,何時兌現,都是買主說了算,無論將來價格如何變化,商家都必須無條件兌換。」說著微微得意道:「大人,我說的對嗎?」。
「還有呢?」沈默微笑問道。
「還有?」王德彰撓撓頭道:「因為豐年和荒年價格波動大,一些精明的人便在豐年時買下券,攢在家裡,等荒年漲價時再賣給人家。還有性子急的,等不及這樣守株待兔,他們通過賭來年的收成,專做買空賣空,若果猜來年是豐年,現在券就跌價;倘若來年是荒年,現在的券就漲價,誰預測准了,誰就賺了……賺的就是預測相反的一方賠得錢。」
聽著這些人侃侃而談,沈默真要刮目相看了。他原本以為,他們對票券的認識,應該是很幼稚的,但事實恰恰相反,這些精明的商人,已經掌握了這個槓桿工具,脫離了現貨交易的範疇,具備了期貨市場的雛形。
在沈默印象中,似乎在同一年代,英國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期貨市場。原來在大明朝,也存在同樣的可能,只是原先運氣沒有那麼好……
「諸位當家的好見識。」沈默輕輕鼓掌,面上的表情卻冷峻起來道:「但我要說,你們看問題太片面了!」雖然有領先世界的理念,但他們無疑會失敗掉!因為期貨市場建立的基礎,是每一筆交易,都對應著真是貨物的,雖然同樣是遠期才能兌現的,但可以確定的是,有多少單據,就有多少實物!所以雖然同樣存在風險,卻不會被動搖根基。
可蘇州城現在正上演的,卻是建立在商家根本無力兌現的票券基礎上。如果風平浪靜時,大家買空賣空不亦樂乎,倒也罷了,但一旦出現價格劇烈波動,引起擠兌風潮的話,原本還買來賣去、寶貝似的東西,就將變成沒有任何價值的廢紙,紅火熱鬧的市場將轟然倒塌。
「所以說,你們目前的表現再好,都是空中樓閣、泥腳巨人,隨時可能轟然崩塌,萬劫不復!」將自己的分析鞭辟入裡說出來,沈默下定結語道。
他強大的自信,縝密的分析,合理的預言,都讓在座眾人無法不相信!
汗水出現在眾人的額頭上,他們開始緊張的不停喝水,竟是越想越害怕!那些原本香餑餑似的票券,現在變成了燙手的山芋,一個個都想趕緊處理掉。
沈默敏銳捕捉到他們心思的變化,冷冷不留情道:「休想把這筆爛帳轉嫁到老百姓頭上。」煞那間,強大的氣場籠蓋全廳,只聽他一字一句道:「如果讓我察覺到誰偷偷低價出券,只要有一筆!本官就將這個現在還算秘密的真相,公諸於眾!」說著『啪』地一聲,重重一拍那黑板:「到時候大把的票據爛在手裡,可別怪本官無情!」
眾人被嚇了個激靈,心中剛冒出的壞水也被嚇了回去,他們手中所持的巨額票券,根本不可能短時間內處理掉,而且要賣給老百姓,就不可能不走漏風聲,如果真到魚死網破那一天,他們非得把褲子都賠掉了,還得讓人家戳脊樑骨罵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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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就廟里長草的東家們,這下徹底慌了神,再沒有起先表現出的組織紀律,七嘴八舌的保證道:「大人,我們肯定不會那麼幹,也請您老高抬貴手,千萬幫我們保守這個秘密。」
沈默輕歎一聲,走回座位上,輕撫著潘貴和王德彰的肩膀道:「其實你們好,本官才會好,你們若是不好,本官就更糟糕。」見眾人都點頭,他便沉聲道:「所以各位,讓我們和衷共濟,一起將這個難關度過去,好不好?」
「好!」眾人一齊高聲回應道。
沈默終於長舒口氣,端起茶盞喝一口,清清嗓子道:「其實現在咱們進行的『買空賣空』……」頓一頓道:「還是叫期貨交易吧,是很好,很有前途的。要解決的,是濫用信用造成的無法兌換現象,而這種交易本身,卻是應該被保護才對。」
「那該如何解決?」潘貴傻傻問道。
「又該如何保護呢?」王德彰呆呆問道。
「其實有些危機,」沈默淡淡一笑,希望將自信盡量傳遞給被他嚇麻了爪的眾人,道:「只要處理得當,不僅不會為害,還會促進規範,有利於長遠發展。」
眾人一聽說有輒,都很激動道:「大人請講?!」
「首先,由官府牽頭,眾位推舉出最誠實可信的一些士紳,我們共同成立一個票券管理委員會,將市場上流通的所有票券,按照其數量與商家的償付能力以及發展前景,分門別類,定出每個商家應該承擔的總債務。」
「然後成立一家專門的銀號,命每個商家都存入其總債務的一半金額作為保證金……他們寅吃卯糧得來的錢,其實是各位的,是老百姓的,讓他們只拿出一半來解決債務危機,已經是極大的優待了。」沈默沉聲道:「然後由新成立的委員會,負責對所有繳存的資金進行集中管理。這些錢將用來集中調配,平抑物價。當已繳存商戶出現兌現困難時,用其保證金償還,如果其保證金還不夠,可以用其有價資產作抵押,動用共同款項代為墊付,但必須事後及時補繳,否則資產將被沒收。」
「並且加入的商戶,若新發行票券,必須經委員會審批,並交足保證金。」沈默接著道:「委員會只對商戶如實註冊、繳存的債務負責,除此之外、不予負責。」
「如此共同承擔,便將風險分散,除非全面爆發危機,一半以上發行票券的商號同時面臨倒閉危險,否則這些票券就是安全可信的,也是有價值的。」沈默沉聲道:「事實上,有官府和諸位的通力調控,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如此,諸位資產的安全性便大大提高,且不用諸位花額外的錢,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交頭接耳,感覺這法子頗為可行,前景十分光明,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是不可能一下子答應下來的,都紛紛道:「我們都覺著很好,但還得回去跟家裡人商量商量,盡快給您答覆。」
