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節如此變故靖和十年二月初五,經過了幾十個日日夜夜的殷切盼望,我終於見到了從湖南歸來的東青。由於這次不是凱旋班師,只是他和多尼一道回來,所以很是低調。多爾袞既沒有出去迎接,更沒有在南苑閱兵,而是讓他們入城之後直接來武英殿,頒旨給了些賞賜。等到述職完畢,眾人散去,我就迫不及待地進殿了。剛剛走到大殿的轉角處,正好遇到從裡面出來的東青。他穿了石青色的冬裝朝服,頭戴熏貂暖帽,顯得成熟而幹練。整整半年不見,他黑了,皮膚似乎也粗糙了些,人長高了一截,已經比我高出半頭來了,沒變的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是黑亮亮的,就像夜幕中瑰麗的星辰,熠熠發光,燦爛輝煌。令人只消望上一眼,就自動地忽略了旁邊的所有事物,讓視線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東青見到我之後,立即顯露出驚喜的表情來,「額娘!」他突然想起這裡是在大殿,就馬上抖了衣袖給我跪地請安,「兒臣恭請額娘金安!」這一瞬間,我心神激盪,根本顧不得這些繁瑣的禮節和虛偽的客套,不等他起來,就蹲身下來,一把抱住了他,幾乎喜極而泣。「啊,可算見到你了,額娘真是高興啊……」抱著他,感覺和以前大大不同了,他結實了許多,人似乎也魁梧了些,不像以前那樣單薄了。我的兒子,似乎在這半年之間,在烽火硝煙的洗禮之下,徹底地完成了從少年向成年的轉變。雖然他現在只有十六歲,面孔有些青澀稚嫩,可他給我的感覺,已經極像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的臂膀也開始像他的父親一樣,寬闊而堅實。可以挽起高山大海,可以肩負起任何重大使命。他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極喜悅的光芒,任由我抱著,臉頰緊貼著我地脖頸和耳畔。廝磨了片刻,然後直起身來,正視著我。帶著盈盈的笑意,說道:「額娘,兒子這段時間真是想您想得緊,得到諭旨之後,立即整頓上路,每天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回來了。不知額娘這半年來身子如何,是否安好?」「好,好得很呢,額娘呆在宮裡頭,每天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能不好才怪。就是格外地惦記著你。生怕你身邊沒個貼心的人照顧,饑一頓飽一頓的,冷熱之間也不知道增減衣服,虧待了自己,病著了怎麼辦。聽說你受了傷。究竟傷了哪裡?給額娘瞧瞧!」嘮嘮叨叨地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緊要地,連忙鬆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臉上倒是沒有什麼傷痕,身上穿了衣裳也瞧不出,我越發著急了。於是牽過他的手打量。沒想到東青突然觸電一般地。把我剛剛碰到的那隻手收了回去,隱藏在袖子底下。還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別大驚小怪了,沒事兒!就是點皮外傷,很快就好了。您看看,兒子現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著,沒缺胳膊沒少腿,比駱駝還壯實呢!」他小看了女人細緻的觀察力,更何況這般明顯的異狀,哪裡逃得過我地眼睛?我伸出手來,正色道:「你少跟額娘打馬虎眼,你把手伸出來,叫額娘瞧瞧。」他明顯地猶豫了,犯難了。躊躇了好一陣子,大概是覺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把手抬起來給我看。我一看,眼睛立即睜大了,心頭猛地一個抽搐,縮緊了。天哪,怎麼會這樣?!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看花眼了,就使勁兒地揉了揉,可再次看時,仍然是那個殘酷的現實。只見他左手的小拇指從第二個關節處就憑空地消失了,或者說,是硬生生地截斷了。斷指的殘端已經癒合,顏色還沒有轉變過來,上面還有不少乾裂的死皮,呈現出淡淡地粉色,形狀可怖。我愣怔了,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眼前,漸漸地浮現了一個血淋淋地殘酷景象,而我的視野,則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殷紅血色洋溢了,充滿了,令我難以呼吸,只覺得頭暈眼花,腦子裡面嗡嗡地鳴響著,身子也跟著搖晃起來。「額娘,額娘!您這是怎麼了,醒醒神!」我的神智恢復清明後,方才感覺到,我已經落入了東青的臂彎之中。他背後,影影錯錯地,有兩個人影迅速地擴大,清晰,奔到我近前。那兩人焦急得很,一個喚著「娘娘」,一個喚著「熙貞」。幾乎是同一時間地,搶步到了跟前,一起扶住了我。我地視線漸漸清晰了,後面趕來的這兩人,一個是多爾袞,一個是剛剛和東青一併歸來的多尼。他們正緊張地注視著我,生怕我出了什麼問題。