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百花齊放 姑蘇有雪---瑪麗亞九十五
    作者按:本文時間軸比大師正文靠前,背景推進人物命運純屬作者個人臆測,雖盡力靠近原文細節,但畢竟力有未逮,且作者本人對明朝官制生活細節根本不懂,請大家看到bug務必一笑而過。

    本文的重點是蘇雪的命運。女頻氣味重,誇張處直逼玄幻,慎入。我一直將蘇雪理解為一個好女子,可惜好女子未必有好命運好下場。如今我也只是寫自己的理解,不喜歡的,就默默關閉窗口吧,謝謝。

    最後,如果大師能看到這裡,默默請求大師把公眾版裡區區不才在下小生我的《歷史拐點》書評補足……我那時分了兩層樓,但是公眾版裡被腰斬,自己覺得很痛。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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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又是一年春來到

    隆慶五年春。垂柳彷彿融化在晨霧中一般,漾著些若有似無的綠,朦朧如煙,又隨著朝日初升漸漸清晰,泛出帶些濕意的淺金光澤。

    日頭漸高,陽光溫和地撫摸著蘇州城有些蒼老的輪廓,這座城市默默佇立在此,不著華飾卻自有風流。

    這便是張甫對蘇州城的最初印象。

    他跳下馬來,牽馬進城。蘇州早已沒有人頭稅,僅對貨物徵收極低的商稅。他獨身一人,只牽著匹馬,在城門口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城門丁還笑著對他說:「這位客人,若是初次來蘇州,蘇州城內人流密集,普通人士禁止騎馬過街,牽馬可不好走,不如存在順達馬廄,城門口進去不遠便是!」

    張甫笑著拱手謝過。

    他還真是對蘇州的境況有些模糊了。他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少年時跟隨家人來過一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雖說蘇州上海極近,但自從入了上海衙門,事務千頭萬緒,近在咫尺的蘇州反而始終無暇舊地重遊。

    進城沒有幾步,便是城門丁說的順達馬廄。根據草料不同價格分了三檔,夥計極為客氣有禮,連帶人的心情也越好了起來。馬廄旁邊便是人力車的生意,幾個看起來忠厚老實的大漢等著生意,一看便知道是西北百姓,用方言聊著天。他謝絕了人力車的生意招攬,那幾個人也不沮喪,照舊笑著去說話,顯然是並不著急溫飽的。

    張甫漫步在城中大道上。入耳的吳儂軟語雜著官話,有時還夾著幾句西洋番語,各式人等自行其是卻又分毫不亂,熱鬧,整潔,繁華,有序。

    張甫在心裡暗暗感歎,上海近幾年取消商稅,漸有取代蘇州成為第一貨物集散地的趨勢,但蘇州果不愧是東南第一大城,自有誰也取代不了的一份底蘊在。

    他隨意挑了個早點攤子坐下,點了份餛飩湯生煎包,餛飩是用雞湯煮的,點了碧綠的蔥花,餛飩皮薄如蟬翼,飄在湯裡透出蝦米青菜豬肉的顏色,生煎上嫩下焦,鮮香味道合在一處,令人食指大動。

    張甫看似有條不紊實則極快地填飽了肚子,整個人重新從趕路的疲憊和微涼的春寒中振作出來,想起了縣令大人的交代。

    上海縣令沈京,當朝閣老沈默的表親。

    按說像沈京這般人物,也算是能吏幹員,治下上海的國民收入連番幾番,親戚又得力,早該升上去了。偏偏這位大爺就是抱定上海不鬆手,連任縣令八年,直到上海由縣開府,總算從縣令升成府尊,結果還是他沈京的一畝三分地。沈京跟他五彩繽紛的老婆團早已經成為上海街頭不新鮮的逸聞,哪怕是山西巨鱷,京中大賈,到了上海也得先去沈京那裡拜山頭。

    身為沈京的左膀右臂,作為一個高速發展城市的縣丞——現任府丞,張甫近幾年忙得陀螺一般。直到這次,沈京神神秘秘交給他一個任務。

    上海成了四海匯賓之地,府尊沈京大人難免會搞些文娛活動來豐富市民的文化生活——經濟文明精神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年朝內外好事不少,上海一年一度的天下藝擂更是要大搞特搞。這天下藝擂乃是彙集天下歌伎舞姬,同台登演的盛事,蘇州作為絲竹彈唱紅粉佳地,每年都有極多名妓受邀。這種事從來都要小吏去辦即可,這次要他張甫親自出馬,只是為了一個人——

