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工夫軍訓就臨近尾聲了。這一天風清雲淡,是郊遊的好天氣,教官們把全體大一的新生拉到穹隆山進行實彈射擊。汽車從S大學的正門出發,沿著四景街一直往西行駛,新生們都很興奮,嘰嘰喳喳就像回到了小學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周文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都市變成城鎮,城鎮又變成鄉村,一片片黃綠相間的稻田撲面而來,空氣中散佈著一種城市裡沒有的泥土氣息。葛輝覺得他這幾天少言寡語,有些不大對勁,他推推周文的胳膊,周文慢慢回過頭來問:「有什麼事嗎?」
葛輝被他冷冰冰的態度弄得有些尷尬,只能訕訕地說:「你看見了嗎,那邊剛剛有一頭騾子走過?是騾子,不是驢。」周文「哦」了一聲,轉過頭去繼續看著窗外,他和他的同學好像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一邊是人類的生活,一邊是妖魔的世界。
李瑾瑜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她看見那個貌似胎兒的怨靈差不多已經完全沒入周文的頭顱裡了,只剩下淺淺的一個天靈蓋還露在外面。吸血獠正逐漸控制著他的身體,這需要一段時間,當最後的時刻來臨,周文還會是周文嗎?他會不會變異成一頭嗜血的吸血獠王?李瑾瑜不知道。
汽車在穹隆山腳下停了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地跳下車,在教官的喝斥聲裡排成兩列,沿著崎嶇的山路向打靶場走去。穹隆山原來是當地鄉政府修建的一處公墓,後來被駐G城的83110部隊徵用了,山路兩旁還殘留著不少東倒西歪的墓碑。
葛輝突然指著一塊墓碑嚷嚷:「看,還有人姓死的呢,這個姓真少見!」程文遠問:「死什麼?死人?死屍?」大夥兒紛紛擠過去一看,那塊墓碑上只剩下一個姓氏還算清楚,下面的名字早被風吹日曬泯滅了。劉子楓撇撇嘴說:「中國人的姓氏稀奇百怪,我聽說從一到十都有人姓!」
教官回頭看見隊伍停在半山腰裡,一大群學生圍著墓碑研究個不休,他大吼一聲:「快走了!死人墓碑有什麼好看的!」大夥兒一擁而上,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李瑾瑜正要念幾句法咒,安撫一下墳墓裡的孤魂野鬼,忽然看見墓碑後面鑽出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她頓時嚇了一大跳,但那個惡鬼才一靠近周文,就被他身上的陽氣蒸發成一縷青煙。
穹隆山海拔只有二三百米,山頂修建了一個簡易的打靶場,一溜兒豎著二十來面靶子,靶子前面挖了一道深坑,一隊解放軍喊著口令跑過來,整整齊齊跳進坑裡去。離靶子大約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撂著一排56式半自動步槍,每把槍的旁邊都有一個解放軍守著。
教官命令一隊新生跑到步槍旁臥倒,準備射擊,旁邊的解放軍戰士替他們裝上六發子彈,把槍交到他們手裡。教官大聲發令:「注意了……瞄準……預備……射擊……」劈里啪啦一陣亂響,槍口冒出陣陣青煙,略帶沉悶的槍聲在打靶場上迴盪,就像過年放鞭炮。
躲在土坑裡的解放軍舞動著一根根鐵絲,向遠處的記錄員報告靶紙上的成績,教官一邊看一邊向學生通氣:「你是三十七環……你是四十一環……你怎麼只有十二環?眼鏡都震碎了,才打這麼點?訓練的時候是怎麼教你的?」
輪到周文打的時候已經是倒數第四批了,解放軍戰士都有幾分鬆懈,盯得不是那麼緊了。他瞇起眼睛試探著開了一槍,子彈在他的眼裡好像放慢鏡頭一樣,高速旋轉著衝出槍膛,震動的空氣使周圍的景物有點扭曲,就像一顆石頭丟進水裡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周文心裡一動:「我怎麼有特異功能了?」注意力稍微一分散,那顆子彈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很懷念那種感覺,於是集中精力朝靶心望去,清清楚楚看見一根鐵絲慢慢畫了一個阿拉伯數字的九。
周文一口氣把剩下的五發子彈全部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那根鐵絲打斷了,躲在土坑裡的解放軍戰士嚇了一跳,他***,誰的槍法這麼準?大夥兒哄堂大笑,教官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周文一眼,心裡嘀咕:「這一定是巧合!」這麼多人在場,大家都以為是巧合,只有李瑾瑜才知道,周文是故意的!
