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節中秋之宴京,攝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漸暗,明月初上,地,千里共嬋娟,可否寄相思?在我的堅持下,一場中秋夜宴正在進行著。大廳中,所有多爾袞在盛京的親信們都來了,個不缺。然而,與節日喜慶相比,此時的氣氛未免怪異了許多,每個人都心思重重,寡言少語,根本沒有勝利到手的喜悅。我坐在主位上,微笑著端起酒杯,對眾人說道:「來來來,今日難得聚得這麼齊全,大家還不高興高興,莫要辜負了這皓月當空的良辰美景,乾了這一杯吧!」眾人神色猶豫,他們都盯著我手中的酒杯看,卻遲疑著沒敢先飲。我正舉杯欲飲時,旁邊的多鐸伸手攔住了。他的眼睛裡,已經砌滿了蕭瑟的憂愁,「嫂子,你的身子不行,還是以茶代酒吧,別再繼續這麼折騰了,你會撐不住的。」這一兩日來,原先經常發作的胸口疼痛、氣喘、嘔血也不怎麼犯了,卻經常毫無徵兆地暈倒,次數越來越多,相隔越來越近,而暈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陳醫士走後,不但府內的大夫,還有御醫們也被多鐸病急亂投醫似地匆忙召來會診,但會診後一個個支支唔唔,說我只是體虛,多多將養就會好的。這種套話我早就聽得多了,其中的不祥我根本無須品味就感覺出來。但多鐸仍然不肯死心,仍然要他們開方抓藥。煎了端給我喝。我曾經拒絕了一次,說沒用的。但也許那一刻多鐸地神情太過絕望,深深的哀痛,讓我想起了悲劇結局中即將失去一切的主角,希望破碎了一地,淒涼而冰冷。為了安慰他,於是我再沒有堅持,來者不拒。都喝下去。然而我的身體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大量苦澀的湯藥反而嚴重損傷了胃口。我的食量越來越差。到這個時候,幾乎根本已食不下嚥。每一頓飯菜端上來,又原封不動地端下去,直到阿幾乎用哀求的口吻,求我多少吃一些,架不住她地勸說,我有時也勉力吃一些。但經常剛吃下去又全嘔出來,直到看見暗綠色地膽汁或者黑紅地淤血。潛意識在告訴我,連進食都成為一種折磨時,就是離大限不遠了。我淺淺一笑,望著杯中清冽的美酒,那種濃郁的酒香向四周淡淡地漫延開來,沁人心脾。「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現在也只有喝幾杯酒的興趣了。你難道連這個還要阻止我嗎?」我記得小時候,凡是遇到生了絕症,或者到了晚期。無藥可救的病人,醫生往往會面無表情地對病人家屬說:「不用治了,回家去休養著,想吃點什麼就讓他吃點什麼好了,反正日子也不多了。」想到這裡,我自嘲般地一彎嘴角,然後舉杯一飲而盡。高度的烈酒入喉,一直燃燒到胃裡,火辣辣的,非常難受,然而我卻沒有皺一下眉頭。也許,在昏昏沉沉地醉酒中永遠地沉睡過去,要比躺在病榻上看著一大堆親人們抹著眼淚,在淒淒哀哀中合眼要好吧?看著我放下酒杯,多鐸歎息一聲,然後轉過臉去,同樣端起自己的酒杯,悉數喝了個乾淨,接著就是一陣沉默。席間的眾人看到我們先後飲酒,於是也跟著舉杯共飲,等到酒杯放下後,仍然是沉默。不論是真情假意,在知道我的實際狀況後,沒有一個人打算在宴席上向以往一樣推籌換盞,不亦樂乎,表現出冷漠或者沒有良心的模樣來。這種尷尬的氣氛,倒是令我起了耶和他的十二門徒的最後晚餐來。雖然沒有背叛與出賣,我也絕對不是耶或聖人,然而卻面臨著同樣地結局。「這一仗,咱們算是大獲全勝了,此宴一來為了過渡中秋,二來為了慶賀勝利,算是一場慶功宴,相信過不了多久,諸位都會加官進爵,或是得到更大地重用機會,如何個個一臉愁容呢?」我和顏悅色地問道。先是沒有人答話,個個低著頭,過了一陣,總算有了反應,大家訕訕地說著:「是啊,奴才等是該高興才對……」「就是啊,大家應該高興才是,完全不必把這場面搞得冷冷清清,悲悲慼戚的,再說了,不必如此拘謹,我也不在乎那許多。看著你們個個言不由衷的模樣,我還是罰你們再喝三杯好了——這是慶功酒,誰若是喝少了,就是不給我這個主人地面子。」接著,自己又喝下一杯,然後舉起來亮了亮杯底。前後四杯烈酒下肚,眾人總算沒有先前那樣拘謹了,漸漸放鬆了許多。