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冰霜覆蓋著滿目瘡痍的大地,混著血腥味的風由遠方燃燒的王城吹來,然而一靠近就被凍結,化成一片冰晶墜落雪地。
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動靜,空氣中充斥著足以讓靈魂冰裂的恐怖寒氣,似乎連時間的流動也在這一刻停止。
體型龐大的白龍傲然屹立於冰霜的中心,在他白銀的鱗片上可以看到幾道擦傷的痕跡。雖然這點傷害幾乎影響不到他的行動,但對這頭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生物來說,這卻是數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經歷,因此凝視對手的目光多出幾分灼熱和訝異。
白龍的名字是英格拉姆,但知道這個名字的只有龍族的同伴,而對於帕拉米亞大陸的其它生命來說,他還有一個令它們無比敬畏的名字——「霜雪銀帝」。
「霜雪銀帝」是白龍山脈的主人,是拉維利斯王國邊境上恆久不破的「永恆冰壁」,也是令奧斯坦帝帝國無數次扼腕歎息的「絕望之牆」。沒有任何一支武裝力量敢靠近「霜雪銀帝」的領地,就算毫無武裝的旅行者,在路過山腳的途中也遠比在國王的宮殿裡行走更小心翼翼……數百年來持續受到萬物的敬畏,英格拉姆以為再沒有人敢冒犯他的權威,然而他卻低估了人類的貪婪。
不久前他返回了龍族棲息的島嶼剛澤爾一趟,來回不過一周的時間,但歸來後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幾乎認不出來的破敗巢穴。
原來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數百名冒險者入侵了他的領地,襲擊了他的巢穴。一半以上的守護魔物被凶殘的強盜們殺掉,刺鼻的血腥味在幾里以外就能聞到,龍巢深處的財寶被貪婪的強盜們洗劫一空,甚至連一枚金幣都沒有剩下。強盜們唯一留下的只是幾具來不及帶走的屍體,屍體穿著類似軍隊的制式裝備,英格拉姆認出銘刻在上面的紋章,同時也從倖存的魔物那裡得知確實有一支軍隊穿越白龍山脈的事實。
證據和證人都是複數的,英格拉姆再沒有任何疑惑,當場震怒。
他立刻追向強盜們遠去的方向,並在拉維利斯王國的首都逮到了強盜們的足跡,當他抵達的時候,那群強盜正在攻擊他們的同族,並且對他的到來表現得極其恐懼。
英格拉姆本打算一隻不留的殲滅這群該死的強盜,然而卻在途中遭到意想不到的妨礙。
一名女子突然站出來,舉起戰槍對著他,並把他迫到這處遠離王城的戰場。
英格拉姆本可以不搭理這名女子,然而對方戰鬥意志之灼熱,幾乎令白龍山脈的主人也感到痛楚。在為其力量驚訝的同時,英格拉姆還在她的身上嗅到冰雪女神的氣息,這股氣息是她身為瑪蒂亞之使徒的證明,而此事實也使得英格拉姆再度驚訝。
使徒是神明的代言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五柱神的使徒有著和龍族等同的地位。既然是冰雪女神選擇的代言人,應該比任何人都懂得尊重龍族的權威,不可能做出這般猶如觸摸龍之逆鱗般的愚行——英格拉姆冷靜思考後發現其中的問題,他向這名被稱為「戰姬」的女子被發問,但得到的答案卻令他陷入更深一層的迷惑中。
即使龍族的壑智也無法看透的迷霧包裹著事實的真相,在尚未掌握足夠的線索前,英格拉姆決定暫緩對北方軍團的報復。
「……北國的戰姬,對於你的勇猛,我在此致上敬意。」
英格拉姆的聲音就像來自天空的雷鳴,周圍凝結的細小冰稜被紛紛震落。
即使被霜雪銀帝讚譽,珂利婭的臉上也沒有露出絲毫的喜悅,她冷冷看著眼前的白龍,嘴角拉出嘲諷的弧線。
「您的敬意讓北方軍團付出五分之一的傷亡,這份敬意還真是沉重呢……」