    他之前本還以為府尊大人良心發現放他去蘇州度兩日假,直到府尊大人在他耳邊說出那個名字,他才發現,笑面虎就是笑面虎,不把人的剩餘價值壓搾乾淨,那是絕不罷休的。

    「蘇雪。」

    蘇雪在蘇州也算是如雷貫耳的人物。這女子才貌雙絕,尤其在琴道上造詣極深,曾是蘇州一代頭牌,失蹤幾年後以裕王府舊琴師之名洗白前事,重回蘇州,矢志不嫁,深居簡出,辦了女子琴塾。看熱鬧的上門騷擾的起初當然不少,但漸漸也絕了跡,倒是她的琴塾聲名大振,學生不絕。

    張甫是沈京心腹,對此中細節自然清楚得很。蘇雪美貌才慧,登門騷擾之人絕跡自然不是因為那些人良心發現,而是上海蘇州兩地大佬關照的結果。

    而上海蘇州兩地大佬的關照,背後又有一個關鍵人物的身影。

    一開始,張甫也曾經猜想那蘇雪莫非是沈京的小蜜,但結果直接被沈京呸了一口道:「若是我的,我早娶進門了!」

    想想也是。

    時間長了,張甫才知道,罩著蘇雪的人,是那個人——

    大佬中的戰鬥機,沈默。

    若說起沈默,整個大明朝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實另一位閣老張居正也是少年神童,未足知天命之年便任宰輔,仕途也算是春風得意,但跟另一個宰輔比起來,只能說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人比人氣死人。

    沈默同學,大明朝唯二的六元之一,那就是傳說中的文曲星下凡啊!文是「心學」派中流砥柱人物,武能平倭寇,剿山匪,人道是沈默出馬,事無不成。終於以二十八歲之齡成為先帝遺詔見證人之一,年過而立便與張居正一起入閣,更兼任太子少傅,眼看便是兩代帝師。大明朝的奇跡,人稱「神奇小子」!

    所以,此次為了聲勢隆重,特別請蘇雪大家壓軸獻藝,為了表示鄭重,才特意要張甫上門。

    「那小子讓我親眼看看她的近況……」沈京摸摸嘴,壞笑,「勞煩老弟跑這一趟!」

    張甫想到此處,又無聲地歎口氣,擦嘴付賬,晃悠著向蘇州城南走去。

    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閒,張甫也全然不急,一路溜溜躂達地散步。街景市聲,紅塵生動,又趕上好天氣,令人覺得溫暖愉快。但蘇州城也實在算不得太大,走了一個多時辰,仍是到了。

    七拐八彎,鬧市喧囂逐漸不聞。垂柳蔭裡,一戶獨門小院隱在此處,門臉絲毫不見出奇。隱隱約約能聽到琴聲偶起,恬雅靜謐,竟似換了一個世界。

    張甫早已把地圖爛熟於心,哪還不知道到了地頭。整理下衣冠,上前舉手叩門。

    「誰呀?」有小丫環聲音響起,清脆快活。

    張甫朗聲答道:「上海張甫,奉沈京沈大人之命求見蘇大家!」

    「吱呀」一聲,門開了。小丫環梳著雙髻,看著不到十歲模樣,笑道:「姑姑日前收到沈大人的信,今天琴塾不上課,姑姑正在偏院等你呢。」說著指了條路,「你過去就能看到姑姑啦。」說著蹦蹦跳跳地,竟自去了。

    張甫摸著鼻子苦笑,想想也只好順著那丫環指的路向前。一路上聽到琴曲優美,令人心醉。他是嘉靖年間的同進士,琴棋書畫也學過一些,聽出是一首《陽關三疊》,心下有些佩服,道這蘇大家真不愧是盛名無虛。

