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東青獨自在乾清宮就寢,輾轉反側了很久方才睡著。他做了一個既漫長,又頗具真實感的夢。
影影錯錯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他好像離開了皇宮,離開了京城,來到了塞外那片一望無際的草原。銀色月光下,茫茫無垠的草原就像黑色的海洋,波濤起伏,午夜的清風傳送著花草的芬芳,一切都靜謐而美麗。
他看著看著,對於這塊陌生的土地,突然生出許多的依戀來。他慢慢地趴伏下去,讓自己的身體去盡量地親近草原,似乎能聽到身下肥嫩鮮草折斷的聲音。頭邊那株小花被驚動了,用它柔軟的花瓣不時來觸碰著他的額頭。他翻過身來,愜意地仰躺著,看著天上那輪圓月,思想停滯了,身體好像已經和周圍的大地融為一體。
不知不覺間,天邊出現一片烏雲,慢慢地籠罩住月輪,彷彿一隻巨鷹的翅膀翱翔而過。陡然地,他打了個寒噤,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極遠處呼喚。
東青愕然地坐起身來,朝著聲音遙遙傳來的方向極目遠眺——只見那那遠遠的地平線上,忽然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一支龐大的馬隊湧了出來,源源不斷,就像漲潮時候的大海波濤。他們策著馬迅快地奔馳著,奇怪的是,他卻聽不到馬蹄敲擊大地的震響,這一大群馬隊好似一片烏雲,輕柔地飄移。他隱約地能夠聽見他們中有人在高聲歌唱。由於距離實在太過遙遠,他實在聽不清他們唱地是什麼,但能感覺出其中的豪放歡暢,讓人直欲投身其中,與他們一起飛馳。
那馬隊越來越近。在遠處的一個山崗上停下。為首的戎裝騎士立馬山頭,他的黑色披風隨風飛舞,遠遠望去,如一團黑色地火焰;而那輪圓月在他的背後,彷彿是專為他而設置的背景。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胸腔裡的心像是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撞擊著,在微微地發顫,發酸。漸漸地,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東青突然想到,父親!這一定就是他的父親。
他扔下手裡的草莖。足狂奔,用盡全身的力氣,竭盡所能,跑得飛快,希望能夠趕在他們離開之前。盡可能地接近他地父親。但卻不知道為何,無論他如何努力,卻總也跑不到父親的身旁。父親和他的馬隊就像太陽落山時分,那映紅了天邊雲彩的餘暉,極目可及,卻難以追趕。
正惶急間。馬隊又開始移動,他們就要走了,他頓住腳步,極力地呼喊著,「阿瑪,等等我,我是東青啊,我是您的兒子啊!」
午夜地清風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對父親的眷戀和不捨,替他將呼喚聲傳到了遙遠的山崗。傳到了他父親的耳畔。他驀地回首,看見東青之後,就率領著龐大馬隊向他跑來,在離他一丈的地方停下。他終於看清了,他沒有認錯,那人真的是他地父親。奇怪的是,父親好像不是中年時候的模樣了,他有著和他非常相似的面孔,甚至連看起來的年紀都非常相近。他疑惑了,這是他年輕時候的父親嗎?他想再次呼喚。卻又膽怯了。父親雖然近在眼前。卻好似虛幻的影像,不那麼真實。他真害怕自己貿貿然的舉動。會讓這個影像在一轉眼間消失。
他似喜似悲,無言地望著東青。又似乎想上前,但隨從的人阻止他。
東青越發焦急,鼓起勇氣想撲上前去。可奇怪地是,無形之中似乎有一堵牆隔在他們中間,他沖了幾次,都無法衝破。焦急之中,他大聲地呼喊著:「阿瑪,您真的是阿瑪嗎?為什麼不跟兒子說話,兒子真的好想念您啊。您現在回來,是因為聽到了兒子的呼喚嗎?是因為捨不得離開額娘嗎?」
喊著喊著,東青的視線模糊起來,他顧不得擦拭,仍然努力地朝前面衝著,即使一次次失敗,仍然一次次爬起,繼續努力,鍥而不捨。
終於,在侍衛們的驚呼聲中,父親縱馬上前,向他俯下身來,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臉頰,頭髮,伸出臂彎來,將他的頭摟在他的胸膛。
原來這不是幻影,這是真實地,因為他現在地的確確地依偎在父親地臂彎裡,他再伸手觸摸,他都是真實存在的。多年以來,他都不曾抱他一次,直到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他才抱著他慟哭。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流過一滴眼淚,他以為父親從來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沒想到那一次,父親卻哭得像個孩子,彷彿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這一次,東青在他的懷裡盡情地哭泣,再沒有任何隔閡,任何仇恨,他是他的慈父,是他萬萬都捨不得失去的那個至親之人。