珂利婭緊握著手裡那柄嚴重扭曲變形的戰槍,紫羅蘭的眼瞳裡放出如同刀鋒般銳利的戰意,而感受到這份敵意的英格拉姆,不得不作出回應。
「那是懲罰。」英格拉姆俯視著珂利婭,如此宣告著。「即使襲擊我巢穴的另有其人,但其爾等擅自穿越白龍山脈卻是事實。侵犯我的領地卻只付出五分之一傷亡的代價,你應該感謝瑪蒂亞的庇護,北國的戰姬。」
「真是傲慢啊,龍……」
珂利婭的雪白喉嚨裡漏出近乎低吼的喘息,握著戰槍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在槍尖處則被放大成劃破空氣的痕跡。和應龍的激戰後又立刻與霜雪銀帝對決,連續兩場激戰幾乎耗光了她的力氣,然而即使此刻處在油燈枯竭的邊緣,那雙昂然的紫瞳中卻依舊看不到畏懼的影子。
英格拉姆當然察覺到對手此刻的狀態,但卻並不打算利用。一方面,若事實真像珂利婭說的那樣,他在這裡大肆殺戮只會令躲在幕後的黑手拍手稱快而已。另一方面,眼前的「戰姬」也絕不是可以隨便輕辱的對手,雖然到目前為止雙方還沒有用出全力,但若是繼續把戰鬥推向誰都無法收手的激烈地步,最後必定是其中一方迎來毀滅的下場。
和某頭狂傲的惡龍不同,英格拉姆懂得尊敬對手的權威,這一習慣讓他在種種考慮後作出富有柔軟性的妥協。
「我並沒有完全相信你的話,北國的戰姬。」種種考慮後,英格拉姆如此告訴著珂利婭。「但是,我不認為瑪蒂亞的使徒會作出激怒龍族的愚行,因此給你機會證明你說的真實……三個月,在三個月的時間內找到你說的那個人,那個策動北方軍團鋌而走險、企圖在戰爭中渾水摸魚的人,並把他帶到我的面前來。這樣我就相信你的話,並饒恕爾等入侵我領地的行為。」
「……可以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珂利婭呼出口氣,接受白龍的要求。
「只是,霜雪銀帝,在我按照約定把他帶到您的面前以前,希望您能克制你的怒氣……」珂利婭以比冰霜更冷的目光瞪視著白龍,一字一頓的說著。「倘若最後證明帝國軍確實是無辜的,而您又已擅自對我奧斯坦子民施行不當懲罰的話,那恐怕就得輪到您付出代價了。」
雖然勉強遵守禮儀以敬語稱呼著霜雪銀帝,但戰姬的眼神中卻沒有絲毫的敬意,若是要認真分析起來,或許其中敵意的份量還佔了壓倒性的多數。英格拉姆當然感受到這股咄咄逼人的敵意,並且為之不悅。
就在他準備予以回應前,突然想起巢穴那邊的事情完全沒處理,頓時變得沒功夫再計較其它事情。
「那……就此約定吧,北國的戰姬。」
英格拉姆揮動翅膀浮到空中,卻在飛走前突然想起一件事,又低頭向珂利婭詢問。
「對了,你說的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他自稱……」在說出那個危險度更甚霜雪銀帝的名字前,珂利婭也不禁躊躇了一下。「應龍。」
「應……應龍!」原本只是順便問問的英格拉姆,卻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全身猛烈一顫,差點當場從天上掉下來。當他揮動翅膀,好不容易重新取回高度的時候,其態度也急速改變,只見他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珂利婭,聲音中透出無法掩飾的驚愕。
「你說他叫應龍?」
……………………
霜雪銀帝和北國戰姬間取得暫時和解的事實,目前尚不被應龍所知。包括帕蒂和格麗絲黛在內的一行三人,此刻正沿著中部大道朝拉維利斯王國的東部領地移動。
昨天格麗絲黛想法設法勸說應龍幫助拉維利斯王國趕走侵略的帝國軍,並承諾以封印在聖王宮裡的神骸和舉國之力幫他重建巢穴作為報酬,但結果卻意外煽動起了惡龍的野心。雖然最後在管家小妹的干涉下,整件事勉強以平和的姿態落幕,然而應龍經過再三考慮後,還是決定採納格麗絲黛的提議。