    這院子外面看著門臉不大,裡面卻頗為廣闊,拐過一道長廊,眼前又是豁然開朗。

    亭台宛然,山石錯落,秀雅有致,花木芬芳。這院子裡種的幾棵多是梨樹,樹下種了芍葯,都是正好時節,粉白繽紛,好一處偏院。

    張甫側耳聽聽,琴聲似乎還在更遠後院處,不免有些踟躕。難道不是這裡?心中再次怨念起前院不守規矩帶路的小丫環。

    忽然,張甫眼角餘光看到樹下似乎有人,定睛一看,花叢樹影中確實站了一人,因穿著白衣,開始竟未注意。背對此處一動不動,依稀可見背影窈窕,挽著髮髻,應是女子無疑。

    張甫隨即下了長廊,向那方向走近幾步,同時出聲道:「請問這位姑娘,在下上海張甫,奉命前來拜訪蘇大家,未知蘇大家在何處?」

    那女子不動的時候,身影靜謐,彷彿融於園中;聽到張甫呼喚,像是忽然驚醒一般,轉身過來。張甫走的近些,看得真切。那女子一身綠紗白裙,髮髻極隨意地用玉釵挽了,舉動之間輕盈優雅。她轉身望著張甫,微微一笑,福身道:「妾身蘇雪,張大人請了。」

    張甫心口似被猛然一撞。這女子不動之時似畫中一景,動作言語之時,方知花樹亭台,不過此女陪襯!他畢竟見多識廣,回過神來,還禮道:「見過蘇大家。」

    蘇雪微笑,施施然走出花叢,幾似梨花精魅。她伸手道:「有失遠迎,張大人請。」

    張甫隨著蘇雪進了側院堂屋。琴聲依舊錚錚淙淙,張甫略作傾聽之態,蘇雪便笑道:「後院門下練琴,有擾尊客清聽。」

    原來那一曲讓自己頗為傾心的《陽關三疊》,只是蘇雪門下!

    張甫這才真正悚然,語氣之間更尊重了幾分:「令弟子已然琴藝高妙,可想其師。」

    蘇雪並不得意,也未過謙,只淡淡道:「張大人謬讚了。」說著便從屋角爐子上提來一把精緻小壺,竟是要親自沏茶。

    張甫立即起身道:「不敢當!」

    蘇雪笑道:「貴客請坐。未知貴客幾時前來,茶水早沸,也不過隨意一衝,並不是什麼費心事。茶無非供人飲,正如琴不過留客聽,有何當得當不得?」

    張甫訕訕坐下,看蘇雪皓腕如雪,神態專注。這一仔細打量,才發現蘇雪果然已經不年輕了。縱然容貌依舊二十許人,但目光沉靜,通身的氣度卻又似乎在她年齡歲月之上。

    張甫自然知道,眼前女子今年恰滿三十歲。

    蘇雪凝神抬手,洗茶再沏,舉動之間並不如何華麗機巧,瞧來卻渾然天成,大繁至簡。蘇雪端茶奉客,自己也自端了一杯,坐下道:「雖是去年的雨前,也還有些可品之處,尊客請。」

    張甫端了茶,徐徐啜飲。茶湯澄亮,香氣如蘭,比新茶似乎多了些凝然澀意,卻又婉轉芬芳,更有韻味。

    蘇雪:「水老了些,便配了舊茶。」

    張甫:「蘇大家妙手,僅此一盞茶,便不虛此行。」

    蘇雪:「張大人說笑了。妾身看沈大人信中,對張大人此行來意也是語焉不詳,不知張大人……」

    張甫放下茶盞,正色道:「蘇大家可知上海的『天下藝擂』?」

    蘇雪點頭:「一年一度的盛事,妾身略有耳聞。」

    張甫道:「沈大人有意請蘇大家出席天下藝擂。」看蘇雪神色不動,又道,「蘇大家自然不必下場較技,僅是作為嘉賓,壓軸時一展琴技便可。沈大人擔心此請令大家有所誤會,特令在下前來解說,第一絕不必與伎人們較技,第二蘇大家若有一絲一毫不情願,拒絕無妨。」

    蘇雪沉吟一下,笑了起來:「沈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張大人,茶有好有壞,不過用來喝;琴或有高低,不過用來聽,妾身怎敢敝帚自珍。閉門謝客,不過是孤身女子自保之計,有生之年能得以出席如此盛會,妾身幸甚。」

    張甫大喜,不想蘇雪身上竟無一絲外面傳說的清高驕矜,起身作揖道:「足感盛情。」

    轉眼一個月過去,春暮花飛,亂紅迷眼。

    張甫早早起身,趕往衙門。沈京坐在案後,面前的公文照例堆了一尺高。

    張甫點頭道:「大人早。」卻被沈京火辣辣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尷尬笑道,「大人什麼時候好這口了……」