「阿瑪,您怎麼說走就走了,都不告訴兒子一聲。兒子要是知道了,怎麼也要趕得及去見您啊!那一次在豐台的驛館裡,您的身體是不是已經很不好了,您為什麼不說呢?要是知道,知道這樣,兒子說什麼也不會,不會執拗任性地去江南啊……兒子原本以為,一輩子也不再認您,一輩子也絕不原諒您。可兒子真的失去您時,卻一千個一萬個地後悔了……兒子現在真的原諒您了,不再恨您了,您千萬別再離開兒子了,兒子要努力地孝敬您,再也不會讓您失望……」
他的淚水打落在父親的戎裝上,沾濕了他為了拭淚的袖口。他聽到他輕聲地安慰著他,慈祥而柔和:「能得到你的原諒,阿瑪實在太高興了。阿瑪臨走前,一直在巴巴地盼望著你和你額娘能來,說一句原諒地話。可惜。天神不再給阿瑪這個機會了,因為阿瑪對你們不好,因為阿瑪罪孽深重。阿瑪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額娘是個好妻子。恨只恨阿瑪當時不知道珍惜,現在……」
父親的話說到一半,就不再繼續了。他的手很冷,冷得像臘月裡的冰雪,可東青卻感到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流湧流在胸膛。他已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只是把頭使勁地紮在他懷裡,用盡全身地力氣緊緊地抱著他。
忽然間,狂風大作,挾帶起大量沙塵和碎草打在他的身上,臉上。他詫異地抬眼仰望。只見夜空中烏雲彙集,甚至有閃電在瞬間撕裂了陰霾的天空,映亮了整個草原。緊接著,就是一聲轟隆隆的巨雷,炸響在天際。彷彿腳下的土地都跟著震顫起來。
周圍的馬兒紛紛揚蹄嘶鳴,急不可耐。父親身邊的侍衛們也紛紛催促提醒,神色焦急。「皇上,時間快到了,不能再耽擱了!」
他一怔,望了望天邊。眼睛裡流露出些許不捨,些許留戀。可風聲雷電,卻越發緊急,彷彿是催促他馬上離去的鼓點,越發地緊密起來。
東青意識到了什麼,連忙伸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阿瑪,您要去哪裡?您不要走。兒子想您留下。」
他不語,一手已然拿起鞍前的馬鞭,一手仍然戀戀地撫摸著他地臉頰,千般記掛,萬般不捨。
「阿瑪,您千萬別走啊,兒子不能沒有您,額娘也不能沒有您啊!您那麼厲害,那麼強大,怎麼會違抗不了天命?」
「日昇日落。沒有人能夠永恆。天長地久。終有盡時,每個人都要到天神那裡去的。將來你也回去,到時候就會和阿瑪團聚了……你不要悲傷,要為阿瑪高興,阿瑪這次過來,就是要接你額娘走。」他微笑著說道,再一次地緊抱他。很快,又猛地一把推開他,「你回去吧,要是想念阿瑪了,晚上睡覺前就跟阿瑪說一聲,阿瑪要是聽到了,就會到你的睡夢裡來的。記住,分別只是一時,不是永久。」
說罷,他就揚鞭策馬,率領著他的眾多隨從,頭也不回地朝天邊奔去了。
「阿瑪,阿瑪!」東青哭喊著,努力地向前追趕,希望能夠挽留住他地父親,不顧一切。
可他很快就呆愣住了。因為他看到,風起雲湧之時,他的母親不知道從哪裡出現,緩步朝他父親走去。烏雲在此刻全部消散,皎潔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身上。
奇怪的是,她彷彿逆著時空前進的方向而行,時光似乎對她格外地優厚,替她洗掉了先前地悲傷和痛苦,洗掉了因為病痛和思念折磨而留下的痕跡,她又重新變回了一個青春年華,姿容絕世的少女,傾國傾城。她烏黑的髮絲在風中飄逸飛揚,她潔白的裙袂好似驚濤拍岸時捲起的千堆雪浪。
他想呼喚母親,卻怎麼也喊不出聲;想要奔跑,卻怎麼也邁不開腳步;想要挽留,卻怎麼也伸不出手臂。他只能焦急地望著那邊所發生的一切——父親勒住韁繩,溫柔地笑著,朝他的母親伸出手去,環著她的腰肢,將她放上馬背。他用堅實地臂彎牢牢地保護著她,策馬朝天邊緩緩行去。
東青無法追趕,無法吶喊,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了,不論是烏雲還是明月、草原、馬隊,都消散在他的視野之中,周圍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只覺得胸中好似火燎,一顆心急切得馬上就要蹦出胸膛。要走!」他驚叫著,從睡夢中醒來。
門外的宮女連忙進來察看,問道:「主子,您怎麼了?」
東青的額頭上滿是冷汗,他翻身坐起,掀開被子,寢衣全都濕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略略回憶了剛才夢裡的見聞和情形,頓時心驚肉跳。「仁智殿,仁智殿那邊沒有什麼動靜吧,朕的額娘沒事吧?」
宮女不明白皇帝為什麼會突然如此失態,慌忙答道:「回主子的話,奴婢一直在這裡值夜。沒聽到那邊有任何消息傳過來。」
他不再多問,令宮女拿來外衣,自己動手迅速地穿上,連襪子也顧不得穿,胡亂地套上靴子。朝宮門口疾步而去。
此時,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夢境中地那個月夜,彷彿離他格外地遙遠,彷彿那些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他一面在心裡念叨著,祈禱著他地母親千萬不要有事,一面匆匆地穿過幾道宮門,繞過幾道永巷,朝仁智殿走去。
