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宇庭的美國之行,雖說無異於迴光返照,確也風光得很。開始幾天,從舊金山到紐約,從華盛頓到洛杉磯迪斯尼樂園,從食宿購物,到觀光遊覽,隨行人員安排得十分周全,對他也照顧得無微不至。幹部們對他的尊敬,關心,勝於自己父母,超過自己的妻兒,鞍前馬後,唯恐有失。搶著幫他提包,爭著為他敬菜,悄悄給他購物,頻頻向他獻媚,誰也不會想到,他將是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代宇庭呢!飄飄然,悠悠然。還記得在理發時,一個首長講莊子時,有一句他記得最清楚「得過且過,不知死活。」管他娘,過一天,算一天。隨從的幹部們認為,能和常務副市長一道出國考察是自豪的,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傍著這棵大樹自己的身價也高貴不少。副省!真正的大官呀!若是在平時,人們要想一睹這樣的高級領導的風采都是很難的。常常聽人說,我在某處見到了某市長、某省長,總不免炫耀一番。現在,這位大人物就在身邊,且朝夕相處。這樣的機會怎能輕易放過?為什麼不好好的表現表現?恭維領導便是展示自己呀!只要在領導心中打下一個的烙印,哪怕是有點印象,就不怕自己以後沒有出頭之日。現在投之以桃,往後報之以李,說不定以後我們這位代副市長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我一生的命運呢!
隨從幹部們的這種想法和表現也難怪他們,在官言官嘛!無數的事實證明,現在的官並不需多少能耐,上頭認識你、熟悉你,就是你發跡的基礎。做官和做生意沒什麼兩樣,生意場上講商機、機關倒過來講---官機,像做買賣一樣不失時機,如表演一樣抓住機會。也就是說,多接觸手中有權的領導,多和他們打交道,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老婆也給挪用挪用,其他微不足道,巴結領導、達到目的是第一位的。若能如此,你這人既便狗屁不是,也會官運亨通,只要領導說你行,不行也行。同在一個單位,你所在的部門,所從事的工作和領導打交道多,你就上得快,否則,可望而不可及。人們為此編出順口溜說:「人在組織部,年年有進步。身在研究室,經常可提職。常常陪領導,可以三級跳。」同在一個單位,你所處的部門是領導視線的「死角」,領導辦什麼事根本不需要找你,你就算不倒霉,也必定老死荒丘無疑了。既便某天某次某領導,偶爾在走道上或廁所裡撞見你,不可能有什麼深交,碰見次數多了,他也知有這麼個你,你知道有那麼個他,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點頭」關係而已,離認識、瞭解、信任到陞遷遠著哩!由此可見,隨代宇庭這位副市長出國考察的這些人,盡懷巴結之心,都顯恭維之態,亦在情理之中,並非意料之外,時不我待矣!
連他自己死活也不清楚的代副市長,對這幫兄弟以後能不能關照得到?隨從幹部想不到,他自己根本不去想。他想著過一天少一天,自己如牲畜走進了屠場,一步一步向死亡靠近。這一心態,致使他一直鬱鬱寡歡,簡言少語。開始,人們還以為,高級領導嘛!就應具有穩重、高不可攀、高深莫測的風度!當飛機越過太平洋,進入北美大陸的舊金山領空之際,隨從幹部們俯瞰那宏偉壯觀、橫跨海灣的金門橋,頓時興奮不已,笑語喧嘩。代宇庭那近乎呆滯的目光對此情此景,只不過略略側目一瞥而已。他出行前以為,得風光時且風光,能在前途未卜之際去飄洋過海,探視一下遠在天邊的「山姆大叔」,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借此遠渡重洋的機會,調劑一下自己崩得過緊的心態,難得!然而,一旦離境卻又心事迷茫,總覺得還有不少的事情辦得不那麼妥貼。心裡總是忐忑著,又懷疑是「調虎離山」,還擔心經過這一次超級空間享受後,會走向極端——去接受那狹小空間的殘酷現實……。
浮想聯翩的代宇庭,享受著,也煎熬著,心裡甜甜的,也苦苦的。白天無尚風光,晚上無比痛苦。他曾經憧憬著世界第一霸國,如今已親臨其境,可感覺則是木木的。那白宮,那摩天大樓,那紐約標誌性的建築——世貿大廈,在他眼中似乎都成了閻王殿、奈何橋、骷髏谷。人們遊覽人間第一樂園——洛杉磯迪斯尼樂園,見到的是造型奇幻無比,景觀五光十色的龐大建築群,彷彿置身於人間天堂的感覺,留連忘返。而留在代宇庭心中的則是,遁入陰森森的鬼屋,令人心驚肉跳,恐怖異常的妖魔鬼怪的猙獰面目,他的感覺是異樣的。人們在議論《星條旗歌詞》時,他獨獨記住了「……用自己的血,洗涮骯髒的腳印」這一句。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個鬼事,與眼前景況如此的不協調,竟不知如何是好。