    沈京啐了一聲,又明顯做作地上下打量幾眼,壞笑:「君實真是收拾得整齊!」

    張甫大窘:「沈大人莫要取笑!」

    二人心如明鏡,下午藝擂,上午蘇雪便會趕來。

    沈京笑著,忽然正色道:「君實,我知道你耽誤這麼些年,眼界也高了,但此女……」

    張甫肅然道:「即便是沈閣老又如何,蘇大家與他早已斷絕聯繫,我有何可顧忌!」

    沈京愣了一下,笑道:「君實膽子不小。放膽去,那小子那邊自然有我分說!」

    二從我的心中殺出一朵花

    天下藝擂,是上海一年一度的盛事。無論國籍良賤,均可參加。

    每年都是萬人空巷,就連蘇州百姓也有不少來看熱鬧。會場特意設在城外長江入海處不遠,便是為了場地能更空闊廣大,容納觀眾。每年盛事一舉,蘇州上海的守城兵馬便得四下哨探,嚴密防衛,等盛事當天,軍隊兵士們大都攢出了黑眼圈。

    隆慶五年的天下藝擂也不例外。未時開始,人山人海已經把會場圍了個水洩不通。

    上海作為近年來蓬勃發展的貿易港口,連江入海,交通便利,節目種類之奇之全,名震全國。

    據說隆慶帝的某個御前侍衛是上海人,隆慶帝得知後,饒有興味問:「可曾一睹天下藝擂?」

    這個謠言不知真假,但街頭巷尾傳得有鼻子有眼。

    短短幾年,天下藝擂盛名如此。本國節目自不必說,來自海外的豎琴胡舞之類更是看的人目不暇接,最後甚至有幾個渾身上下漆黑似炭的大漢上台去跳了一曲極雄壯的鼓舞!

    不少百姓嗓子都喊啞了,手掌也拍紅拍腫,仍渾然不覺。最後評選魁首,看客以手中銅錢購買的花朵決定。

    一聲令下,真正花舞繽紛。蘇州舞伎碧羅香一曲戎裝《十面埋伏》編排精巧,面前幾乎堆了一座花山。

    蘇雪看著這番盛景,心中有些淺淺淡淡的恍惚。也許幾年前,她也曾畫船獻藝,彩聲震天;千金一笑,歌輕舞曼。

    發生了什麼,遇到誰,好像都是一場執著的夢,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蘇大家?」張甫輕聲喚道。

    蘇雪微微一震,微笑道:「張大人,是該我了嗎?」

    因為某位戰鬥機的關係,蘇雪身後跟了兩個護衛,張甫甚至親自陪同。當然這是張甫是不得不來,還是樂在其中,便不得而知。

    夕陽西下,盛典已近尾聲。看客們正是熱血沸騰,大呼「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張甫看看天色,對台上不知哪家青樓的盛裝老鴇點點頭。那位媽媽會意,大聲道:「最後一曲,蘇雪蘇大家獻藝!」

    「蘇雪是誰?」有人問道。

    有人的回答:「你不記得了,幾年前的蘇州花魁蘇雪,後來去京城還當了皇子琴師的!」

    「哦!蘇雪!」問者恍然大悟。

    蘇雪蘇大家。

    在這片地方,她的名聲曾經紅極一時,至今未曾被人忘記。

    蘇雪謝絕了旁人的幫助,自己抱著琴,盈然上台。夕陽溫柔地照在海面上。天色有些暗了,台下看客無論遠近,都看不清蘇雪的面容。

    她依然是一身白衣,一支玉釵,修飾少的幾乎等於不存在。蘇雪之後,再沒有人敢如此出場。

    可今時今日之蘇雪,又怎能如彼年彼月之蘇雪?