進了殿門,值夜地宮女和太監們慌忙給他下跪請安。他毫不理睬,逕自去了母親的臥房。掀開湖綢門簾,周圍格外地靜謐,只有熏香爐仍在裊裊地冒著輕煙,室內瀰漫著一股淡淡地清香。
他來到床前。隔著低垂下來地床幃,輕聲呼喚道:「額娘,額娘……」
可是,他呼喚了好久也不見有任何回應。轉頭望了望几案上空空的藥碗,擔憂和恐懼在他的心中漸漸滋生,急劇地強烈起來。終於。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掀開床幃。
床鋪上鋪滿了數不清的同心結,彷彿一片紅色的海洋。她平靜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蒼白憔悴的臉上彷彿帶著恬靜柔美的笑意,已經長久地睡了。腳步漸漸近了。冰雪在溫暖的陽光下漸漸消融,光禿禿的垂柳枝悄無聲息地冒出了嫩綠地新芽。生機盎然。又是一年,嶄新嶄新地開始了。
京城裡,仍然是死氣沉沉的,達官貴人們身上的縞素更是一直沒有脫下過。京郊進行了一場空前盛大的葬禮,有上萬人參加。大行皇帝和大行皇后的棺槨在熊熊燃燒地火焰中漸漸化為了焦炭和灰燼,一片片薄薄的灰燼乘著熱浪和濃煙,輕盈地升上天空,又紛紛揚揚地灑落了一地,好像下了一場淺灰色的鵝毛大雪。
有人說,在火焰升騰中。看到了浴火而出的一對龍鳳。神奇而瑰麗,如比翼雙飛的鳥兒一樣。飛昇到天際雲端,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這個消息傳入一個女人的耳朵裡,她在冷笑,說這些不過是市井小民地傳言,她哪裡是什麼鳳凰,只不過是假借了鳳凰那樣的彩翼,僥倖得到了他的寵愛罷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她還是死在了她前頭。她還說,現在還不夠快意還不夠解恨。只可惜東青命大沒死成,還回來繼承了皇位;只可惜當初把那枚龍配掛在東海的脖子上,卻沒被他發現。要是他看到了,心裡頭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沒準再次發瘋,親手殺了他的小兒子呢。
吳爾庫霓終於抬起眼來,冷冰冰地盯著她看,第一次地發出了「悖逆」的聲音,「她為大行皇帝殉葬,骨灰混合在一起,裝進一個罐子裡,放在一個金棺裡,在一個墓穴里長眠。生時同衾,死後同穴,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幸福,也沒有哪個女人能勝過她在大行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女人得意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她不再有任何懼怕,任何敬畏,而是緩緩地站了起來,帶著厭惡和鄙視,一字一頓地說道:「有些人活著,卻跟死了沒什麼區別;有些人死了,卻得到了永恆。你,真可憐。」
吳爾庫霓走出那座偏僻的院落時,厭惡地啐下一口吐沫,她永遠不會再來這裡了。至於她接下來要去哪裡,她已經有了打算。
天空中陰霾密佈,起風了,冷颼颼地,她緊了緊衣衫,快步地離開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突然看到一道巨大的閃電,把周圍映得雪亮。緊接著,聽到半空中一聲炸雷,彷彿就震響在腳下,連地面都跟著戰慄起來。
她下意識地朝她走出的方向回頭望了望,卻立即驚呆了。遠遠地,那個院子裡隱隱有火光閃現,還冒出了滾滾濃煙,火勢迅速地擴大了。這是雷擊之後的天火,還是有人故意放的?
她心下駭然,不敢再多看,忙加快腳步朝前走。一路低著頭,生怕有人注意到她的惶恐。路人們也發現了那邊的火災,紛紛朝那邊跑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逆著方向而來的女子。
剛剛轉過一個巷口,驟然地,她覺察到眼前刀光一閃,愕然之下還沒等抬頭,刀鋒已經沒入她的胸口,毫不留情地刺透她的心臟,從後背穿了出去。
她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很快,她就搖晃著倒了下去,急劇地喘息著,可能被她吸入地空氣越來越少。沒一會兒,就徹底地不動了。
站在她身前地人,嫻熟地拔出刀來,將刀身上的血跡在她地衣服上抹了抹,然後還刀入鞘,轉身走了。
步兵統領的衙門裡,一個男人站在廊下,聽著他的匯報。過後,滿意地點點頭,擺手示意他退下。
廊下只剩下那個身著官服,外罩縞素的人。廊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今年的第一場雨,似乎比往年要早很多。他兩眼望天,心裡默默地告念道:「大行皇帝,您交給奴才的差事,這下全都辦妥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