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傷他一根毫毛試試看!」
混合著無限威嚴和怒氣的聲音在迪安的身後響起。
聲音的主人是一名銀髮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戰場的一側,正以冰冷的視線看著這邊。
男子穿著賢者似的白衣,長長的銀髮束在腦後,外表給人以溫文爾雅的美男子印象,但那雙藍瞳中卻放射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怒氣。
男子只是站在那裡,迪安卻生出彷彿正仰望著巨大冰山的錯覺。
不只是視覺層面上的震撼,更是某種直接壓迫著靈魂的衝擊,就好像,面對大自然的雄偉而覺悟到自身的渺小一般。
此刻,這雄偉存在的眼中正醞釀著一場毀滅性的風暴,隨著怒氣瀰漫出的森森寒氣,在灌木林降下厚重的寒霜。等迪安驚覺手上傳來的寒意時,右手的暗紅手甲上已被罩上一層厚厚的冰霜,「吞噬者」就像耗盡燃料的引擎般死寂了下去,後端的裂縫處也不再有蒸汽噴出。
迪安茫然愣在原地,應龍也放鬆了身體的力道,但卻以似乎惱怒般的目光看著那名施以援手的銀髮男子。
那名猶如帝王君臨的銀髮男子,慢慢向這邊走來,雖然只是閒庭信步般的動作,但那股最上位者的威壓卻自然而然的瀰漫出來。恍惚間,迪安生出似乎正置身暴風雪中的錯覺,而遠處的帕蒂和格麗絲黛,亦都自動的低頭致敬——不要說和這樣的銀髮男子為敵,單是直視那偉大的身影就足以讓人生出一股自卑的心虛,「神的幼子」和「神的長子」,下位者和上位者間的距離,絕不是用意志或努力就能彌補上的東西。
銀髮男子突然抬起手,所有人都在一瞬間繃緊身體,唯有黑髮暴君在那邊露出愛理不理的神情。
「應龍,好久不見。」
下一刻,銀髮男子卻露出爽朗的笑容,揮手向應龍打招呼,語氣極其和藹。
「啊,好久不見……英格拉姆。」
應龍以鬧彆扭的語氣喊出銀髮男子的名字——英格拉姆,被稱為「霜雪銀帝」的白龍,白龍山脈的主人,為奧斯坦帝國和拉維利斯王國所敬畏的最上位捕食者。
「你在逗這小傢伙玩什麼?扮豬吃老虎的遊戲嗎?」
英格拉姆的目光掃過迪安,或許他的用意是為應龍開脫,而起到的效果也相當明顯。
迪安以緊張的目光看著應龍,緊握手甲擺出警戒的架勢——單是應龍一人就已經讓他竭盡全力,若再加上那名深不可測的銀髮男子,不要說抵抗,恐怕就連逃跑都做不到。
看到迪安警戒的模樣,應龍感到相當不快。雖然重新開打也無所謂,但這樣一來就好像是他借助英格拉姆的幫助才打贏的一樣,應龍不想欠英格拉姆的人情,因此決定把這筆帳留到今後再算。
「哼,已經沒興趣了……小子,你走吧,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再跟你好好算今天的賬。」
應龍朝迪安揮揮手,自然流露出的上位者氣勢讓迪安打消了僥倖的念頭,他最後望了應龍一眼,然後不發一言的悄然離去。
英格拉姆淡淡看著迪安的離去,雖然他比較好奇對方的身份,但既然應龍先提出意見,他還是尊重同族小弟的選擇。
迪安走出兩人的視野後,應龍把目光移到英格拉姆的身上,神情顯得頗為複雜。
「我說,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啊,其實完全是巧合。」英格拉姆笑著指了指帕蒂那邊。「巡遊時在遠處看到這頭獅鷲,本來是打算過來享用一頓美餐的,但沒想遇上這樣有趣的事情,就在旁邊稍微觀看了一下,你不會怪我出來晚了吧?」
英格拉姆說的「美餐」,自然是指的躲在帕蒂身後的獅鷲。雖然獅鷲被稱為空中霸王,但對最上位捕食者的龍族來說,也不過只有填飽肚子的價值而已。幾乎從英格拉姆現身的時候起,「流星」就一改原本囂張的模樣,縮著翅膀躲到格麗絲黛的背後,不斷瑟縮顫抖著。
「那頭死畜生,盡給我做多餘的事情……」
應龍一瞬間湧出「乾脆讓英格拉姆吃掉它算了」的想法,但考慮到這頭獅鷲是關係到神骸持有者的重要線索,還是勉強把這個念頭壓下來。
「主人……」這時候帕蒂走過來,心痛的打量著應龍的傷勢,並取出手帕恭敬遞上。「你流鼻血了。」
