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擺弄著一桿做工精緻而考究的煙袋鍋,這可不是他們滿人們所習慣抽的水煙,也不是鼻煙,而是時下很時髦的俏貨,所謂「南煙」,就是剛剛從美洲通過隱秘手段經過南洋呂宋傳入中原的煙草,由於純屬走私貨品,所以格外金貴,明朝也只有那些高官貴戚才可以抽得到,而大清本來也沒有這東西,估計是去歲阿濟格率軍破關掃蕩大明北疆一帶時,順便把中原花花世界的這種奇怪玩意也帶回了盛京,也讓這「南煙」身價倍增。
儘管我在[李朝實錄]中曾經看到過「九王好南煙」這一段記載,但是我和他相處了這麼久,今天還是第一次發現他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起開始喜歡上這個東西,莫非是為了在公務繁忙,頭暈目眩時用來提精神的?男人大多數都有這種愛好,然而卻對身體決無好處,而他一貫體質薄弱,在對肺部疾病大部分都束手無策的古代,這是很危險的事情,我一定要想辦法未雨綢繆,讓他盡量戒掉這種癮頭。不過,眼下我暫時顧不得這些了,如何解決眼下的難題是個關鍵。
在蠟燭火光的搖曳下,多爾袞的臉也被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的表情,翠綠的翡翠扳指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上閃爍泛射著溫柔的光芒,宛如令人賞心悅目的一泓碧綠得不見一絲雜質的潭水,正如他此時的眼神,平靜得讓人琢磨不透他此時心海的波瀾。
我一面胡思亂想著,一面繼續保持著眼神中的疑惑和眉宇間的睏倦慵懶,他沒有抬頭,看著手中的煙桿,看似不經意地說道:
「這煙啊,的確是個好東西,累的時候,可以用來提提神,解解乏,確實有不錯的效用,可是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也有一種煙,也可以叫人馬上入睡的,看來此物的確很神奇啊。」
底下的陳醫士補充解釋道:「王爺身份高貴,為人光明磊落,又豈能知道這種江湖中人和開黑店的卑鄙小人所用的下三濫的手段呢?這東西和那些綠林賊寇所用的蒙汗藥的效果差不多,不會對被施之人的身體造成什麼傷害,只不過是起暫時的麻痺精神的作用罷了,所以福晉雖然中了此煙的暗算,但是此時所表現出的症狀只不過是勁力沒有完全過去的剩餘症狀罷了,過一兩個時辰之後,就會自行恢復如常的,所以王爺業不必擔心。」
「哦,如此甚好,」多爾袞終於抬眼看了看正在強打精神的我,用一種無奈和慨歎的目光對我表示同情:「看來你還真是樹大遭風,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沒想到這府中想害你的人還真的不少,或者說是百折不撓,看來那人是非要你倒霉不可,如果今日我再不查出那人是誰的話,恐怕你的日子一天也不會安生。」
「謝王爺關心,能查出來是最好,但是我想之所以惹人忌恨,必然自身也有難免的過失和不是,人總是要懂得反省自己,有因才有果,我想就算真的有人想害我的話,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所以不論查出與否,也必然是我需要檢討自己的時候。」我表現出一種心胸坦蕩的模樣,把話說得很是誠懇。
多爾袞定定地看著我,他也想不到我居然會首先檢討自己的過失,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他本身是個心胸寬廣而大度的人,自然也欣賞和喜歡擁有同樣品格的人,尤其是我最近的表情控制力越來越強,眼神中也漸漸更加的善於偽裝,他一時也看不出我的破綻來,所以我看到他的眼神中讚許和欣賞的成分逐漸增加,於是我趁熱打鐵,繼續「誠懇」道:
「所以我懇請王爺,就算真的查出那個人來,也不要過於嚴厲又或者鄭重其事的懲罰她,我不希望這件事一旦傳播出去,對任何人的聲譽有什麼影響,也不希望外面的人把我們府裡的一切事情當作笑料來在茶餘飯後間津津樂道,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相信王爺也能明白這些。」
多爾袞微微歎了口氣,然後改用朝鮮語,緩緩說道:「熙貞,你那一晚還在勸我要做到心狠手辣,可是,我卻發現,原來你當真到了事到臨頭的時候,心腸居然比我還要軟,你知不知道,對想害你的人過於仁慈,就是對你自己的殘忍呢?」
這是自從我嫁到盛京之後,多爾袞第一次重新用朝鮮語和我講話,我有些意外,但我明白他此時的苦心,於是我同樣也用朝鮮語回答道:「因為這個想害我的人,終究也是自家的人,自家人的矛盾要在關起門來的時候解決,如果能夠讓一個人從此改過自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假如那人還有自己的良心和人性的話,不可能不被自己一次次的寬容所感化,而如果真的已經傾心和誠意對她,她仍然不知改悔的話,那就是我的仁至義盡了,當然,這種寬容是對於自家人的,對於敵人,則需要真正的殘忍。」
「也許你說得對,但是我今天一定要這件事水落石出,你知道嗎?我真的不希望你以後再受更多的傷害,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又怎麼能做到頂天立地呢?」多爾袞鄭重地說道,然後目光轉移,盯住了小玉兒,她之前本來就心裡有鬼,一直在強作鎮定,然而多爾袞和我的對話突然轉為朝鮮語之後,她顯然明白多爾袞是不希望這對話被她聽懂,所以她更加忐忑不安了,估計她從我二人單獨被多爾袞叫進來談話的這一刻起,就隱約預料到了事情的不妙。
我不方便直視她的眼神,所以暫時不得而知她此時是否已然沉不住氣,只是心裡微微有些第六感,總覺得正謙恭地低頭站在一邊的這位陳醫士好像有些太過奇怪,儘管他的一切表現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合情合理,然而他的神奇診斷和對暗地裡發生過的事情似乎料如指掌的洞悉力,還是讓我覺得他決非一個普通的醫者那樣簡單,那麼,他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呢?儘管表面上是在幫著我的忙,但這個忙幫得實在太及時,太意外,實在是超出了正常人的範疇。
多爾袞的目光只在小玉兒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就轉向一旁侍立的陳醫士,吩咐道:「你現在就立刻前去後花園的酒席那裡查看,把所有的酒,無論是杯子裡的殘酒還是酒壺裡,酒罈裡的酒統統檢驗一遍,然後回來向我匯報,注意,這個檢驗的結果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除了這裡的人之外。」
看來他的確是接受了我的意見,將消息僅限於與此有關的人之內,因為他很清楚,豪格今晚決非酒醉那樣簡單,而他之前已經在眾人面前做足了那場戲,自然會將實際上的秘密繼續隱瞞下去,否則的話,只會給他帶來麻煩,外人只會認為是他們兄弟聯手陷害豪格,而不會相信這只是源於一場司空見慣的妻妾爭鬥罷了。
陳醫士領命而去,多爾袞又將門外的阿克蘇叫了進來,吩咐道:「你等陳醫士將酒查驗完畢之後,帶他去熙貞福晉的院子裡,裡裡外外,尤其是臥房四周的每一處角落,都查看個仔細,如果發現有什麼奇怪的痕跡或者什麼不對頭的話,立即向我稟告,但注意不要大張旗鼓。」