只不過,雖說格麗絲黛的提議很有魅力,但要實施起來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應龍當初的計劃只是讓兩個人類國家互相廝殺,根本沒想過幫助其中一方對抗另一方,也完全沒有埋下相關的伏筆,以至於在分析目前狀況後,他發現自己能夠利用的棋子實在不多。
首先,翡翠王都淪陷在北方軍團手裡,而以翡翠王都為中心,拉維利斯王國的領土被截為兩段。王都以西和奧斯坦帝國接壤的部分,在戰略上處於被兩面夾擊的劣勢,要想在那裡舉兵對抗北方軍團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只能在王國的東部領地打主意。所幸格麗絲黛有著拉維利斯公主的身份,將此有效利用的話,單是召集兵力相信並不困難。
問題在於是否有足夠的時間。
親自體驗過北國戰姬的實力後,應龍並不期待英格拉姆能夠給北方軍團帶來多嚴重的損失,但至少北方軍團將不得不花上一段時間進行休整。若是能趕在北方軍團向王國東部領地進軍前召集到足夠兵力的話,就能確實予以帝國軍以迎頭痛擊,這一點可以說是決定今後戰爭走向的關鍵——當然,珂利婭也肯定對此相當清楚,而考慮到北國戰姬的性格,她應該會採取更強硬的戰術粉碎拉維利斯王國的抵抗,但應龍並不太擔心這一點。
因為畢竟在戰略上,北方軍團也很難說處在有利的位置。
攻陷翡翠王都固然讓其得到穩定的據點,但在白龍山脈已不可能穿行的前提下,他們也可以看成是深陷在拉維利斯王國中的孤軍。返回奧斯坦帝國的道路只剩下穿越北部邊境一途,但那裡聳立著堅固的「紅鐵要塞」,它的存在曾使帝國軍無法越過邊境線一步,此時也成為阻擋北方軍團撤退的鐵壁。若珂利婭想強行通過,勢必付出慘重的代價。
在北方軍團侵襲王國東部領地前召集足夠的兵力,然後給予前來的北方軍團以迎頭痛擊,哪怕戰鬥結果是兩敗俱傷也無所謂,只要確實消耗掉北方軍團的有生戰力,那珂利婭的行動力便抵達了界限。
而一旦王國確立起戰略上的優勢,帝國侵略的野心也就成為空中樓閣,剩下的,大概就只是以何種方式獲得勝利的問題。
「……因此最關鍵的是時間。必須趕在北方軍團緩過氣來前召集足夠的兵力,否則今後的戰鬥就會極其艱難。」
應龍對格麗絲黛講述自己的戰略構想,並以這句話作為結束。
「是……是的……」格麗絲黛機械的點著頭,從半小時前她就只能重複這樣的動作,而內心的驚駭更是流露到外表的十倍!
她以為眼前的男子只是擁有邪惡智慧和超級暴力的惡徒,從未沒想過他在軍事方面竟也有令人瞠目結舌的才華。格麗絲黛擅長政略,也曾想過幾個應對北方軍團的策略,她以為幾個策略裡面至少有一個具備可行性,但此刻聽聞應龍提出的方略後,格麗絲黛覺得自己就像剛會寫幾個字就拿出來到處炫耀的小鬼般可笑。
(這就是,神的長子啊……)從拉維利斯公主的唇角漏出苦澀的歎息。(人類根本就無法相提並論……)
「最初誕生的龍族,被稱為『神的長子』,擁有一切完美的天賦。」在帕拉米亞大陸的神話史中,這句話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言語之一,三歲時就能把神話史倒背如流的格麗絲黛當然不會不知道。
「一切完美的天賦」,雖然聽起來是相當空泛的形容,但落實到眼前的惡龍身上時,便呈現出令人絕望的具體感。無論騎士劍或軍事方略,這些原本都是人類發明的技術,雖然格麗絲黛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龍族為何會想去掌握這些,但就結果而言,用這些原本為弱者對抗強者的技術武裝起來的惡龍,確實成為超越一切常識的壓倒性存在。
(幼子……永遠只能仰望長兄的背影嗎……)格麗絲黛看著應龍,目光中夾雜著幾分複雜的敬意。除開惡劣的性格不論,眼前的惡龍在太多地方有著太多令她歎服的才華,或許收起敵意和妒意,以敬意對待這樣的龍族才是人類應該有的態度吧?
