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本來好端端一首風花雪月的詩,到了他這裡卻被演繹成了色情而曖mei的香詞艷曲。多爾袞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後隔著桌子伸出手來,輕浮地捏著我的臉頰,饒有興致地說道:「怎麼還沒開始喝了,就這麼快醉呢?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還是一想到那『芙蓉帳底』的秘事就那個……嗯?」
我嗔笑著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裡像個攝政王的樣子,倒是和流連於教坊柳巷的紈褲子弟差不多,只不過,還是有一點區別……」
「什麼區別啊?是不是我要比他們多了很多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呢?」多爾袞自信滿滿地問道。這個時候的他和早上蒞臨乾清宮奠基儀式上的那個他是截然不同,判若兩人的。
「嘁,你還真是大言不慚,自吹自擂臉不紅哪!我說的區別時,人家那些翩翩佳公子怎麼會有你這麼粗糙,滿是老繭的手呢?這麼多油膩還沒擦乾淨,就大大咧咧地過來捏女人的臉,真是好不知羞!」我邊說邊取下手帕來,狠狠地擦拭著方才被他摸過的左臉頰。
我有時候也覺得讀不懂多爾袞這個人,他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和顏悅色、溫文爾雅的,很少會當眾發脾氣,應該說還算一個比較容易相處的人,可是為什麼幾乎所有大臣們見到他時,都個個戰戰兢兢地噤聲,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呢?難道他的溫和寬厚,他的坦誠真摯只是對我一個人的?要知道王府裡那些他的側妃侍妾們,平時難得有和他同桌吃飯的機會,可這個機會真的來了,卻個個都拘謹侷促,問一句答一句,連多餘的話都不敢說,這哪裡是夫妻的關係,倒是和主僕的關係差不多。
聽到我如此揶揄,多爾袞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歎了一聲,「可不也是嘛,我這雙手常年摸馬韁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難怪你不喜歡。」
「這也沒什麼,我哪裡說不喜歡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樣細膩光滑,反而太陰柔氣,沒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為自己方才肆無忌憚的話有些懊悔,像他這樣的人整日被人恭維著,哪裡聽得到一句不合心意的話?作為補償,我歪著腦袋想了想,「這樣吧,我閒著沒事時給你縫幾副手套吧,以後騎馬的時候戴在手上,就不會讓老繭加厚了。」上次我在遼河的浮橋上那次驚險遭遇之後,手掌被粗糙的馬韁勒去了一層油皮的滋味可實在不怎麼樣,這一點我依舊記憶猶新,免不了心有餘悸。
多爾袞的臉上忽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先是明顯地一愣,接著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會女紅,會做那些針線活?這恐怕是我活到現在所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笑話!」
「怎麼,竟然如此藐視我?你未免也門縫裡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諷得臉上發燙,仍然不肯認輸,「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縫給你看,說定了啊,別到時候你不戴,白白浪費了我的心血!」
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著,看看你能拿出什麼樣的手套給我戴……」他笑得差點岔氣,連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過呢,要是被我發現你找人作弊的話,我可絕對不會領情啊!」
「好啊,那就一言為定了,」我不服氣地說道,「別把我想得那麼無能,這麼點小事還要作弊嗎?」接著話音一轉,「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以後你也用不著親自帶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書生們談經論道,跟那些大臣們玩心眼用權術,以後用不著拿刀了,光拿筆就叫你忙不過來。」
「你說得也是,以後恐怕馳騁沙場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費心思動腦子來過了。」多爾袞點了點頭,感慨道:「只不過叫我老老實實的呆著可不行,恐怕那樣得憋出毛病來!我看這關內也可以建出圍場來,一年四季的圍獵可絕對不能少。」