「喳!」阿克蘇應諾之後退出。
多爾袞的安排果然細緻,他之所以把所有主子和下人都叫到這座院子裡來,除了為了讓豪格無話可說,辯無可辯的目的之外,還是為了防止涉嫌之人有時間和機會徹底清理現場,只要留下一點蛛絲馬跡,就有了突破口。
而單獨叫我和小玉兒進房說話時,他又吩咐所有人不得離開,這其實是一種暫時的軟禁,知情和涉嫌者自然沒有辦法出去打掃戰場,局外人雖然未免會議論紛紛,然而大家卻發現不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在阻止消息擴散的措施方面,他還是做得相當細緻的,我不由得再次歎服。
這段等待的時間裡,我們三個人都沒說過一句話,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著結果,多爾袞也許是希望,也同時是不希望看到結果真的和他所預料的一樣,手心手背都是肉,儘管他一直很厭煩那個不可理喻,心胸狹隘的女人,但他也不希望看到眼前的這個女人真的如他所料想的那般陰險狠毒,儘管他不愛她,甚至討厭她,但是夫妻之名,結髮之義,還是讓他一次次地容忍了她,然而這一次,他真的能做到再一次的寬容嗎?也許他此時正在反覆思量著這個問題。
小玉兒顯然也沒有料想到她的丈夫居然精明到了幾乎可以洞悉一切的地步,她正在為自己的自作聰明而懊悔,看來自己拙劣的表演很有可能在之後不久徹底穿幫,她是該坦白招認,懇求丈夫的諒解還是決不悔改呢?強大的心理壓力正催促著她在進行著選擇,也許她最終會選擇決不悔改,因為這是她一貫的性格,爭強好勝的她怎麼能向一個後來居上的朝鮮女人低頭呢?何況這個女人的地位又比自己低,難道她以後要在這個對手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
我默然地用眼睛的餘光注意這旁邊的這個陣腳已經開始鬆動的小玉兒,說實話,我到了現在,居然也不是特別恨她,對她更多的是悲哀和憐憫,這個可憐而又可悲的女人,也許一輩子也沒有真正的瞭解她的丈夫,究竟需要些什麼,她永遠也不會瞭解這個男人的微妙心理,所以她永遠也掌握或者征服不了這個看似平和溫文,實際上卻孤傲不馴的男人。而一個女人最成功的地方,就是能夠征服一個像他這樣可以征服世界的男人,而我,可以嗎?
在漫長的等待結束後,結果終於出來了,匆忙趕回的阿克蘇用滿語向多爾袞匯報著什麼,多爾袞聽畢之後點了點頭,然後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等到阿克蘇退下後,一同回來的陳醫士開口了:
「稟王爺,在一杯殘酒中,小人發現了一種名為『醉春散』的藥物,此藥溶於酒中,幾乎是無色無味,不仔細品嚐的話很難發覺,它最大的效用就是,即使攝入少許,就可以讓男人陽氣突湧,下腹燥熱,急於宣淫,而與酒參雜在一起後,會將藥效發揮得更徹底,但是此藥有別於其他同類藥物的最大特點是,發作固然迅速,然而效力散失也很快,只消大概小半個時辰,人就可以恢復正常,並且無不適之感。」陳醫士回稟道,我開始佩服自己的推斷能力,果然與我猜測得不謀而合。
「哦?原來這就是所謂利於行房之用的『春藥』啊,」多爾袞自言自語道,臉上還帶著一點怪異的訕笑。
看來多爾袞確實算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風liu而不下流,連這等妓院青樓裡的尋常藥物都只有一知半解的,難道豪格也是如此嗎?不然的話他怎麼可以中了招還懵然不覺呢?莫非是皇太極的「整風運動」實在太厲害,連好色如豪格都不敢踏足於妓院呢?又或者他們精力有限,自家的女人都無法一一照顧,來個「雨露均沾」之類的,所以即使有閒情逸致,也沒有精力體力去做回嫖客呢?
