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去了之後,我的精神支柱也轟然倒塌了,我雖然還活著,卻已經和行屍走肉沒有什麼區別。就算來個人掐我幾下,踹我幾腳,我恐怕都不知道痛了。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在他過世的那一刻,徹底地中止了。彷彿,一轉眼,一輩子;一轉身,就是一世。我的眼眶已經乾涸,我的心湖徹底枯竭,從此,萬物死寂;從此,再無春天。天上的雨水不再降臨,那麼海棠花兒,自然也就不再綻放了。
雖然我現在不過三十三歲,可我枯死的心靈,日漸憔悴的外貌,迅速消瘦的身軀,被病魔迅速蠶食的體力,似乎和個白髮蒼蒼,行將就木的老嫗沒有什麼區別了。
這十多年來,我曾經很多次地面臨死亡,也曾經很多次想過,如果他有任何不測,我將立即相隨於地下。我暗暗地希望能死在他前面,這樣我就不必承受那種撕心裂肺、天崩地裂般的幻滅、悲傷與絕望。可惜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其實,我全部的勇氣和全部意志來自於對他的愛,當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一切堅持一切苦守也就沒有了意義,人世於我也就再無可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為了孩子們好好地活著,希望我能夠在沒有他之後,忘卻一切開心或者不開心的往事,重新選擇另外一種生活。雖然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給我留下信,或者拉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將這些話親自交代給我知道。可我仍然能知他的心意。我們的愛實在太深刻了,深刻到彼此的肌膚、血肉、甚至是,骨髓裡。只要我們能呼吸,能感受,能知覺,那麼這種愛就如生生不息,潮起潮落的大海一樣。澎湃在我們的心中,激盪在我們的血脈裡。只要彼此的生命還在,這種愛,就會像大海一樣永恆。
野心勃勃地男人們用畢生精力去追求永恆,可當他們死去多年以後,又有幾個人能知道他們曾經是多麼的英勇。多麼的風流,多麼的驕傲,而他們的愛情,是多麼的偉大?美麗地容顏不過是清晨的朝露,強健的體魄不過是早上的太陽,雄偉的豐碑不過是被風沙侵蝕的石頭,甚至連他們為之奮鬥終身的雄圖霸業,也不過是過眼煙雲,掩埋在千年黃土之下的殘垣斷壁……可唯有愛情。哪怕只是一瞬,亦不失為永恆。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努力地,堅持著。獨自在這個世上繼續活下去,一面看著我的孩子們長大獨立,一面用後半生地精力懷念著他。就這樣一直活著,直到許多年後,在一個靜謐的午後,清風徐來之時,我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輕輕地哼唱著我多年前唱給他聽地歌謠,在甜蜜的睡夢中不知不覺地離開……
可當我真正地目睹他故去之後。我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堅持都在一瞬間崩潰了。我曾經以為我的信念已堅定如磐石,穩固如大堤,不論是順流逆流,都不會垮塌。可直到現在,我才突然地發覺,原來大堤早已被一個個不起眼的蟻**一點點地掘通,洪水來臨之時,它就陡然地崩潰了。洪水如猛獸。吞噬了所經之處的一切,無草不折,無木不摧,我是如此渺小微弱,自然也被輕而易舉地吞沒了。
一片舉哀的哭號聲中,我的病越來越重,勉強堅持著回到京城之後,就臥床不起了。太醫們全部都來診治過,卻沒有什麼根治地辦法。他們說。我的病是當年生育東海之後沒有坐好月子而落下來的病根,今年又遭遇了兩次血崩。身體的元氣已經大傷,根本無法恢復了,只能慢慢地調養著。一時半刻也死不了,就是慢慢地拖時間罷了。
我拒絕服藥,無論誰來勸都毫不理睬,包括已經繼承了皇位的東青——他父親臨死前召集了在圍場跟隨行獵的所有王公大臣,當眾下了詔諭,立他為儲君。於是,回京之後的第三天,他就毫無懸念地繼承了皇位,成為了大清入關以來的第三位君主。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皇太后。丈夫是皇帝,兒子是皇帝,我當了年輕的太后。我嫁給他到現在一共十七年,從一個親王地側福晉,到大福晉,到攝政王福晉,到皇后,直到現在當了太后,成為這個天下地位最為尊貴的女人。我應該算是在與諸色人等的殘酷爭鬥之後,笑到最後的勝利者了吧。或者,我已經攀上了作為一個女人所能達到的,權利巔峰。
