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世事難預料」,現在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真理,有時候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了,就是太累,但是把複雜的事情想簡單了,卻要承擔一定的風險。
本來我之前估算和預料的那一堆關於小玉兒意外死亡之後會引起的一連串險惡複雜的後果,卻統統被多爾袞毋庸置疑地扼殺於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克蘇帶領心腹侍衛趁天色將明之時,悄無聲息地前往後花園,將一切昨晚打鬥過的痕跡統統清理乾淨;同時將小玉兒的屍體打撈出來,停在一間廢棄的屋子裡,換回她自己的衣服,偽裝成自然死亡的模樣;然後悄悄地將屍體轉移回之前軟禁她的院子裡,放回原來的炕上;接著很快傳出了「大福晉病重」的消息,陳醫士急忙跑去診治。
結果,早已經接到多爾袞授意的陳醫士像模像樣地連弄了幾副急救之藥和人參湯進去,擺足了緊急搶救的姿態,最後一臉黯然,誠惶誠恐地對著聞訊趕來,「憂心忡忡」的多爾袞稟告了小玉兒已經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壞消息。
多爾袞在眾人面前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對於髮妻去世的悲傷,當然,他的火候拿捏得很準,只是做沉痛狀,一臉陰鬱,卻半點忸怩作態的悼詞和眼淚的都沒有,也難怪,整座王府裡誰都知道他極為討厭小玉兒,現在「咯崩」一下子死了,多爾袞能做到歎息幾下子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過度悲傷呢?所以大家對王爺的這副表現到沒有一絲的奇怪。
按照昨夜早已謀劃好的步驟,我在阿娣的攙扶下,於最後一個趕到,一副病懨懨的虛弱狀,不住地咳嗽幾聲,跟著多爾袞的另外幾個側福晉一起進去小玉兒的臥房「哭喪」,當然,幾個女人都知道這是一場純粹的表演大會,小玉兒平時為人刻薄囂張,早已經把全府上下的主子和奴才們得罪了個全面,所以大家都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跑來惺惺作態的。
躺在炕上早已經僵硬了的小玉兒被套上一身簇新的衣服,臉上蓋了一塊白色的綾子,遮住了一切不利於我的秘密:昨夜我被她一刀刺得火起之後,給她來了一頓老拳,不說是毆成面目全非狀,起碼也是鼻青臉腫,再被水泡了兩個多時辰,想必早已經青紫變形,這要是被別人發現了,豈不是對於多爾袞杜撰的病死說起了最大的挑釁?
儘管大家對於小玉兒的突然病死存有些許懷疑,但是眼下即便小玉兒的屍體近在咫尺,可誰都沒有一分勇氣敢上前揭開白綾看個究竟的,一來是幾個弱質女子向來面慈心軟,連隻老鼠都會怕個半死,更別說碰一下死人了;二來就算是膽子大的人也不會如此不識相,因為多爾袞此時正坐在炕邊的一張椅子上低著頭,沉著臉,一語不發,於是幾個女人便開始了「淒淒哀哀」的抽泣和哀歎,盡量做足了姿態,一個個投入積極,全了每一個人的面子。
幾個女人都知道我雖然入府最晚,但是不但深得王爺寵愛,而且還生了一雙兒女,更是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所以眼見小玉兒這麼一死,那麼接下來多爾袞必然會另娶填房,這個繼妃的位置,恐怕已經被我收入囊中了,所以各個都見風使舵地開始了對我的巴結和籠絡。
我剛剛用手帕掩著臉抽噎了沒幾聲,就被她們七手八腳地扶了起來,勸我不要太過哀傷,不然身子骨越發好不起來,她們也看著難過。
「是啊,小姐您自從月初著了風寒就沒好過,昨天還嚴重起來,整晚咳個不停,要不是陳醫士連夜問診,恐怕今天都起不來炕呢!各位主子說得極是,小姐一定要珍惜身子才行啊!」
阿娣在一旁勸慰著,實際上話裡卻有意無意地透露著我昨晚的行蹤:我一整晚都病著沒出屋,甚至嚴重到連為王爺接風都起不來身,所以才叫陳醫士連夜趕去診治的,這樣一來我就撇了個清白。
「……咳咳……這玉姐姐去年就得了失心瘋,王爺一連請了多少個大夫都沒能看好,無奈也只得讓她自己在自己的院子裡呆著,怕她出去傷了人,可是這一年多連個動靜也沒有,怎麼說去就去了呢?」我一臉憔悴狀,這也不是完全裝出來的,正好昨晚受了傷,流了很多血,所以今天一起身就發現自己臉色青白,毫無光澤,虛弱不堪,這樣一來我裝病裝得更像了,
「我方才聽陳醫士說了,玉姐姐並不是突發急病去的,而是早已身有暗疾,一直潛伏著,沒有發作起來罷了,所以說,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總歸要有個前兆不是?說不定興許還能因為救治及時而撿回一條命來,怎麼會這般淒慘的結果……」說罷繼續用手帕擦拭著並沒有濕潤的眼角。