我知道多爾袞的這個嗜好,於是也沒有給他潑冷水,「那是當然,抽煙、吃牛肉、行獵放鷹,這三條缺一不可,只不過在這關內再弄個大圍場出來,恐怕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驅趕不少山中居民吧?」這可是我不願意看到的,特權階級為了方便自己,就肆意損害百姓利益,造成他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
「呵呵,你放心,有你這面鏡子在這裡時時刻刻地照著我,我怎麼敢有半點胡來呢?至於打獵的癮頭上來了還可以勉強忍一忍,況且現在朝廷上和戰事上的事情那麼多,我每天忙到很晚都難得喘息,哪裡有空去行獵呢?」
多爾袞說到這裡歎息一聲,「再說現在國庫幾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閒錢來搞這些不急之需,如果興建圍場,那些必須遷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分配土地,減免錢糧,哪點都要錢。這個『錢』字啊,最是磨人!這個月初,我剛剛下詔免除京城官用廬舍賦稅三年,大軍所過州縣田畝稅免除一半,河北府州縣之徵收以前的三之一;也令盛京方面停止了滿、漢額定的輸送糧草;現在在大清控制之下的數省除正額稅收之外免除一切加派。你說說,打仗要錢、修葺宮殿要錢、安頓流民要錢、撫恤遺孤要錢、為故明帝后修建陵墓要錢……如今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還敢貪圖個人安逸嗎?這些開國的諸多事務方興未艾,等將來告一段落時,恐怕我得平添出幾莖白髮來!」
我心中黯然,他正值青春年華,卻說出這樣疲憊愁苦的話來,而偏偏這些牢騷,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發,依舊保持著從容自信的模樣,也只有在夜晚燭下,對我這個妻子傾吐幾句,也著實可憫。
本來想安慰多爾袞幾句,話到嘴邊卻覺得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於是苦笑道:「唉,只可惜這皇宮裡的金銀珠寶被李自成他們差不多拿光了,不然咱們也可以拿去變賣,換成銀子以備國需啊!」接著目光逐漸瞄上了牆上懸掛著的書畫,這些東東若是拿去拍賣,肯定能換不少銀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你可行了吧,金銀珠寶無所謂,沒了就沒了,可這些都是漢人們的老祖宗和聖賢大家們留下來的無價珍寶,好好保存著還來不及,哪能讓它們流落到民間去呢?」在多爾袞看來,我的想法倒和落魄潦倒的不肖子孫變賣家產查不多,他卻不想想這些東西也跟他搶來的差不多。
「這樣吧,」他思索了片刻,終於有了權宜之計,「我看這皇宮裡的使喚下人實在太多了些,現在正修葺宮殿,那些蘇拉[滿語「雜役」的意思]們倒也不可或缺,但是太監宮女們起碼可以削減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個就足夠了,這樣一來可以節省很多開支。你看如何?」
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於是連忙贊同道:「這樣最好,明朝之所以滅亡,多少也有閹宦之禍的成分,所以絕對不能讓太監人數過多形成氣候,也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插手國家大事的機會。」
「嗯,這個我會在意的。[出師表]說得好,『親賢臣,遠小人,乃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乃後漢之所以傾頹也。』」說到這裡,多爾袞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著我,「熙貞,你不愧是我的『賢臣』,有你的輔弼,補充我的缺失之處,相信我大清的國祚起碼要超過明朝。」
我不禁奇怪,歷代開國君主,無不豪氣干雲地認為自己所建立的王朝可以千秋萬代,永世流傳下去,難道他不是這樣認為?他怎麼會不希望自己櫛風沐雨打下來的江山,嘔心瀝血建立的王朝能夠國運長久?「怎麼,王爺為何不希望大清能夠基業永固,屹立不倒呢?」
多爾袞微微一笑,絲毫不介意我的直率,「漢人們不是有詩云:『爾曹身與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嗎?只有江河會永無無止盡地滾滾東逝,卻沒有鐵打不變永久不朽的江山社稷,就像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能長生不死一樣,所謂『萬歲』,無非是歌功頌德,自欺欺人罷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沒有什麼奢望,只要我大清的國運能夠抵得上明朝,就不虛此生了。」
我漸漸發呆,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這個歷史改變,多爾袞做了皇帝,我的兒子當了繼承者,那麼這個王朝究竟會如何繼續和變遷呢?那些浮華虛誇的「康乾盛世」也許就不復存在,但是會不會出現什麼新的「盛世」呢?自己身後多少代的事情,哪裡顧得過來?將來的史書將會如何續寫我們這代人的恩怨情仇,是非功過?