可是,我對於這些不屑一顧,權利和榮耀不過是身外之物,沒有了他,我還是一無所有,甚至連人生,都無可留戀。
由於禮制規格,帝王駕崩之後不能立即下葬,所以他的梓宮暫時安放在武英殿的大殿裡,東青即位之後去了乾清宮,朝會和住宿都在那裡。可我仍然執意留在原來的仁智殿裡,這裡和武英殿近在咫尺,我好能最大程度地和他接近,彷彿挨在他身邊,仍能感受到他的言語,聲音,笑容一樣。
按照原有地規矩。伺候過他地奴才們不能留下來再伺候別地主子。全部都要殉葬。可他曾經跟我說過。將來不要任何人給他殉葬。等他死了。這些人來去自由。願意出宮地就給點安置銀子放出去。願意留下地就留下。故而。我按照他地意願辦了。
元月五日。東青登基地第五天。武英殿裡除了留下守靈地奴才。其他地基本都被遣散了。但是有一個人。我想要見一見。這個人就是他地貼身侍女吳爾庫霓。偏偏有人來告訴我。她這幾天正到處央求著要見我。我知道她必然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地。就讓阿娣攙扶我起身。到椅子前坐了下來。這才吩咐她進來。
意外地是。她進來地時候。捧了一口小小地箱子。跪在地上。雙手舉著送到我面前。
「這裡面是什麼?」我愕然。並沒有立即伸手去接。
她注意到我現在地模樣。似乎吃了一驚。然後迅速低下頭去。回答道:「回娘娘地話。這是大行皇帝在時。曾經托奴婢轉呈給您地東西。奴婢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可看大行皇帝當時地態度。好像很重視它地。要奴婢務必要轉呈到您手裡。」
我接過這口完全陌生。從來沒有見過地箱子。輕輕地摩挲著上面地花紋。也許。他也像這樣地摸過這裡。上面有鎖。份量倒是不沉。不知道裡面究竟有什麼。讓他這樣珍視。
不等我開口詢問,吳爾庫霓就主動解釋道:「主子當時交代。開箱子的鑰匙就在他隨身攜帶的荷包裡,和其他機要鑰匙在一起,您知道的。」
「哦。」我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說話。鑰匙的確在我手裡,但我現在並不想開,或者不想當著她們地面開。
「你還有什麼事情?」說實話,我一直不怎麼待見她,沒必要和她客氣什麼。
「回娘娘的話,大行皇帝臨去圍場之前,曾經跟奴婢交代過一番話,令奴婢務必轉告給娘娘知道。」
我點點頭,眼睛仍然盯著膝頭的箱子。並不看她。
她開始轉述了。這段話很長,她說了很久,才說完。我知道,這裡面並沒有她因為遺忘而擅自添加進去的成分,因為多爾袞說話時的口吻和習慣用語,我清楚得很,也肯定,比她清楚多了。
聽著聽著,我已經乾涸了的眼眶。竟然有了幾分濕潤,聽完之後,視線也有點模糊了。可我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讓她看笑話。此時的她,應該很得意吧。畢竟,她得不到的東西,我終究也失去了,現在地狀況並不比她好多少。只不過,我還想確認一番。我長久以來的猜測;又或者。我其實已經確認了,但是我想讓她知道。在這場爭奪男人,爭奪感情的戰爭裡,並沒有一個勝利者。我們全部都失敗了。
她夢寐以求了多年,也始終沒能得到他半分地愛意;而我和他愛恨糾葛了多年,到了終於原諒了他所有的錯,卻再也無法尋回曾經的愛。
我喟歎一聲,緩緩說道:「大行皇帝待本宮,的確是好得無以復加了,什麼都安排得好好的,都為本宮的將來打算。可他這個人,對喜歡的人可謂愛絕;對不喜歡的,或者他不重視的人,可謂狠絕。所以說,他終究還是個心狠手辣地男人。本宮雖然料到如此,卻仍然沒有料到,他竟然會親手殺盡後宮裡一切他不想留的人,只為討本宮歡喜,換來本宮的原諒。」
旁邊侍立著的阿娣,已經聞言失色了。而地上跪著的吳爾庫霓,雖然低著頭不至於暴露神色,身子卻微微地顫抖起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不忿。
我擺擺手,示意阿娣退下,室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這才毫無顧忌地,把我想跟她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你以為他是因為發瘋,才胡亂殺人的嗎?你錯了,其實他並沒有真的瘋,或者殺人的時候,他仍然是清醒地,只不過他希望別人認為他那時候是瘋狂的而已——若不是這樣,他有什麼理由,有什麼借口,將他不喜歡的,他懷疑的,卻身份高貴的女人們全部除掉呢?