酒這個東西果然是柄雙刃劍,快樂的人喝過之後會更快樂,而傷心的人喝過之後會更傷心。而我,則把它當成了減輕痛苦的,沉其中,不願意,也無力離開。這幾日來,盛京的形勢一片大好:由於樹倒猢猻散,當我出示了「招安」手諭[當然是以多爾的名義偽造的]之後,濟爾哈朗等人的手下將士們絕大多數都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現實,很快就宣誓擁戴攝政王的指令,與以前的主子們劃清界限,絕對不與陰謀叛亂者同流合污——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當年皇太極在清算莽古爾泰兄弟的勢力時,上自公主駙馬,皇子貝勒,下到普通將士,一共殺了正藍旗上上下下足足千餘人,就更不要說那些倒霉無辜的連坐者了。那場血雨腥風的清洗給這個國家的人留下了難以消減的恐懼,這種恐懼並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淡卻,而當新的一番清洗已經出現前兆時,這種恐懼又再次襲上每一個人的心頭。這一次。隨著一場鴻門宴,濟爾哈朗和索尼鰲拜等人紛紛倒台,成了階下囚,凡是牽涉進來地人,無不戰戰兢兢,坐立不安,生怕自己也會被連坐下來追究罪責,然後按照「謀反大逆罪不分首從一律正法」的條例。稀里糊塗地掉了腦袋。這可不光是自己吃飯的傢伙。更是一門妻兒老小吃飯的傢伙。可萬萬丟失不得。於是乎,落井下石,檢舉揭發,藉機立功贖罪的人出現了。一旦有人開了頭,那麼很快就有後來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個小小的蟻穴。然後越來越大,直到成為洪水猛獸。所以說,我根本不用擔心治不了他們這些人的罪過,只怕他們地腦袋不夠殺地。至於暫時被我「特別保護」起來地吳克善,我當然另有打算:因為大玉兒和福臨暫時還沒有到燕京,在多爾袞正式登基之前,他們還是要好好地活著,給天下臣民們看著。多爾袞雖然是個篡位.所以說,在這段時間裡。吳克善當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則大玉兒萬一成了窮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到時候興許搞得多爾袞裡外不是人,幾乎焦頭爛額也說不定。「諸位,你們都是識時務的俊傑,所以才會有今天的勝利。你們各自的功勞,王上那邊自然有數,所以用不了多久,遷都燕京之後,各位都少不了加官進爵,收穫豐厚啊!」眾人一起道:「奴才等不敢貪圖功勞,只願王上和福晉福壽綿長!」我笑了笑,繼續說道:「多餘地話,我也不多說了,想必大家心裡都一萬個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究竟站在什麼位置,可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而各位都算是沉浮宦海多年,想必也樂在其中,深諳趨吉避凶的道理吧?不論才能大小,機遇如何,只要你們一門心思的忠於王上,不生二心,自然會福祿永保,仕途坦蕩的——如今內患已除,恐怕一時半刻也沒有讓有些人首鼠兩端的機會了,所以還是多用點心思在替王上平定天下,開疆拓土上吧。等到軍功卓著之日,必是官場得意之時!」這一番話說得不溫不火,卻十分中肯,正說到了這些大臣們的心坎上,大家紛紛點頭,應諾不暇。「大清立國以來,不論是太祖太宗在世,還是眼下王上掌權之時,但凡朝廷內訌,互相傾軋,或是人頭落地,或者株連親眷,無不是由爭奪儲位,結黨營私,威脅皇權而造成。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黨派林立,各旗各自為政?如今朝中大權,盡收王上之手,即使百年之後,儲君也只有世子一人,不用你們耗費心思去協助哪個奪嫡謀位,只要你們對王上和世子都沒有二心,那麼就根本不必多操那份不應該的心思。」接著,我又轉頭向兩黃旗地大臣們,對譚泰、何洛會、冷僧機、鞏阿、錫翰、訥布庫等人說道:「諸位大人,你們以前雖然參與過擁戴豪格地宣誓,然而這畢竟是陳年舊事,而你們也及時棄暗投明,王上不但很歡迎你們的歸附,也很欣賞你們的能力,絕對不會在日後又清算舊帳,橫生枝節地。」