我重重地喘了口氣,推開他們,站直了,然後直直地盯著東青的左手,聲音乾澀地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弄成了這樣?」東青露出了很為難的神色,猶豫著沒有開口。後來,視線又轉向了多尼,我扭頭看多尼,他卻低了頭。我忽然明白了,大概是他在用眼神制止多尼說出事情原委。我更加焦躁了,「你到底是怎麼弄成這樣,老實告訴我啊!」多爾袞從背後突然扳住了我的肩頭,用不耐煩地語氣說道:「好了好了,你又不是剛剛知道他受了傷,至於這麼一驚一乍地嗎?還有什麼好問的,他一個皇子,誰敢碰他半根汗毛啊,自然是在戰場上被敵軍傷地。這行軍打仗的,哪裡有毫髮無損的,這次雖然斷了根指頭,卻好在只是小拇指,影響不大,妨礙不到飲食起居,策馬彎弓之類的,你不要緊張。」東青往後退了退,尷尬而侷促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遮掩住了殘缺的手指,生怕我見了難過。眼見如此,我的眼淚奔湧而出,迅速地流淌過臉頰,滴落下來。「額娘。您別哭了,兒子真的沒什麼事兒,您看兒子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現在也不痛了,就像阿瑪說的,也沒有什麼影響,就是難看了點。不過只要不伸出來給別人看。就沒關係。」我擺脫了多爾袞的控制,失魂落魄地來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蹲身下來,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顫抖著聲音問道:「真的。真地不疼了嗎?你是不是在騙額娘,嗯?」不知道是不是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怎麼隱隱約約地瞧見,他的眼睛裡也浮現出了點點淚光呢?從他懂事到現在,這些年來。我真的沒見他哭過。他是個堅強的孩子。從小就如此,學走路時候摔倒時不哭;剛學騎馬的時候摔傷了膝蓋也不哭;被他父親冷落,疑忌,甚至是冤枉,也沒有掉一滴眼淚。現在。他怎麼會哭,我是不是看錯了呢?我似乎真的是看錯了,因為他說話地聲音聽不出任何哽咽,任何顫抖,而是平靜如常地,帶著那麼點溫暖。「兒子怎麼敢在額娘面前撒謊?是真的。早已不痛了,一點也不痛……」說著。他蹲下身來,伸出另外一隻手來,細細地替我擦拭著臉上的淚水,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指上多出了不少老繭。「您別哭了,兒子這不是好端端的嗎?兒子現在長大了,流點血受點傷的,未必是壞事。不經歷這些,又怎能真正長大呢?您不是一直教育兒子,要兒子長大之後當一個頂天立地地英雄嗎?要當大英雄,就要吃點苦頭,受點磨難,不這樣,就永遠也當不成。」東青的安慰,不但沒能讓我從悲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反而更加嚴重了。他是我的兒子,是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經歷了痛苦折磨,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親生骨肉,我把他看得比這個世上地任何東西都要寶貴,甚至可以超過我地生命。若他有危險,我必然要不顧一切地替他抵擋下來,不管後果如何。可當他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九死一生,受到如此傷害時,我卻並不知道,我卻什麼也做不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令我格外地痛恨自己,沒能盡到一個母親保護孩子的責任。念及此處,我就越發地心痛,真想抱著他大哭一場。可這樣勢必會讓他侷促不安,甚至將悲傷的情緒感染到他身上,讓他也陪著我一道難過。我不能這樣自私,只顧著自己地感受,我要忍耐著,我不能繼續哭了。於是,我取下手帕,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幾把,勉強收住淚水。一面,哽咽著說道:「好,好,額娘不哭了,忍住不哭……剛才實在是屏不住,才突然這樣的……」多爾袞將我拉起來,攔在懷裡,攙扶住,然後對東青和多尼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沐浴更衣,休憩一下,晚上到這裡來一起用膳。」「。」兩人一起答應了,又給我行了個禮,這才告退了。臨出殿門時,東青忍不住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有幾分擔憂之色。直到我勉強做出微笑,朝他點了點頭,示意我沒事,他這才轉身出門去了。等他們都去遠了,多爾袞這才低下頭來,柔聲地安慰著我:「行了,別傷心了,多大點的事兒啊!都一把年紀了還哭哭啼啼的,讓孩子們看笑話了不是?」接著,望了望四周,「這裡不方便,我送你回去歇息吧。」我沒有回答,抬起眼來,用充滿責怪的目光瞧著他。如果不是他非要讓東青去南方,如果不是他非要東青正式領兵作戰,東青也不會變成這樣。東青小小年紀的,正是最美好地青春年華,如同早上初升地太陽,前途上灑滿了金燦燦的陽光,他地生活應該是快樂的,幸福的,充滿了勃勃生機的。