其實這兩年來宮裡發生的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並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精心操縱,精心實施罷了。這些人很聰明,對大行皇帝的性格也有所瞭解,充分利用,才一次次險些得逞。這後宮裡,奸細實在不少,哪怕本宮特意更換了幾次人手,還是免不了新來的奴才也被發展成奸細,譬如東海身邊地,淑妃身邊地,當今皇上身邊的……只可惜皇上覺察到這些地時候,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力不從心,根本沒有精力在後宮一一排查,一點一點地尋找奸細,逼供出幕後指使來。
可是,他只要稍稍一分析琢磨,就知道這背後操縱的人究竟是誰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花費力氣去排查審問,他也懶得再為這些事情生氣,索性就來個快刀斬亂麻,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網一個。反正,不管裡面有多少個是冤枉的,只要沒有他喜歡的他在意的人,他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殺光。
至於殺她們的理由,對外人如何解釋,也從而簡單起來。因為皇帝當時鬼上身,瘋病發作,誰還敢質疑什麼?
而大行皇帝選擇的這個時機,也是非常合適的,恰好是在卓禮克圖親王病重的時候。殺掉這些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人們,給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隨便一尋思,也知道這是衝著他來的,噩運遲早會降臨到他身上。於是乎,又驚又怕的,他就愣是死在了皇帝前頭。如此,一箭雙鵰,隱藏在大行皇帝心中多年的刺,就這樣全部拔除了。」她聽到這些,震動不小,卻不敢一句言語,只能繼續低頭跪著,勉強堅持著不至於失態。
我繼續說道:「其實這些奸細都做了什麼,還有幕後指使都是誰,他們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皇上就算不把他們的遮羞布揭開,也一清二楚的。只不過,其間牽涉到了二阿哥,就不得不投鼠忌器了。不論二阿哥曾經做過什麼,他終究還是個孩子,是本宮和皇上的兒子,皇上再怎麼傷心惱怒,也會給他一個改正機會的。所以,這背後的隱秘,就要它都隨著知情者的入土,一併爛掉。
皇上自知天命將盡,就在臨出事之前一天,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大學士剛林昨天來這裡和本宮稟告說,皇上就在那一天親筆寫了秘諭,派人緊急送往通遼交給他,內容是,令他秘密監視和他一道去科爾沁臨喪的信顯貝勒多尼。其中理由,本宮不說,想來你也應該清楚了吧?」
此時,吳爾庫霓當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除了驚恐和害怕,她還能做什麼呢?她跟隨多爾袞這麼多年,卻仍然低估了他的智慧,如今我給她的答案,對她的打擊應該是不小的。
我懶得逼問她,看她怎麼回答,而是感慨道:「他這個人,驕傲、精明、逞強好勝,什麼事情都不喜歡擺在明面上談,就連對別人的好,也是用陰謀手段來進行的。他討厭別人對他的憐憫,更討厭別人對他的感激。
你還記得當年二阿哥幾個月大的時候,本宮就突然沒了奶水,險些把他餓死的事情吧?本宮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皇上見本宮因為照料二阿哥辛苦而生病,就想把二阿哥抱走,卻忌憚本宮不肯輕易放手,無奈之下,他只得讓太醫在湯藥裡添了斷奶的藥物……本宮誤會了他這麼多年,以為他如何如何不好,直到現在才醒悟,可惜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