說了這麼多話,我已經非常吃力了,只得先停頓下來喝了口茶水,稍稍平息了一下喘息,然後積攢了力氣,將一個無中生有的謊話編造出來,用以安撫這些兩黃旗大臣們的心。「王上還有一個打算,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你們不是一直擔心,生怕王上登基之後,會以正白旗來取代你們兩黃旗的位置嗎?」幾位大臣們聽到此處,不由得眼中光芒一閃,顯出極度關注的模樣來。「這個擔心,你們完全可以消除,因為王上已經有了新的打算,絕對不會讓你們兩黃旗吃虧的——你們的地位,仍然和以前一樣不會有任何變動,仍然屬於天子親將之旗,掌握內廷衛戍。而王上手下的正白旗,則和你們兩黃旗並列,被歸納為八旗之中的『上三旗』,如此一來,你們又增添了一個夥伴,而絕對不是一個對手,希望你們能夠明白王上的權衡苦心。」他們頓時欣喜不已,在多爾袞登基之後,他們還能夠為自己本旗保持住原本的地位,這已經是很大的收穫了,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對手下將士們有個交待,免得被下面的人大罵他們為了貪圖個人的飛黃騰達而損害了廣大將士們的既得利益。於是乎,他們紛紛出席,跪地叩首,連連謝道:「奴才等深感王上恩典,定當效犬馬之勞,不辜負王上如此厚恩!」安撫完兩黃旗的大臣們,我又轉向了正值青春盛年的阿達禮和勒克德渾、滿達海,他們的兄弟叔伯們此時正在關內隨多爾袞征戰,所以在這裡,他們算是代表了新生代的貴族將領們,也是將來大清的中流砥柱,所以不能不特別勉勵。「穎郡王,兩位貝勒,你們都是年輕有為的俊傑,接下來,王上在關內剿滅賊寇,平定江南,這少不了大小百戰,戎機萬里,你們的能耐,肯定會派上最大用場的。到時候,登壇拜將,封王晉爵,肯定少不了你們幾個的……咳咳……」勉強支撐著說到這裡,我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不得不中斷了話語。多鐸連忙起身過來幫我拍撫著後背,憂心忡忡地勸慰道:「你還是趕快休息去吧,話也說得差不多了,這裡由我看著就行了,你再這樣執拗可不成,我不能繼續任著你來了。」接著,招呼侍女們過來攙扶我回去歇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並不想就此離去,我想把盛京這邊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絕無後患閃失地,交給多爾袞一個滿意的結果,而不是虎頭蛇尾,草草結束。否則,我就無法徹底安心,就像有了繁重心思的人而無法安然入眠一樣。「不用,再等等,我還有幾句話要交待一下,不然我放心不下啊……」好不容易從劇烈的咳嗽中掙脫出來,我勉強平定了喘息,按壓著被震得劇痛的胸口,頗為費力地說道。「你!……」多鐸想要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到了一半時卻停頓住了,他總算還沒忘記,在這麼多外人面前,若是拉了我的手,就是極大的違禮,我、他,還有多爾袞,三個人的面子都不能不顧全。一瞬間,他的眼睛裡迸發出哀痛的光芒來,強自壓抑著極大的痛苦和傷悲,卻連拉一下我的手都不敢,這對向來愛憎分明,狂放不羈的他來說,的確是莫大的悲哀。我頗為遺憾地朝他笑了笑,淒然地:「十五叔,你不必如此。」這聲音低低的,只有周圍的幾個人才能聽得到。這時,所有在場的王公大臣們,已經紛紛離開席位,走到廳中央的空地上,依次跪地,叩首道:「請福晉保重貴體,安心養病,奴才等定然會竭力效忠王上!」「你們……不必如此,都起來吧!」我被眼前的情景吃了一驚,於是連忙請他們都起來。「福晉不回房休養,奴才等就一直跪在這裡,等到福晉安歇為止!」眾人齊聲道,聲調整齊而堅定。看著跪滿了一地的朝廷重臣們,我的心頭忽然湧出一陣感動和愴然,漸漸地,眼眶居然都濕潤起來,眼前的一切也開始模糊朦朧。「多爾,你現在在哪裡?……」清國傾城之攝政王福晉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