新生的實彈射擊很快就結束了,葛輝哭喪著臉說:「慘了,我只打了十五環,這回軍訓要不及格了!」劉子楓安慰他說:「你放心,我剛才偷偷看過他們的記錄了,不管你打幾環,記錄下來的成績至少是良好。」程文遠拍著他的肩膀說:「就是嘛,那些女生打零蛋的都有,你好歹還打了兩位數。」
劉子楓見李瑾瑜從身邊走過,忙追上去問她:「李瑾瑜,你打了幾環?」李瑾瑜說:「不好,只有二十幾環。你呢?」劉子楓自豪地說:「我打了五十多環!」李瑾瑜瞟了周文一眼,問他:「周文呢?他打了幾環?」劉子楓說:「瞎貓碰上死耗子,他把解放軍鐵絲打斷了,子彈都飛到靶子外面去了!」
教官們一迭聲地命令學生列隊下山,大夥兒不聽他的,嘻嘻哈哈地跑下山去,就像在郊遊一樣。好在軍訓就快結束了,教官他們也不是很嚴厲,跟幾個女生有說有笑地打成一片,逗得她們不時掩嘴偷笑。
回去的路上,大夥兒齊聲高唱革命歌曲《打靶歸來》,化學系的同學很鬼,慫恿教官扯開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門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大家一邊拍手,一邊哈哈大笑。整輛汽車上只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周文,他呆呆地望著窗外,人類的一舉一動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另一個是李瑾瑜,她看見周文露在軍裝外的皮膚有些異樣,仔細一看,上面竟然隱約閃爍著五彩斑斕的花紋!
汽車回到S大學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鐘了,大夥兒一哄而散,紛紛跑到附近的小餐館裡去打牙祭。周文推脫了葛輝的邀請,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向宿舍走去,他覺得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他口渴難當,可是不想喝水,他……想吸血!
周文被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嚇了一大跳,他蹣跚著來到大操場,鑽進防空洞裡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間,渾身一陣陣發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珠變成了血紅色,嘴角突出四根雪白的獠牙,十根指尖上長出一截烏黑發亮的利爪,皮膚上的花紋越來越明顯。周文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要死了!」
李瑾瑜一直偷偷跟在他後面,她目睹了周文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就在S大學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裡,李瑾瑜突然感到一陣無力,她的同學周文終於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吸血獠!