    那時,他是年少氣盛的狀元公,她是靈巧善良的俏花魁。

    那時的蘇雪,心裡不是不自負的。美貌無比,琴歌雙絕,花魁勢在必得。

    自許出淤泥而不染,心裡未嘗不曾等著那一個良人腳踏五彩祥雲來救她。良人來了,有英俊,智慧,才華,地位。但他是別人的。

    那時的她看似白衣天然,實則處處下足了功夫,每個細節,每個動作,都是仔細推敲。心裡是否別有所求,連自己也糾扯不清。

    蘇雪忽然想起了那個曲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卻只恨少年公子負恩多……」

    輾轉京城,飄零流年,終究還是敵不過這一曲成讖。最終默默回到蘇州,不是不憔悴,不是不傷痛,直到某日,她看到了自己的琴。

    即使陷身火坑,她也未曾自輕自賤,甚至於在琴道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十三歲時全蘇州便沒有琴師還敢教她。那時寄托了她所有心血,夢想,甚至於生命的琴,卻蒙上了塵埃。

    她抱起了自己的琴,淚如雨下。

    沈公子,沈大人,沈郎,蘇雪愛過怨過,癡過傻過,受你恩情,也在這短短幾年流盡了一世眼淚!此間種種,如何分說?

    既不能說,便不必說。往事如煙,散盡無痕。

    今日白衣蘇雪,已是千帆過盡,海闊天空!

    蘇雪靜靜地抬起手,暗金色的光輝鍍在身上,溫柔凜然,不可逼視。

    琴聲響起。

    曲子並不艱澀,是很多人都聽過的《欸乃》。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像一片竹葉飄落江水中,蕩起的圈圈漣漪,或者青山峭壁處,一棵固執堅韌的青松;陽光溫暖,樹林裡青草的香氣,或者巖上苔重,一抹木屐遺痕。雲海翻騰,萬物枯榮,江河跨地,日月行天,誰曾軟語盈盈牆裡鞦韆牆外笑,誰曾望斷天涯多情卻被無情惱?

    張甫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再看台下看客,都聽得出神,不少人也莫名地流出了眼淚。

    蘇雪的琴,似乎是高深艱澀的,卻又似乎是最平易動人的。聽她的琴,似乎就會不知不覺地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東西。

    風雪夜歸時,那一盞昏黃溫暖的燈光?

    巴山夜雨時,那一剪溫柔羞澀的眼神?

    老大歸鄉時,那一句純樸鄉音的問候?

    春日郊遊時,那一朵迎風微笑的杏花?

    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夕陽已經沉的快要看不見,天邊余了一抹殘紅,水波搖搖地漾著,台上伊人已經芳蹤渺渺。一片寂靜。

    「蘇雪的琴道,已經要合天道了……」

    張甫這才發現身邊有人,扭頭一看,沈京也流出了鱷魚淚,正抓著他的袖子要擦。

    「去!」張甫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自己先擦了兩下,又點頭贊同道,「她僅憑琴道,恐怕亦足以史上留名。」

    沈京寂寞地自己掏了手絹:「我說老弟,我收回我上午的話,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現在,真的不看好你。我剛才一瞬間覺得她都要羽化成仙了似的。」

    「……沈大人,你有手絹為什麼還抓屬下的袖子?!」

    張甫打岔般地說了一句,心裡卻陡然一涼。沈京不是說的不對,而是太對了。

    「砰」地一聲,一朵煙花騰起,在夜空中璀璨綻開。大部分人方才醒過神來,有人叫道:「蘇大家呢?」但五彩繽紛的煙花接二連三,很快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再度熱鬧歡騰起來。

    很快,天邊殘紅也已經消失,天色徹底沉了下來,盛典已經結束。最後一顆煙花在夜空中謝幕時,張甫鬼使神差地向後面一駕馬車看去。

    那駕青幔小車上,蘇雪也正掀了車簾向外看。焰火映得她的面龐晶瑩如玉,眼睛清澈,亮得如同燦燦星辰。

    可能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蘇雪轉頭看看,對他微笑。眼中古井無波,像一顆琉璃琴心,光華晶瑩,卻冰冷透徹。

    張甫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沈京瞧著,歎了口氣,背手走開了。

    三尾聲

    萬曆八年冬。

    《大憲章》已經頒布五年。在大家好不容易逐漸適應了公民,自由,權利,議院之類的新詞彙之後,忽然又有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傳開:

    「大憲章」「議院」的始作俑者沈默被一貶到底,只餘虛職,張居正升任首輔,解散議院,廢《大憲章》,重新為萬曆皇帝正位!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下大震。