「沒事,小傷而已。」應龍隨手抹掉流出的鼻血,他不想聽帕蒂的嘮叨,於是下達別的命令。「我肚子餓了,去準備晚餐吧。」
「是……」帕蒂歎口氣,收起手帕向英格拉姆詢問。「請問,英格拉姆大人,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小的也準備您的一份?」
「也是,我有許多事情要問你的主人,那就在晚餐時再說好了。」英格拉姆微笑著看向應龍。「可以吧,應龍?」
「隨便你。」應龍愛理不理的回答著。
……………………
龍族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最上位捕食者。
不論是「叢林聖獸」的獨角獸,還是「空中霸王」的獅鷲,或者「深海魔獸」的食人鯨,都是龍族捕食的對象。而在人類社會中,類似把美貌的少女當成活祭品獻給惡龍,以此換得集落延續的等等事件,更是自古以來就沒少過。因此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龍族是茹毛飲血的殘暴吞噬者,有好事者根據想像描繪出龍族進餐的各種場面,無一例外成為心臟脆弱者的禁忌之物。
雖然這樣的推測也不能說完全錯誤,但真正的情況卻比人類想像的來得複雜。
首先,龍族通常有兩種姿態,一是本來雄壯龍軀的姿態,二是纖細人形的姿態,而相比起前者來,龍族反而更多的時候以後者的模樣出現。畢竟以龍族那小山般的巨大身軀,光是翻個身就會晃得周圍地動山搖,在日常生活中會顯得礙手礙腳,因此除非有必要,他們通常都以和人類極其相似的人形模樣出現。
至於為何會是人形,人類有許多學者對此進行過研究討論,但無一例外都得出「那是因為人類的身體在某方面遠比龍族來的優秀」這類帶有嚴重主觀性的結論。而事實上,被譽為「神的長子」的龍族,其誕生的歷史遠比人類來得悠久,化身人形也不是人類出現後才多出的能力,因此也有學者認為更有可能的情況是,神明創造人類時更多參考了龍族化身後的模樣,這才造就兩者極其相似的事實——換句話說,人類不過是龍族的仿製品,而且還是劣質簡化版,不過由於這種理論太刺激人類的自尊心,因此並沒有得到普遍性的認同。
總之,龍族的兩種姿態也決定其對待食物有著不同的需求。
當以巨大龍軀的姿態活動時,龍族需要消耗掉大量的食物以提供身體的活動能量,這時候不論獅鷲還是食人鯨都是其捕獵的對象,任何大型猛獸落到龍的手裡,都會遭到殘酷而激烈的吞食,其進餐場面就和人類想像的驚秫場面差不多。只不過,除了某些有特殊嗜好的龍外,龍族通常不會把人類當成食物,這是因為人類的外貌偶爾會讓他們產生吞食同類的錯覺,至於類似美貌少女的活祭品,更多的時候是用來當龍巢寢宮的裝飾品。
當化身人形的時候,由於不再需要大量的能量消耗,龍族對食物的追求便會從數量轉向質量,他們對美食的品味甚至勝過一流的美食家。在奢華排場絲毫不輸給帝王宮殿的龍巢裡,通常會有一隊專業的廚師隊伍照顧巢穴的主人的飲食需求,人類敬獻的貢品中也包含各種珍貴食材,因此龍族在享受美食方面,可以說到了普通人難以想像的程度。
對帕蒂來說,既然英格拉姆以人形現身,那她也就不必煞費苦心去準備足以填飽龍的胃袋的巨量食材。以隨行攜帶的食料為基礎,管家小妹發揮出令拉維利斯公主驚為天人的手腕,僅僅一刻鐘後,烤肉串、野菜沙拉和蘋果酒的簡單組合就擺上檯面,裝點在闊葉樹的葉子環成盤子裡,倒也充滿野趣。
只是遺憾的是,縱使管家小妹利用有限的資源烹調出極盡美味的餐點,但兩位食客的注意力卻明顯不在上面。
應龍和英格拉姆在管家小妹臨時準備的座位上就坐,但態度卻截然不同。只見應龍就像打定主意不先開口說話似的,一串接一串的不斷啃著烤肉,而英格拉姆也沒有打斷他的意思,一邊品嚐著杯裡的蘋果酒,一邊對應龍投以微笑的視線。
在既稱不上和睦、也稱不上險惡的奇妙氣氛中,帕蒂安靜的站在應龍身後,不發一言的扮演著服侍兩位帝王用餐的侍從角色。至於格麗絲黛,她當然不會有和「血翼暴君」、「霜雪銀帝」平起平坐的膽量,在慌慌張張的不知所措了好幾秒後,這位拉維利斯公主最後模仿管家小妹站到應龍的另一側,勉強將自己定位在侍女的位置,卻偷偷豎起耳朵聆聽著兩頭龍的交流。