一直沒有吭聲的多爾袞猛然一下子起身,臉色鐵青,眼光裡滿是殺意,這蘊含著凶戾鋒芒的目光頓時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當然我是裝的,連忙誠惶誠恐地請罪:「是不是奴婢說錯了話,惹王爺惱火……」
多爾袞沒有理睬我,逕自冷哼一聲:「我看是小玉兒已經病了很久,只不過是一直沒有人稟報或者當回事才對!這群狗眼看人低,一向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奴才,見自家的主子得了瘋病,便以為沒了指望,於是個個落井下石,怠慢冷落起來了,你看看這屋裡舊的?連打掃都懶了,更別指望著這些奴才們能好好地伺候她了!」
說到這裡他不禁微微歎息:「當時我看到小玉兒瘋了,一時間也治不好,生怕她失去心性的時候傷到了哪個,所以才叫人把她看守起來,不要隨便出院子罷了,可也沒有叫人虐待她啊?想必是這些個奴才明明看著她病了,也愛搭不理的,根本就不曾匯報,所以才導致她一病不起,回天乏力的,這幫子狗奴才,實在是天良喪盡!」
我也跟著義憤填膺起來:「王爺說得極是,想必具體情形必是如此,這等沒有良心的奴才,倘若不嚴懲的話,恐怕不足以震懾眾人,讓其他的奴才們也存了僥倖,對自己的主子不忠。」
下面的幾個女人互相對視了一下,也七嘴八舌地數落起那些奴才的不是,要求多爾袞嚴懲不貸起來。
多爾袞點了點頭,沖外面喊了一聲:「阿克蘇!」
「在,王爺有何吩咐?阿克蘇聞聲立即趕了過來。
一臉怒色的多爾袞冷冰冰地吩咐道:「你這就帶上人,把這個院子裡所有侍候大福晉的奴才們統統給我綁起來,拉到後院的空房子裡一個個全部勒死,等福晉下葬之日,用蓆子一卷,然後扔到墓穴裡面殉葬!一個都不准留下,聽到了嗎?」接著低聲嘀咕了一句:「這幫吃裡爬外的東西!」
「喳!奴才這就去辦。」阿克蘇諾了一聲,退去了。
很快,院子裡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不過卻沒有聽到任何呼救和求饒的聲音,幾個女人紛紛用目光交流著,顯然是對多爾袞如此狠辣的處理感到恐慌和忐忑,要知道多爾袞一向的表現都是溫溫和和的,今日卻如此冷面無情,看來以後大家要更加小心謹慎,不能再生事端,得罪王爺了。
我心裡冷笑:其實那十多個伺候小玉兒的侍女和雜役們眼看死到臨頭並不是沒有叫喊,而是根本叫不出來,為什麼方纔我們進來時一個侍候小玉兒的奴才都沒看見呢?因為他們早就被阿克蘇提前羈押了起來,為的就是不讓任何風聲走漏出去,否則偽稱小玉兒病死的這個消息肯定要被戳穿,這樣一來豈不是讓王爺下不來台階?恐怕弄不好還要惹來一身臊。
於是乎我和多爾袞唱了一出雙簧,以怠慢主子,落井下石的罪名把他們統統拿去殉了葬,這事兒就算傳了出去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指出毛病的,畢竟在這個時代,主死僕殉是再正常不過的,更何況這幫奴才還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於是我和多爾袞的殺人滅口計劃不但輕易得逞,而且還殺雞儆猴,警告了其他人,讓她們一時不敢肆意妄為了。
最後大戲收場,多爾袞做了總結性發言,以為結束語:「唉,這小玉兒雖然為人刻薄善妒了些,但是好歹也沒有太大的失德之事,畢竟是跟了我十多年的元妃,這結髮之情,也不是說泯就泯了的,雖然我對她不喜,但是人死萬事空,以前那些煩心的事我也就不計較了,而且這個祭奠,出殯和下葬的具體事宜,務必要隆重一些,也只能稍稍彌補一下我的歉疚之意了。」
「王爺說得是,想來大福晉在九泉之下也該欣慰了。」
「對,就是嘛,王爺如此寬厚大度,大福晉豈能心存半點怨憤?」
……
為了表示喪妻之痛,多爾袞在白天接待應付了紛沓而至,前來祭奠和哀悼的公卿貴族們,晚上就獨自一人宿在自己的臥房裡,甚至在小玉兒頭七之內,玩起了齋戒和不近女色,給整個朝廷的王公貴戚們結結實實地做了個好榜樣,成就了模範丈夫的光輝形象,連皇太極都在和重臣議事中也偶爾提一下,說這個十四弟的忠孝仁悌的各個方面都值得作為表率,其實他心底裡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這小玉兒死得的確蹊蹺,會不會是發現了多爾袞的什麼重大秘密,還沒有來得及趕來密報就被多爾袞殺人滅口了呢?可是多爾袞的確當得起一個「睿」字,在各個方面辦事都是異常的狡猾精明,他一連派了很多密探細作打聽調查,卻一個個兩手空空,灰溜溜地回來了,居然找不出絲毫破綻和漏洞,而且小玉兒的手下的奴才們統統殉了葬,一切秘密都永遠地埋入地下,,就算他如何懷疑,也拿不出任何證據,況且就算有證據,他一時之間也不能動多爾袞這個輔弼重臣,畢竟眼前的軍國大事是絕對少不了多爾袞的參與,所以只能暫時難得糊塗了。