    萬般紛擾之中,一行人在風雪之中離開京城,向著蘇州方向迤邐而去。

    「爹爹,爹爹,前面有人!」

    一位美貌少婦薄怒道:「寶兒,說你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掀車簾,傷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名喚寶兒的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容貌活脫脫與那少婦一模一樣,一望即知定是母女。聞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扮了個鬼臉,依偎回母親身邊,腳卻不經意地踢了踢對面坐著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一直做聚精會神看書狀,終於抬起頭來,白面略須,氣度溫潤,此時卻只能苦笑道:「寶兒還沒來過蘇州嘛。」

    美婦瞪他一眼:「慣完兒子慣女兒!」

    那中年和少女都呵呵笑了,美婦繃不住,也笑了。笑完,那少女大概也是有些疲累,便伏在美婦膝上,沉沉睡去。美婦這才有些憂慮地道:「你……不要緊?我爹爹自然是歡迎我們去住的,只是京城……」

    中年搖搖頭,輕鬆道:「改革都很難,我也沒有想過能一蹴而就,正好讓那些牛鬼蛇神都蹦出來看看……我們也透口氣,在家鄉給寶兒辦及笄禮,順便看看匯聯號怎麼樣了。」

    原來,這中年正是大明前首輔,前議院議長,沈默沈拙言。身邊的自不必問,大明一品命婦殷若菡。

    若菡點點頭,也不再提起此中一節。

    他們這次正是要藉機告假,回沈默心心唸唸的東南去看看。沈默的三個兒子已經先走一步,去蘇州打點收拾,柔娘不放心,堅持一同前去。因此,這輛馬車中只餘夫妻幼女,三人也是其樂融融。

    眼看快到蘇州城。天空又開始靜靜飄雪。

    南方的雪與北方不同,很少會夾雜著凜冽的風,只是大片飄落,寂靜中別有一番風情。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琴聲。

    漸漸地,越來越清晰,顯然馬車離彈琴人越來越近了。寶兒也迷迷糊糊醒了過來,揉揉眼睛道:「誰在彈琴?」然後看看父親微笑的臉和母親難得有些賭氣的神情,迷糊道:「這是怎麼了?」

    琴聲激昂高妙,卻毫無繾綣溫柔之意。

    沈默側耳傾聽,卻把若菡的手抓了過來,放在自己手中。若菡象徵性地掙了一下,沒有抽動,也不再說話,那類似於賭氣的神情也漸漸消失,像沈默一樣,認真傾聽起了琴聲。

    雪落紛紛,馬車吱呀。

    有人遙遙唱歌。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采采榮木,於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

    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稟茲固陋。徂年既流,業不增舊。

    志彼不捨,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

    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歌聲鏗鏘,穿雲裂石。

    寶兒眨眨眼睛:「這是誰啊,唱得可真好聽。這好像是在勸爹爹不要喪氣呢。」

    沈默一笑,若菡反手在他手上掐了一下:「紅顏知己,不錯啊,沈默沈閣老。」

    沈默摸摸鼻子,又把另一隻手覆了上去:「前幾年沈京來信說她快以琴入道了,你還不信,現在看來如何?」

    若菡喟歎一聲:「真是……令人佩服。」

    寶兒左瞧瞧,右瞧瞧,乖巧地沒再發問。

    沈默握著若菡的手:「若菡,前事俱已隨風。她已經有了她自己的路……」

    若菡的耳根漸漸泛了紅暈上來。

    「若菡,上窮碧落下黃泉,沈默有你,足矣。」

    琴聲漸去不聞。

    兩年間,關於立憲還是君主的議論甚囂塵上。兩年後,張居正病危。沈默星夜回京,一舉翻盤,重開議院,重啟憲章,至此,君主立憲制在大明塵埃落定。沈默官居一品,兼任議長,再也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權威。

    次年春日,午後陽光暖意融融。沈默在書房,躺在逍遙椅上閱讀著江南來信。若菡端了蓮子羹進來,笑道:「歇會兒吧。」

    沈默隨手把信放在一邊,接過蓮子羹,滿足歎道:「還是娘子手藝最好。」

    若菡笑嗔:「快喝你的,話還不少。」說著忽然一眼掃到那封信裡,有個塵封許久的名字。她有些訝異,好奇地定睛一看,寫的是:「蘇雪大家受歐羅巴五國聯手邀請數次,已決定前往歐羅巴一展琴藝,日前已出海……」

    她微笑一下,看著沈默滿足喝羹的表情,心中漣漪不起,安詳寧定。

    鶯飛蝶舞,正是一片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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