讀多了三教九流的小說的我看到多爾袞這個樣子實在有點好笑,心裡還在思量著:這春藥的名字起得倒雅,如果從陳醫士口中說出諸如「金槍不倒」,「大力神丸」之類的藥名來,估計我真的可能笑出聲來。
「看來豪格的確中了算計,然而在我看來,下藥之人本意並非在於他,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不小心做了多鐸的替罪羊,」多爾袞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然後用慶幸的口吻說道:「幸好他的這個『不小心』,導致的陰差陽錯,否則的話,我還真的很難收這個場。」
我正暗暗為多爾袞過人的判斷力和推理而感到心驚,他猜測到豪格中招只能說明他的智慧在一般人之上,但是他能敏銳地覺察出豪格其實做了多鐸的替罪羊這一點,就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了,這個男人的智慧,實在是到了令人感到後背發涼的地步。
「王爺怎麼能如此推斷呢?」我適時地「疑惑不解」道。
多爾袞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將目光轉向小玉兒,終於把令她惶恐不已的話說了出來:「小玉兒,你我總算是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你總是抱怨和責怪我為什麼一直對你不冷不熱的,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本身究竟有什麼過失呢?」他說到這裡端起茶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看似很平常的一個動作,但我能深深地感覺到他此時的沉重,不論是心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算了,還是我告訴你吧,因為你根本不瞭解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今天的做法真的讓我很失望。在我的心中,有幾個很重要的地方,很重視的人,是不可以受到侵犯的,而你恰恰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侵犯到這裡,其他的我都可以容忍,唯獨這個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
而今天,你居然又一次把腦筋動到了多鐸的頭上,你總是沒有記性,我上次已經提醒過你了,希望你能夠引以為戒,有所收斂,可是你又令我失望了,你說,你叫我如何能夠原諒你呢?」
小玉兒終於將焦急和慌張的神色流露在臉上,然而她是一個一向爭強好勝,不肯認輸的固執女人,她儘管已經開始亂了陣腳,多爾袞的話雖然語氣很平淡,卻句句敲打在她已經很虛弱的心上,之前一系列看似不留痕跡卻很巧妙的精神戰術已經提前摧毀了她的心理防線,但是她仍然認為現在沒有十足的證據,所以她決口不能承認,小玉兒爭辯道:
「你怎麼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就一下子認定是我幹的呢?我和薩日格無冤無仇的,幹嗎要陷害她呢?再說中了春藥的是肅親王,你又為何一口咬定是我在打十五爺的主意呢?」
「那麼我問你,方纔我們在院中和幾位王爺貝勒對話時,你為何總是偷偷地觀察多鐸呢?你是不是在疑惑,為什麼他會好好的待在這裡,而倒霉的卻是肅親王呢?」多爾袞反詰道,他的目光果然犀利,連小玉兒在階下如此細微的舉動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小玉兒也噎住了,「但是就算我看了十五爺幾眼,也不代表我就是對他有所圖謀啊?」
「可是當我看到熙貞一反常態地不停地打哈欠時,就覺得事情不對了,她絕不是一個輕易會『失儀』的人,所以其中定然有緣故,讓我最終將一切和你偷偷觀察多鐸聯繫起來的是一連串怪異的事情:熙貞被診出中了迷煙,方才阿克蘇回報說她的臥房裡的窗子緊緊地關閉著,在如此悶熱的夏天,她怎麼可能關著窗子睡覺?
窗台附近也發現了一點點淡黃色的粉末,陳醫士確認那東西點燃之後可以發出置人於昏睡的迷煙,看來你派出的這個人的任務完成得不是很利索,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而幾個月前那次字條風波,你就是故意把熙貞和多鐸聯繫在一起,你定然以為我也許會對熙貞和多鐸的關係有所懷疑,所以你這次又選中了他,不然怎麼解釋熙貞所中的迷煙?
至於誤飲了藥酒的豪格為什麼會走入這座院子,只能說明,他是走錯了,因為熙貞和薩日格的院子並靠在一起,外觀上幾乎一模一樣,所以對府裡地形不是很熟悉的人,在夜晚很有可能認錯。」
我驚愕於多爾袞居然可以像身臨其境的人一樣如此準確地推斷出事情的經過,小玉兒也徹底呆住了,直到聽到他最後一句問話:
「至於豪格為什麼會走錯院子,是因為那個不熟悉地形的人給他帶錯路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有一個新來的婢女,而這個婢女,方才根本沒有出現在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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