就在格麗絲黛如此考量的時候,那邊的應龍不知為何和她身後的帕蒂爭執起來。
「……所以啊,我已經再三強調過時間的緊迫性,為什麼你還是弄這匹半死不活的衰馬來啊?」應龍指著格麗絲黛和帕蒂共騎的馬匹,憤憤不平的抱怨著。「按照這種速度走下去,等我們趕到東部領地的時候,北方軍團早就橫掃拉維利斯全土了!」
「這已經是戈雅鎮上能買到的最快的馬了!請不要拿主人騎的龍馬的腳程來比較!」管家小妹則指責應龍的標準過於嚴苛。
此刻,格麗絲黛和帕蒂共騎著一匹毛色偏黑的馬匹,這是管家小妹在離開戈雅鎮前買來的,至於應龍則是獨自騎著那匹從戰姬那裡奪來的龍馬。雖然帕蒂和格麗絲黛是兩人一騎,但帕蒂身材嬌小,格麗絲黛也不重,兩人加起來的重量和應龍差不多,照理說不會構成拖慢腳程的理由,然而問題在於應龍騎的龍馬卻是普通馬匹完全無法相比的生物。
和溫馴的食草類動物的「馬」不同,「龍馬」是產於奧斯坦帝國的一種亞龍類食肉猛獸。它們有著彈跳力極強的強健後肢和足以撕裂精鋼盔甲的銳利前爪,看去更像一隻雙足站立的巨型蜥蜴。而在奧斯坦帝國的食物鏈中,龍馬是位於和魔獸相同等級的上位捕食者,就算是一流的戰士,也要賭上性命才有希望將其馴服為坐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於野性敏銳的龍馬來說,察覺應龍身上散發的龍族氣息並不困難,當然更沒有挑戰這最上位種族的膽量,因此在翡翠王都淪陷的時候,應龍才如此輕易的奪走戰姬的坐騎。
以騎乘工具而言,龍馬的負重能力稍稍遜於馬匹,但腳程卻是普通馬匹的兩倍以上,因此就算應龍抱怨路上的行程拖延,帕蒂的反駁也有十足的道理,只可惜對象並不是講道理的人物。
「笨蛋!你就不會買兩匹嗎?一人騎一匹總比兩人騎一匹跑得快吧!」
「主人以為我們的錢包裡有這筆預算嗎?」帕蒂冷眼瞥著惡龍。「托主人的福,我們的財產在過去半年裡可都維持在赤字的邊緣。這次好不容易從那群二流冒險者手裡掙到一筆額外收入,但在還清所有的欠款後,我們錢包裡就只剩下幾枚硬幣,甚至連這匹馬都是格麗絲黛小姐贊助的。」
「嘖……」
應龍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沉默下去。就和龍巢時一樣,他習慣把所有搞不定的麻煩事情統統丟給帕蒂處理,旅行途中的收支花銷都由管家小妹一手包辦,因此這方面他實在沒辦法和帕蒂抗爭。
惡龍沉默,拉維利斯公主卻無法對帕蒂的話置之不理。
「我……我贊助的?」
格麗絲黛茫然看著管家小妹,她不記得自己有做過這種事情,再說被惡龍綁走出王宮的時候,她的身上也根本沒帶什麼錢。
「說起來,小的還沒有感謝格麗絲黛小姐呢。」這樣說的帕蒂露出親切的笑容,然而格麗絲黛卻突然感到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