沈默知道不可能一次達成,點點頭道:「不要忘了,時間不等人。」便讓王用汲將他擬定的『委員會說明書』,每人發了三份,讓他們回去盡快商量。
知道大人這是送客了,眾人紛紛起身告辭,但言談舉止間,還是掩不住的失落……原先篤定發財的東西,竟然如泡影一般虛幻易碎,雖然有了大人的補救法子,但還不知道中不中用,讓人怎能不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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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和歸有光代替他出去送客,沈默則目送著所有人離去,待看不到人影後,他便如掏空了一般,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其實壓力最大的一個,就是他!而不是那些還懵懵懂懂的財主們……
正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沒有人能幫他分擔,所有的壓力都只能一人扛著,實在是太累心了……
摘下頭上的烏紗,才發現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沈默將帽子擱在面前的地上,便呆呆的在那出神,直到送客的王用汲和歸有光回來,還看到大人一臉木然的坐在那裡。
兩人趕緊上前彎腰慰問道:「大人,您怎麼了?」
沈默沒有看他們,而是愣愣望著遠方,聲音低沉的問道:「你們說,這一關我要是過不去,是不是我的夢想就全完了?」
兩人面面相覷,心說還真是這麼回事兒,當然不會如實回答,而是輕聲安慰道:「大人今天的表現十分精彩,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沒有誰不能接受,所以肯定可以成功。」
「不見得啊。」沈默自己卻沒自信的搖搖頭道:「我現在說的再逼真,也還沒有成為現實,而人這種東西,往往都是要親自吃過苦頭,才會悔不當初的。」說著拍一拍左右道:「都坐吧,站在那兒和門神似的。」
兩人呵呵一笑,便坐在沈默左右兩邊,也將烏紗摘下來,擱在面前,與沈默的帽子整齊排成一行。
三人坐在門檻上,正好將一個門框坐滿,下人們都很伶俐,看到如此另類的一幕,全都無聲息的散去,整個二堂裡靜悄悄的,便只剩下三位大人。
尋思片刻,歸有光道:「大人,第二遍聽您講了『委員會』的構思,越發覺著您的思慮之深遠,何止超越年齡,簡直超越時代,除了天才沒法形容了。」
王用汲深表贊同道:「確實。」
沈默被他倆逗笑了,罵一聲道:「少拍馬屁,我吃多少乾糧,自己最清楚了。」
歸有光呵呵一笑,馬屁拍完了,自然要說點正經的:「但是光把這些人說服了,恐怕還不保險,」說著壓低聲音道:「真想解決問題的話,還得把他們後面的那些貴官家說服了。」
「雖然大家都知道兩者脫不了干係,但那些人自欺欺人的遮遮掩掩,打死也不會承認的。」王用汲鬱悶道:「歸根結底,書香門第用得了銀錢,問不得銅臭,所以跟他們說也白說。」
「這不是又想當*子又要立牌坊麼?」沈默苦笑一聲道:「但該說還是得說,明天我去彭家王家,後天去陸家潘家,盡人事聽天命吧。」大明朝對私人財產的尊重和保護……當然是官紳家的……甚至是沈默那個時代也不能企及的,無緣無故的抄家,會遭到上下一齊反對,最終反受其害的!所以即使金剛護體,不懼水火的沈六首,也只能耐下性子,一家家說服,而沒法簡單粗暴的直接下令。
一想到要面對那些盤根錯覺的老家賊,沈默就感到一陣陣淒涼,長歎一聲道:「咦,微斯人,吾誰與歸?」
「下官。」歸有光呵呵笑道。
「還有下官。」王用汲也笑道。
沈默看看左邊的老歸,見他一臉的坦誠,再看看右邊的小王,見他滿眼的堅定,自己卻搖頭笑笑道:「太危險了,還是跟我劃清界限吧。」
「大人,您千好百好,就這一點不好。」歸有光搖頭晃腦道。
「哪一點?」沈默問道。
「明明心裡已經千肯百肯了,」王用汲也接話道:「嘴上卻還要推辭。」
「大膽,敢誹謗本大人!」沈默笑罵一聲,正色道:「我是真不想讓太多的人牽連進來,如果真要完蛋,就讓我一個人完吧。」說著拍拍兩人的肩膀道:「你們兩個難得的好官,跟著折了是蘇州老百姓的損失。」
王用汲也正色道:「大人,此話差矣,一個沈拙言能頂五十個歸有光,一百個王用汲,如果要折的話,還是折了我們倆吧。」
歸有光點頭道:「是的,方纔我們倆在外面合計過了,這件事由我們出面去做,事後責任由我們來擔,萬一有什麼麻煩,不能讓大人您折在這一場。」
「放屁!」沈默竟然罵起來道:「臭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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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月票啊…………另外,委員會的設置只是初稿,大家有異議和建議儘管提,如此才能減少bug,不至於貽笑大方。話說我現在很怕『大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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