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節賬目兩清燕京,豫親王府。昨天下了半下午的暴雨,今天就迎來了一個艷陽高照的晴朗天。不過現在已經是盛夏,在中午時分就格外地炎熱,太陽炙烤著大地,尤其是鋪滿了石板的甬道上,更是熱得燙人。多鐸的屋子裡門窗緊閉,悶熱似蒸籠,陽光透過窗紙照耀進來,地磚上吸了熱,也將室內的空氣烘烤得更加悶熱了。阿濟格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旁邊擺了個放滿冰塊的銀盆,依舊熱得滿頭大汗。好在周圍沒有外人,他也就大大咧咧地脫去了外衫和裡面的褂子,內衣,打了個赤膊,還不停地扇著扇子,罵罵咧咧道:「爹個鳥,什麼鬼天氣,今年這個夏天格外熱,讓人心裡頭直冒火,一刻也受不了。我看呀,還不如乾脆回遼東老家去,那裡多涼快愜意?沒事兒打打獵跑跑馬放放鷹,比蹲在這麼個鬼地方可舒服多了。我看啊,不如哪天我跟老十四說說,每年夏天都給我放上三個月的大假,讓我會遼東避暑去。他不怕熱,我可怕得很呢!」多鐸倒是在床上捂著被子,咳嗽了一陣子,這才用明顯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呵,你熱得要命,我倒是冷得受不了,手腳都是冰涼的。要麼,反正你也不怕天花,不如乾脆到床上來,跟我擠一個被窩裡,互相摟著。這樣一來,你既得了涼快,我也藉著你取了暖,豈不是一舉兩得,皆大歡喜?」阿濟格先是一怔,不過也很快反應過來。頓時笑噴了「噗嗤,哈哈哈……」笑得前仰後合,「你少拿我開涮,想抱就抱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去。抱我這個大老爺們幹啥?就算餓極了的狼也不會不吃肉改吃草啊!怎麼,你現在跟那些漢人學的,對男人都感興趣了?」說著,就順手從身邊地冰盆裡抓起一個融化到只有湯圓大小的冰塊,朝敞開了一半的床幃處拋了進去。裡面立即傳來多鐸那誇張了的求饒聲,「哎呀呀,別,我現在都剩半條命了,比西施還要病弱幾分,比香山上地樹葉兒還輕。一陣風就能把我吹走,你這麼狠心地一砸,萬一中了腦袋。立即兩腳伸直了怎麼辦?到時候你可就是殺人兇犯了你呀!」「嘿,你少給我裝,看你現在還這麼有精神來調侃我,簡直就是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哪那麼容易死,裝得跟真的似的……」說到這裡,阿濟格突然醒悟過來,臉色立即一變,笑容硬生生地收斂住了,「呸呸。瞧我這張破嘴,在這裡說什麼呢!呸呸,你別在意啊,我不是故意的,就當我沒說過那個字多鐸在帳內不以為然地。用極輕鬆的語氣說道:「哥,你怕啥呀,瞧我,連我自個兒都不怕呢。不論什麼人,管他高貴低賤。早晚都要得到那邊去的。我今年都四十了,歲數也不小了。沒啥好不捨得的。反正只要活著的時候該玩都玩了,該享受的都享受了,這輩子就值了。」說著,還突然一副很感興趣地模樣,邊琢磨著邊問道:「哎,對了,你說說,我到時候在那邊見到了父汗、母妃他們,是不是要跟他們講講二哥、八哥和咱們之間的恩怨?我猜那兩位最喜歡說謊的,肯定不敢把他們地具體事跡給父汗講的。也不知道他們在地底下能不能瞧見咱們這邊的事情,要是瞧見了,二哥和八哥他們應該被父汗揍個不輕吧?」他的眼裡漸漸出現了惆悵之色,直直地望著床幃頂端,「算一算,都二十八年了,父汗和母妃都去了這麼些年了,時間過得還真是快。以前光顧著自己享樂,都把他們忘記得差不多了;可現在,真正閒下來,靜下來,突然很想念他們。要是真見了面,估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應該是一頭扎進懷裡去,好好地痛哭一番吧?」阿濟格顫了一下,很費力地,暗啞著聲音說道:「想你也會這樣。你從小就是個愛哭包,天命十一年那一次,你在靈堂裡面哭得都快岔氣了,被老十四狠心地摀住,差點沒捂死;當時那段日子,咱們過得真是苦啊,受的那些委屈那些欺負,數也數不過來,聽老十四說,你每次半夜打雷下雨的時候,就哭個不停,每次都要他哄半天才靜下來。