李瑾瑜望著不省人事的周文,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趁這個機會殺了它,一了百了!」她的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扶著牆壁一步步向他靠近去。殘害了五條無辜性命的吸血獠就在眼前,失去抵抗能力,李瑾瑜努力說服著自己:「這不是周文,周文已經死了……」她猶豫不決地把食指伸到嘴邊,咬破手指開始畫一道複雜的靈符。
血腥味驚動了周文身體裡的吸血獠,他慢慢抬起頭來,「嘿嘿」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要把你全身的血都吸乾,這就是你多管閒事的下場!」他猛地飛身躍起,一把抓住李瑾瑜的手腕,張開嘴巴朝她右頸的大動脈咬去。
千鈞一髮之際,李瑾瑜的喉前突然現出一朵碗口大的青蓮,芬芳四溢,光華流動。周文尖利的獠牙被青蓮托住,好像咬在一團棉花糖裡,進退兩難,這反倒激起了他的野性,周文低吼一聲,脖子咯咯作響,獠牙一寸寸迫近她的柔嫩的肌膚。
李瑾瑜的身前緊接著又出現了第二朵青蓮,這一朵的力量更加強大,硬生生把周文彈開半步。李瑾瑜用憐憫的眼神望著他,猶豫再三,終於輕輕說:「你快走吧,第三朵青蓮出現的話會傷到你的身體的!」
話音未落,周文的身體已經出現了異變,吸血獠的利爪和獠牙都迅速縮了回去,血紅的眼眸回復正常,皮膚上的花紋也漸漸褪去。「不要!」他的身體裡突然響起一個小男孩稚嫩的哀求聲,「哥哥,求求你了!這是我的身體!求求你,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李瑾瑜大吃了一驚,這不是周文的聲音,究竟是誰在他的身體裡?
「哥哥,求你了!不——不要——」那聲音越來越尖銳,充滿了恐懼、懊悔和怨恨,像啤酒蓋在玻璃上亂刮,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的牙齒酸軟難忍。李瑾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見那個狀若胎兒的怨靈竟然從周文的天靈蓋冉冉升起,暴露在空氣中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文彷彿從一場噩夢中剛剛甦醒過來,他發了一陣呆,用力搖搖腦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裡。李瑾瑜長長舒了口氣,那兩朵青蓮感覺不到吸血獠的威脅,也再次隱沒進她的身體裡。
周文望著李瑾瑜語無倫次地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怎麼會在這裡?你又怎麼會在這裡?你……你的胸前怎麼有一朵蓮花?又不見了!」李瑾瑜怔了一下,勉強笑著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談吧。我……很累了,再見!」她轉過身奔出了防空洞,心裡非常奇怪:「他一個普通人,怎麼會看得見三花護體?難道……」
周文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拚命回想發生過的一切,腦子裡卻空蕩蕩的,什麼都記不起來。「算了!」周文感到一陣心煩意亂,於是寬慰自己,「怪事年年有,不及今年多!以後找個機會問李瑾瑜吧,看來她知道得比較清楚。……她總是神神秘秘的,話不肯說清楚。」
肚子裡咕嚕嚕響個不停,周文暫時把煩惱都拋在腦後,信步走出了防空洞。他突然感到眼前的景物有些異樣,操場上的一切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跟以前有了很多差別。不過安撫一下五臟神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周文顧不得細看,匆匆忙忙出了北門,跑到開學那天吃過的小餐館裡,點了雙份的酸菜蓋澆飯,一碗牛肉粉絲湯,三下五除二把肚子填飽了。
「真舒服!」周文滿意地摸著肚子,定定心心地往回走。吃飽了飯,血液都流到胃裡幫助消化了,大腦輕度缺氧,一陣陣困意泛上來,周文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他迷迷糊糊回到宿舍裡,劉子楓他們都躺在床上睡著了,整幢9號樓沉浸在睡夢中,連樹上的知了都悄無聲息。
周文踢掉鞋子倒在涼席上,腦袋才挨到枕頭,就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上7點才被葛輝吵醒,他看周文睡得昏天黑地,再聯想到這幾天來他精神萎靡不振,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周文坐在床沿上說:「我沒事,就是人特別困。我還想睡。」葛輝說:「我給你打了飯,你要不要吃一點?天氣熱,再放下去會餿掉的。」