多爾袞看到他這一番話勾起了我的心思,於是換了輕鬆的語氣,端起了酒杯,「好啦,別去想那麼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我乾一杯吧!」
「好啊!」我趕忙收斂了思緒,重新展顏舉杯,「對飲一杯葡萄酒,但願所得所所求!」
一杯酒下肚,他皺了皺眉頭,我問道:「怎麼了,莫非你覺得這酒不對胃口?」
「浪得虛名!」多爾袞放下酒杯,評價道:「這酒雖然是關內最好的葡萄酒,但是所用的材料終究不是最合適,顯然這釀酒的葡萄品種雖然並非低劣,卻始終比咱們關外的品種差了幾分。」
「呵呵,原來是這樣。」我不禁好笑,「你這種評價未免有失公允,關外的葡萄也未必見得要比關內的好多少,只不過你喝不習慣就說這酒不好喝,若是你睡不習慣燕京的床就說燕京的皇宮沒有盛京的好,才最叫人笑掉大牙!」
取笑歸取笑,我知道他最喜歡喝關外那種野葡萄釀的酒。這種野葡萄顏色漆黑,顆粒甚小,雖然只酸不甜,卻要比一般種植的葡萄品種要香味濃郁許多,所以釀就的酒味道特別,勁道濃烈些,不像一般的葡萄酒這樣又甜又澀,酒勁上軟綿綿的,醇厚有餘,勁力不足。
「對了,上午時不是有咱們府上送來的葡萄酒嗎?叫人去搬一壇過來嘗嘗,比較一下究竟孰優孰劣。」多爾袞說到這裡時還自言自語著,「這麼大老遠地派人送酒來,這份心意我也不能不領。」
他指得是早上時,從盛京王府專門送來的幾壇葡萄酒,那是他的側福晉薩日格派人送的,說是怕王爺喝不習慣關內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剛好到合適年份的佳釀,所以才特地令人從盛京送來這裡。同時還有一封家書奉上,上面統統都是蒙古文,我不認得,卻也沒有過問。
「是啊,五福晉[她是多爾袞所娶的第五房妻妾,所以一般都如此稱呼]的心意你當然要領,這些日子你出征在外,我也不在盛京,那些府內的繁雜事務都由她一手打理著,也著實辛苦,還能想著王爺的這種嗜好,也著實難得啊!」
多爾袞盯著我的眼睛打量著,笑道:「怎麼,你不會吃醋啊?按理說一般女人很忌諱丈夫在她面前說另外一個女人好,嫉妒還來不及,你居然還能順水推舟地附和我,不容易哪。」
我心中暗笑,一直以來,我可謂是「獨擅專房」,府裡其他的女人們表面不敢造次,實際上心裡不知道如何嫉恨我呢。這次薩日格大老遠地派人送酒過來,令人覺得有些突兀,不過仔細一想,也能明白她是在向多爾袞獻慇勤,也讓丈夫在忙碌公務之餘也偶爾能記得盛京的家裡也還有她這個女人。所以這麼點可憐的念想,我又怎麼會不近人情地表示冷淡呢?
「你又小瞧我,我雖然不是宰相,可肚子裡起碼也能撐一葉扁舟。哪裡會計較這些呢?」我說著便招手示意門邊侍立著的宮女過來,吩咐道:「你去把早上從盛京來的葡萄酒搬一壇過來。」
沒多久,一隻酒罈就搬來了,宮女將酒罈口的泥封揭去,然後傾入酒壺,小心翼翼地端上來,一一為我們斟滿。頓時,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瀰散開來。
我端起杯子來,用手輕輕地扇了扇,酒香味就撲鼻而來。我沒有立即飲下,而是仔細地嗅了嗅:「這酒怎麼和平時咱們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
「哦?有什麼不同嗎?」多爾袞也跟著聞了一下,搖搖頭,「我怎麼沒聞出來,還是沒有你的鼻子好用?我想大概是這批酒所用的葡萄和以前的不同吧。」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紅寶石般光澤的瓊漿玉液溫柔地蕩漾著,我評價道:「這酒的氣味雖然初一聞和平常的沒有什麼差別,但是仔細分辨來,終究在香醇的層次上多了一層,或者說似乎添了一分……我也無法形容,一時間說不清。」接著猶疑著簇起了眉頭。
多爾袞滿不在乎地問道:「喝杯酒而已,還甄別這麼仔細做什麼?好不好也要喝過才知道,照你這種說法,難不成你懷疑這酒裡下了毒,她想毒死我這個丈夫不成?」
我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怎麼會鬼使神差地想到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說的,我怎麼會往這上面想?再說了,就算懷疑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嘗嘗!」
說完之後,舉杯一飲而盡。
多爾袞看著安然無恙的我,不覺失笑,「呵呵呵……假如這真是毒酒,我如何捨得你一個人獨酌?咱們要死也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個孤孤單單,淒淒惶惶!」接著也端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