他說,他哪裡是在當兄長,明明就是在當老媽子……唉,現在想來,還真像一塊疙瘩堵在胸口裡,叫人喘不過氣來。咱們兄弟三個雖然命不好,可上進心比誰都強,出生入死,刀刃兒上舔血地,一路走到現在,總算是功成名就,過上舒坦日子了。可誰能想到,竟然會有今天這樣的……要麼說,你還真是不走運呢。我比你大了九歲,論排行論順序也不該先輪到你呀!這老天爺,還真是沒長眼……」說到這裡,哽住了。多鐸倒是沒心沒肺地笑著,打趣道,「得,瞧你,還笑話我呢,你不也掉眼淚了?」說著,指了指哥哥那泛紅的眼圈和臉上的淚濕,「不過,也讓我瞧了個稀奇,這麼多年了,我還真沒見你哭過呢。一個魁梧大漢還哭得跟孩子似的,真是……」他堅持著說到一半,感覺力氣實在接不上來,於是停住了,急促地喘了幾口,閉了眼睛。阿濟格嚇了一跳,連忙起身。一個箭步跨到床前,伸手搖著他,緊張地呼喚著:「你怎麼了,沒事兒吧?可別嚇唬哥哥。」多鐸地臉色比先前更差了,蒼白得嚇人,氣息也很微弱,並沒有回答。阿濟格更加害怕了,於是加勁兒搖晃著,「你快醒醒,別睡著了!就算要睡,也先跟哥哥打個招呼,好讓哥哥心裡有數不是?」好一陣子,他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醒來了,目光有些恍惚地瞧了瞧阿濟格。然後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呵,你幹嘛呀,把我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沒病死也被你給搖死了……你。你要真是童心未泯,還想玩撥浪鼓,我就叫人去把岱岳前幾年玩剩下的幾面都拿來,給你好好地玩玩……省得,省得你閒著無聊,跑來玩我。」阿濟格略略鬆了口氣,不過看他有氣無力的,說幾句話都累得慌,只好勸道,「好啦。你還是把這點力氣積攢著吧,都上氣不接下氣了,還學老鴰子。聒噪個不停,讓給人聽著不夠心煩地。」「我不聒噪,多沒意思啊,這幾天都沒怎麼說話,快要悶死了。」阿濟格見他仍然不肯閉嘴,微微有些慍色,故意板起臉來,命令道:「不准再說了,現在就閉嘴!不然,我就不替你保密了。立即派人把這事兒告訴老十四。」多鐸一聽,立即就妥協了,不再說話,而是用無可奈何地眼神瞧了瞧他。那份無辜勁兒和善良勁兒,簡直可以和瞪著一雙圓圓的。琉璃一般明亮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主人地小野貓相比了。阿濟格很快就心軟了,只好在床沿上坐下來,安慰道:「行啦,別鬱悶了。這樣吧。你不說話,先歇息會兒。聽我說話,好不好?」多鐸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沒再吭氣。「那,我就講啦。」阿濟格低了頭,皺眉琢磨了一陣子,然後有些猶豫地開口道:「有些事兒,估計你還不知道,我一直沒敢當面跟你講……可現在想來,我還真是做了虧心事呢,梗在心裡頭不說出來,還真有點難受的。這樣吧,我就不怕你罵,就說出來了。」反正我現在想罵也罵不動你了,你可真會挑時候,你能幹些什麼樣叫我惱火地事,還真能吊我胃口地。多鐸心中如是道。表面上,他仍然微微地笑著,用目光鼓勵著哥哥繼續說下去。阿濟格那張麻子臉漸漸紅了,別彆扭扭地說道:「是這樣的,你聽了可別生氣,我是誠心給你認錯地我這些年來一直看不慣老十四對你那麼好,你就是他眼裡的香餑餑,我就是他眼裡的臭雞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他在諭旨裡,在大臣們面前訓斥我,派人傳話去罵我的次數,都得用兩個巴掌才能數得過來了。靖和元年秋天那次我班師回來無功反過,還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連親王都沒得當,還罰了一大筆銀子。可他對你呢?簡直好得沒邊兒了,我那時候心裡頭就格外難受了。後來,靖和三年你征蒙古回來,老十四竟然親自出城三十里迎接你。