這時候應龍已啃完了帕蒂準備的兩人份烤肉,長長打了個飽嗝,英格拉姆也適時放下酒杯,以認真的目光看著應龍。
「說說吧,應龍,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英格拉姆的聲音帶著誠摯的關切,相較之下,應龍的態度就顯得太過冷淡。
「當然是你不聲不響失蹤十八年的事情。」英格拉姆直接指出。「這十八年來你可是一次也沒有回過龍島,我到你的巢穴去看過,那裡也已經完全荒廢……所以我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啊,只是……」應龍擺擺頭,甩出個龍族特有的名詞。「沉睡期到了而已。」
「沉睡期?」英格拉姆一愣。
所謂「沉睡期」,是和「活動期」相對的概念,乃龍族特有的生理現象。就如同人類經過白日的勞累會在夜晚休憩一般,龍族每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活動期」,就會有半強迫性的進入另一段時間的睡眠,這段時間被稱為「沉睡期」。處於「沉睡期」的龍族對外界的刺激反應遲鈍,為避免種種危險,通常會在戒備森嚴的龍巢深處裡沉睡,因此英格拉姆對應龍的話表示不解。
「沒辦法,我是在飛往剛澤爾的途中突然沉睡的,半年前才剛剛醒來。」應龍如此解釋著。
雖說在進入「沉睡期」前,龍都能感到某種徵兆而及時準備,但也偶爾也有不想浪費時間去沉睡的龍,強撐著精神企圖壓下生理需求,最後卻在毫無準備時突然睡死的情況。因為這種事情通常出現在年輕氣盛的雄龍身上,因此對應龍的解釋,英格拉姆也只能搖頭苦笑。
「這樣說來,你只睡了十八年?」
龍族的「沉睡期」從三十年到五十年不等,但十八年卻實在太過短暫,英格拉姆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啊,因為睡眠不足的後遺症,現在我一用龍力就會打瞌睡,要不然怎麼會被那種貨色給逼得如此狼狽。」
應龍憤慨的揮著手,與此同時,旁邊管家小妹端著酒瓶的手突然抖了一抖。
(竟……竟然能編出這樣天衣無縫的借口,看來是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呢……)帕蒂非常辛苦的維持著謹慎的表情,心裡卻揚起盛大的滑稽感。(明明向龍族求助是很簡單的事情,結果還是自尊心佔上風嗎……雖然這也是主人的優點,但結果只是讓事情變得更複雜而已啊……)
(他……他在說什麼?不能使用龍力?)相對知情的帕蒂來說,格麗絲黛則更難掩飾自己的震驚。(無法使用龍的力量,那不就是普通人了嗎?他明明向我承諾會幫助拉維利斯趕走侵略者,這樣要如何……)
不知所措的時候,格麗絲黛的腦海中浮現出一路上親眼見到惡龍的種種。
對奧斯坦和拉維利斯兩國實施的驅虎吞狼的毒計,擊敗騎士王阿雷克斯並奪其武器,在北國戰姬的眼皮底下突破千軍萬馬的包圍,斬殺獅鷲的偷獵者等等,這些都是確實存在的事跡,眼前男子身上的那股壓倒性強悍絕非偽裝。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股和剛剛不同意義的恐懼感緊緊拽住拉維利斯公主的心臟。
(如果在不能使用龍力的情況下都能做到這種程度,倘若他恢復原本的力量時,那將會是……)感到脊背發涼的格麗絲黛自動停止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並把注意力轉到其它方向。(原來如此,所以他才會去學習騎士劍技,學習軍事方略,學習人類發明的種種技術,都是為了……彌補無法使用龍力的缺憾嗎……即使不能使用龍的力量,這樣堅強的意志,果然還是和人類不同的呢……)
格麗絲黛以複雜的目光注視著應龍的後背,而那邊的英格拉姆似乎已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我知道了。」英格拉姆點點頭,他沒有懷疑應龍的話,但卻提出要求。「那應龍,跟我回剛澤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