還有一個就是科爾沁方面,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嫁到滿洲來,地位自然是高人一等,作為和大清的盟友關係,皇太極一直對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不薄,這多爾袞的福晉一死,不管是不是多爾袞暗地裡害死的,都要堅持病死一說,人總有七災六禍,生老病死的吧?你看看,這大清皇帝及和碩親王都如此鄭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禮也風風光光的,科爾沁那邊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陽謀和陰謀之間究竟有什麼區別?不能單純說壞人使用的就一定是陰謀,好人使的就一定是陽謀,因為歷史總是勝利者書寫的,他們自然會往自己的臉上貼金,而從來不會承認自己就是靠著使用陰謀才爬上來的。多爾袞的陰謀也在於此,就算即使皇太極懷疑小玉兒之死是多爾袞鼓搗出來的陰謀,可他卻無可奈何,沒有任何辦法戳穿這個陰謀,而謀略到了讓對方明明懷疑甚至看得出來,但卻想不出任何破解的辦法,只能徒喚奈何之時,也自然轉化為了陽謀。
在迭次而來的祭拜悼念的人群中,我隔著靈幡和縞素看到了岳托的身影,看來他這半年來早已經痊癒無礙,身體還是健壯康泰,精神也不錯,勸了多爾袞「節哀」之後,我就看到他和堂中的阿濟格悄悄地轉到一個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去了,不知道兩人在交流什麼。
由於我一直稱病,所以沒有出現在靈堂裡,岳托可能是覺得單獨和我見面於理不合,也不方便直接叫多爾袞找我出來當面道謝,所以特地叫與他一道同來的夫人到後院專程轉達了他的謝意,從岳托夫人一臉感激地神色和由衷的感激話語中,我這才得知,原來不是單純半年前那一箭救得岳托那麼簡單,這一次我居然實實在在地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原來宿命也是可以因為一個偶然因素打破的,上次雖然我救了岳托的性命,但他還是意外地摔傷了膝蓋,本來正鬱悶著沒有辦法領兵出征,白白錯過了一個建立功勳的大好機會,可是昨天阿濟格和多爾袞一凱旋歸來,他才驚愕不已地得知,幸虧他摔傷了膝蓋而沒有出征,原來當他的繼任者右翼軍統帥阿濟格率領大軍,按照原本就計劃好了的方案攻陷濟南之後,多爾袞親自率軍入濟南城掃蕩,阿濟格則率軍在濟南城外駐紮,可是誰能想到,偏偏城外突然爆發了來勢洶洶的天花呢?
儘管隔離措施很嚴厲,百姓死了不少,但是清軍卻只死了一兩千,但是令人冷汗不止的是,這天花病毒居然也傳播到阿濟格的中軍大營去了,連阿濟格的手下親兵,甚至一個貼身侍衛,包括伙夫都出痘死了,幸虧這阿濟格早在幼年的時候就已經出過痘,自然有了終身的免疫力,憑著臉上落下的幾顆不明顯的麻子,這位揚武大將軍,武英郡王在如此嚴重的環境下居然毫髮無損,安然無恙地凱旋歸來,所以不能不說是天機巧合啊,如果不是出了那場意外事故,岳托依然按照原定計劃出征的話,那麼他必然因為感染天花而一命嗚呼,可真是僥倖異常啊!
我這下終於想起模模糊糊的記憶中,歷史上的岳托為什麼會在崇德四年的春天病死於濟南城外的軍中了,原來就是這一場駭人的天花啊!一場意外改變了岳托的個人命運,這個蝴蝶效應不知道能夠繼續多久,會不會再改變一些歷史呢?
一年之後,按照皇太極的哲哲的意思和勸說,多爾袞終於要立一位繼妃做填房了,畢竟他身份高貴,後院的正福晉之位不能長久懸置,多爾袞狡猾地先徵詢皇太極夫婦的意見,而且還欲擒故縱地試探著要不要還立科爾沁的女人。
皇太極這次也無可奈何了,眼見靠女人監視多爾袞已經收不到任何效果,況且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家族已經把女人差不多統統嫁給他們愛新覺羅的男人們了,姻親所成的勢力已經牢固,即使少了一個多爾袞的福晉也無所謂,再者我的身後畢竟代表了整個朝鮮,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屬國,但畢竟每年向大清的進貢也是非常豐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緊缺的糧食,所以自然要給點好臉色看,以表示對於臣服之國的優厚待遇;再加上哲哲也說我為多爾袞誕下子嗣,功勞不小,理應扶正。
於是乎我就在崇德五年的元旦這一天,終於滿頭珠翠,禮冠盛服地高坐堂上,雍容肅穆地接受著下面幾個側妃的參拜和行家禮,看著一大堆奴才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著我:「大福晉萬安!」時,我微微頷首,臉上有只有自己方能感覺到的微笑,轉瞬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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