我瞧在眼裡,還得忍氣吞聲,裝作挺高興的模樣,其實背地裡越發冒火,沒少吃味兒。因為這個,我這幾年來都很少到你這裡來,不怎麼跟你親近了……」多鐸聽著倒也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反而更加坦然了。他還以為阿濟格幹了什麼齷齪事情,原來就是吃醋,看不慣多爾袞太寵他了。這也是人之常情,算什麼大不了地事兒啊!阿濟格瞧他沒有什麼反應,就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你還不知道,我背地裡沒少說你壞話,不管是有影的還是沒影的,總之我怎麼痛快就怎麼說,怎麼編排。老十四肯定已經聽到風傳了,可他愣是不聲不響,裝作沒聽見。我著急了,就派人去跟他說,不應該讓你協助他理政,更不應該讓你主持議政會議。至於為啥,我就把你當年那些事兒都跟他掰扯了一遍,譬如你故意搶我軍功,一口氣搶了三個還死不承認;有一次遇到明軍比自己人數多,你掉頭就跑,還被明軍追在後頭,搶走了好幾匹馬,殺了十多個人;在兵圍錦州地時候,你曾經悄悄帶了幾個親兵溜回盛京**,半路上經過我的營地,你叫我替你隱瞞;順治元年五月初的時候,你和吳三桂一起在慶都追剿流寇,你明明在前頭卻故意偷懶不追,率兵躲藏在道邊兒的林子裡。等吳三桂的大軍過去之後,你就冒出來揀流寇丟了一路的金銀財寶,大發了一筆;你在南京的時候,日子過得滋潤,有大把的漂亮娘們陪你睡,可你小氣得要命,自己享受也就罷了,竟一個都不給我和老十四帶回來,還不如尼堪厚道,知道惦記著我們呢;還有,你在南苑設宴為凱旋回來的吳三桂接風慶功時,私自賞給他兒子一件黃紗衣,這事兒我也派人跟老十四說了……」多鐸本來已經瞇縫起來的眼睛突然瞪圓了,問道:「怎麼,黃紗衣地事兒是你故意洩露給十四哥的?」阿濟格硬著頭皮點頭,「嗯哪,是我……不過,我現在都誠心認錯了,你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話音剛落,就聽到多鐸「悲憤」地大叫一聲:「我的三千兩雪花銀啊!就這樣入了十四哥的內孥了,連個渣都不剩,他不會把這些銀子轉手又賞給你了吧?」按照清朝地慣例,一般有罪過的人被罰了的銀子,或者沒收的家產之類,多半會賞賜給舉發有功之人的。「呃……這個,這個……」阿濟格地額頭開始見汗了,後悔不應該把這條也老實交代出來了。還沒等他支吾完,眼前立即一個陰影急速飛來,他出於本能地一個躲閃,沒打著。多鐸見自己剛剛拋出地枕頭沒有打中他,於是咧了嘴,笑得必哭還難看,「好啊,我的十二哥,看在你這麼坦誠地份上,那三千兩銀子就當給你買酒喝,不用還了。不過,你也不能就這麼躲開呀,你也太不夠兄弟義氣了吧?唉,真叫我傷心呢。」「那,那怎麼辦呢?要麼,我明兒就還你?我現在身上也沒有那麼多銀票。」阿濟格當了真,臉紅得更厲害了,一雙粗糙的大手侷促不安地搓著。「都說了,不用還了,我現在要那些銀子還有個鳥用,難道拿去買下整個燕京城的紙錢到時候又灑又燒,來個六月飛雪,火燒連營?」多鐸無奈地說道,「這樣吧,你走近點,讓我打兩拳出出氣。」阿濟格又是慚愧又是內疚,就來到近前,此時就算多鐸打他一百拳,他也無話可說。多鐸硬撐著,坐起身來,果真伸出拳頭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打了兩下。這兩下對於他來說不過是輕如搔癢,基本沒啥感覺,可多鐸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只得乏力地躺下,胸口起伏著,疲憊地說道:「好啦,現在打完了,我的氣也出了,算是賬目兩清,你不用繼續彆扭了。」看著虛弱不堪的弟弟,阿濟格的愧疚心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鼻子一酸,眼圈又紅了。「老十五,我說,還是別再拗著勁兒了,還是趕快叫人去把你十四哥找回來吧……瞧你現在這模樣,可真叫人,真叫人揪心哪!」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