可他怎麼運氣忒差,只半年多的光景裡,先是聾了一隻耳朵,後是斷了根手指。這些傷害,都是他這個當父親的直接或間接造成的。令我憤懣的是,多爾袞現在居然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好像對眼前的一切見怪不怪,根本沒有掛在心上一樣。東青可是他的親兒子啊,他怎麼可以這般冷漠,這般無動於衷?如果說他是刻意偽裝出來的,那麼他需要在我面前偽裝嗎?他顯然已經感受到了我濃重的怨恨,只得苦笑著,解釋道:「你以為我真的沒有放在心上?老實說,我看到他受地傷時。心裡頭的滋味,別提多難過了,一點也不比你差。可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舉行朝會,處置政務的正殿,那麼多臣工瞧著。那麼多侍衛看著,我能怎麼樣,像個婦人一樣地流淚嗎?」他的解釋倒是合理,只不過我實在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怎麼都有點半信半疑的意思。我現在心情非常惡劣,可也不能在這樣的場所和他吵架。也就不再說話,任由他一路勸慰著,一路護送著回了寢宮。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傷心地緣故,回去之後,我感覺身體上似乎有點不對頭。奇怪的是。既不是頭痛腦熱。也不是胸口發悶,倒是腰裡頭有點隱隱作痛,小腹有點下墜的脹痛,很輕微,沒一會兒就過去了。我也就沒怎麼在意。晚上,多爾袞在武英殿裡設了個家宴,只宴請了東青,多尼,還有在京的其他宗室大臣。這種場合我沒必要出席,再說我怕又見到東青。惹得自己傷心。就留在仁智殿沒有出去。二更鼓敲過,多爾袞才略帶酒氣地回來了。在宮女的伺候下脫了衣裳。轉頭看到我躺在炕上,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地起身來迎接,有些詫異,問道:「怎麼,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臉色好像不怎麼好。」我心煩意亂的,一會兒暗暗恨自己無能,沒法保護好東青;一會兒又惱火多爾袞當初不聽我勸告,一意孤行,才有眼下地局面。於是,沒好氣地應了一聲,「沒事兒,就是悶得慌。」大概是有了幾分酒意的緣故,他顯得很不耐煩,小聲地嘀咕道:「煩死了,多大的點事啊,至於嘛!生氣生到現在,還沒完了呢。到底是女人家,就是小心眼。」這是什麼態度?我立即被激怒了,想翻身坐起,和他爭吵。不過轉念想到他現在心情也不好,東青成這樣也不是他所願見到的,估計他正煩惱著,於是就忍了忍,勉強把火氣按捺下去。轉了個身,不理睬他了。「你啊,一點也不像當年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磨磨嘰嘰,神神叨叨的了,和一般婦人有什麼兩樣?以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口齒伶俐,神氣活現地李熙貞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真是地……」他居然變本加厲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似乎不把我激怒到發作就不肯罷休一樣。我暗暗切齒,緊緊地抓住枕頭,忍耐著不開口還擊。好在他也算識相,見我不吭氣,也就意興闌珊地挪到我旁邊,掀開被窩鑽了進來,躺下睡了。宮女們熄滅了蠟燭,無聲無息地退去了。過了一陣子,黑暗中傳來了輕微的鼾聲,他倒是睡得安穩。我氣悶了好一陣子,卻又開始反思自己,我究竟哪裡做錯了呢?為什麼他會那樣抱怨我,難道,我真的變得不可理喻,讓他漸漸生厭了?平日裡不好意思說出來,喝了幾壺黃湯就酒後吐真言。看到兒子受了這樣的傷,我做母親的心疼一下,掉幾滴眼淚,卻被他責怪,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想來,也許是他心裡頭有那麼幾分愧疚之情,卻礙於面子,既不肯對我承認,更不肯在兒子面前自我檢討。矛盾之下,就越發憋氣,想和我吵一架發洩發洩。或者是怕我瞧出他內心地虛弱,就打腫臉充胖子,故意做出這副強硬姿態。唉,他還真是個彆扭的人啊。自我檢討了好久,實在是倦了,我這才漸漸地睡去了。沒想到,天開始濛濛亮的時候,我突然從睡夢中疼醒,小腹疼痛難忍,如刀割一般。本想忍一忍就過去了,沒想到越來越劇烈,直到痛得大汗淋漓。我抓住被角,渾身顫抖,想喚人來,卻連這個力氣都沒有了。恰好這時候他翻了個身,平躺在我身邊,也許是感到了我的異狀,就慵懶地睜開眼睛,「怎麼了……啊,這裡怎麼黏糊糊的?」話音剛落,他就立即坐起,掀開被子看了看,臉色驟然一變,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了?」我痛得顫抖著,就像微風中戰慄的枯葉,艱難地抬眼看了看他,只見他地手掌上赫然沾染著大片地血污。空氣中,一股淡淡的腥味瀰漫起來。多爾袞難得地驚惶一次,連聲音都變了調,「來人啊,快來人,傳太醫!叫太醫馬上過來!」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