周文很感激葛輝的關心,謝了他一聲,下床擦了把冷水臉,略微清醒了一點。他買的紅燒大排和豆腐羹不對周文的胃口,不過他還是強迫自己把飯菜吃了一大半。困勁又泛上來,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對葛輝說:「不行,我還要睡。你別管我,我不會有事的!」連飯盆都懶得收拾,倒在床上又呼呼大睡起來。
劉子楓暗地裡嘀咕說:「吃了就睡,睡了又吃,豬啊!」葛輝裝作沒聽見,幫周文把飯盆拿出去洗乾淨。劉子楓說:「你這麼慣他做什麼,丟在桌上讓他自己收拾去!」葛輝走過他身邊時用家鄉話低聲說:「他這兩天身體不舒服,一個宿舍的,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哎,我說劉子楓,你對周文是不是有意見?」
劉子楓心中一驚,擔心自己的心事被別人看穿,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哪有什麼意見,我只是看不慣!」葛輝猶豫了一下,說:「李瑾瑜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她願意跟周文接近是她的事,周文面上……你還是看開一點,都住在一個宿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呢!」
劉子楓訕訕地說:「這關李瑾瑜什麼事?笑話!」葛輝也不說穿他,回了一句:「沒有最好,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商量。」他端著飯盆出門去了,劉子楓盯著周文痛苦地想:「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商量的!難道我叫他把李瑾瑜讓給我嗎?日死你的,李瑾瑜怎麼會挑上他的!」
第二天是新生會操,軍訓的最後一個項目,全部結束了下午就可以回家歡度國慶。大夥兒都很興奮,晚上沒好好睡,一大清早就爬起來,換上軍裝戴好軍帽,列隊跑步出了南校門,沿著松華路一直往北,穿過四景河就到了S大學的東校區。
會操在東校區新建好的大操場上舉行,新生按照系科站成十幾個方陣,整整齊齊地排在草坪上,等候駐G城83110部隊首長的檢閱。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半個多鐘頭,腿都發軟了,大家交頭接耳低聲抱怨,那些教官就瞪著個眼珠來回訓斥。不過臨近結束,大家的心都散了,說話聲像水裡的葫蘆,按下這頭,那頭又翹了起來。
好不容易才等到一輛軍用吉普車緩緩駛入大操場,上面下來一個挺著將軍肚的軍官,在校長沈冀北、副校長張克明、各系科的主任和兩個警衛員的陪同下走過方陣,朝主席台走去。那個軍官臉上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不時向方陣揮手說:「同學們好!」大夥兒扯直了嗓門齊聲回答:「首長好!」「同學們辛苦了!」「為人民服務!」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整齊,驚得附近的鳥雀撲拉拉飛起來,嘰嘰喳喳提著抗議。
周文站在隊伍裡,突然看見主席台北邊的看台上孤零零坐著一個老人,頭髮眉毛鬍鬚全白了,穿著一身破舊的馬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表演。周文覺得渾身不舒服,S大學的保安是幹什麼的?這麼隆重的場合,怎麼自說自話把一個不相干的人放進來了?
領導們在主席台上就坐了,沈冀北宣佈軍訓會操正式開始。首先是全體起立,奏國歌;然後大夥兒席地而坐,聆聽駐G城83110部隊的團長講話,熱烈鼓掌,校長沈冀北講話,熱烈鼓掌,副校長張克明講話,熱烈鼓掌,教官代表發言,熱烈鼓掌,學生代表發言,熱烈鼓掌;最後是財經學院和物理系表演隊列,法學院和中文系表演格鬥拳,數學系表演射擊訓練。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沒化學系什麼事。學校的領導們一致認為,這一屆化學系是歷年來最混亂、最沒有組織性紀律性的一屆,所以出風頭露臉的事根本就沒考慮到他們。
真無聊,周文忍不住偷偷打了個哈欠,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看台上的那個老人慢慢站起來,像鬼魂一樣從主席台上飄過,而那些首長領導根本什麼都沒看見,一本正經地為各系科的表演鼓掌。
周文用力揉揉眼睛,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老人穿過沈冀北的身體,湮沒在他身後的一棵銀杏樹裡。那不是人,那是一個鬼!周文轉頭看看身邊的同學,他們都沒有什麼反應,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別人都沒有看見,難道……難道我的眼睛能看見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