代宇庭身在如織的遊人中,心懸如麻的楚雲禍事,兩條腿軟綿綿的,就像踩著棉花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隨波逐流。前幾天,他還能感覺到隨從幹部們對他的恭維、尊敬,也能相應地示之以回應、付之以勉強的笑容,尚不蝕市長大人之格。但是,由於白天魂不附體,又在夜深人靜時惡夢連連,生物鐘不能正常擺動,虧睡失眠,神智就必然紊亂。待到和眾人漫步街頭,參觀遊覽時,已經不是簡單的走神了,而是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越到後來,越不對勁,甚至怪怪的。
隨從幹部們似乎察覺到,他們所崇拜、所景仰、所希冀的代大市長,這麼不正常。怎麼會連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呢?議論開始了「暈!別看是副市長,看到這樣現代化的大城市比我們還懵,簡直像個鄉巴佬!」
「跟這樣的鄉里氅副市長出國,簡直有失國格。」
「他好像靈魂已出殼了喂!」
「他像一種尚未成鬼,卻已非人的東西。」一個看過雨果作品的隨從形容說。
隨從們開始背後發議論了,不少幾天前還奉承他的人,也敬而遠之。代宇庭似乎也覺得無所謂,有的人當面挖苦他說:「市長到美國,高興得沒話說。」「代市長不發言,恐怕身上少了錢。」「市長搞單干,我們怎麼辦?」因為,代宇庭常常一個人形單隻影地走,一個人孤零零地,像是踏著波浪蒼蒼然地跟著人群向前浮動著。不管隨從們如何說他,代宇庭像個傻瓜一樣還跟著傻笑,沒有任何反感的意識。越是這樣,大家越是放膽的輕視他,戲弄他,瞧不起他。從起初的前呼後擁,到最後幾天的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他,這位堂堂的副市長在隨從們中竟成了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有時他離群素居,乾脆住在賓館不出門。隨從們也不管他吃飯沒吃飯,都自顧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代宇庭即使有時跟著大伙出門,簡直像個幽靈一樣尾隨,人們不斷地議論他,有的甚至悄悄地罵他「神、經、病!」
「代副市長怎麼看不到往日那十足的神氣了,連那個習慣性的動作——摸臉,也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聽老人們說,人若改常,非病即亡哪!」一個對代宇庭比較瞭解一點的隨從和其他人議論說。
代宇庭這幅下世的光景,給隨從幹部們對政府領導的形象,有了豐富的再創造餘地。他們從原來的盲目崇拜、逢迎中清醒過來,對副市長一類人物不得不重新審示。
楚雲國際機場的夜景是美麗的,雄偉壯觀的候機樓,稜角燈晝夜通明。一排排富麗堂皇的華燈下,停放著整齊有序的各式豪華轎車;高架橋上一輛輛接送客人的大客、轎車、麵包車穿梭般駛進滑出;轟鳴的飛機起降聲打破沉寂的夜空;來南北往的人群悄然在這裡作短暫停留後,各自向自己的目的地進發。一切是那麼的井然有序。
候機樓入口處,一輛「0」牌轎車在自然形成的車隊中蠕動,它緊跟在一輛車頂轉動著紅色信號燈的公安車後面,一個叉道上離開車隊,從貴賓通道暢通無阻地駛進機場,停靠在貴賓室旁。楚雲市紀委副書記曾寬攜三名公安人員一起進到貴賓室。他們先後坐在沙發上,服務員小姐便立即給他們奉上熱騰騰的茶。可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略為看了一眼並不想喝的茶杯。公安人員的眼神密切注視著電視屏幕上飛機航班信息,不時地抬起手腕看表。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這時,聽廣播報道:「迎接客人的請注意,從香港至楚雲的波音747,2818航班已經到站……。」
紀委副書記曾寬立即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三名公安人員亦隨即起身整裝,隨著他走出貴賓室,坐上各自的車。他們在車上看到,那波音飛機在導航車的指領下慢慢停了下來。這時,坐在第一輛車的刑偵隊長向司機命令道:「出發!」後面的「0」牌轎車緊跟著警車向剛停下的飛機急駛過去,幾乎與機場的梯車、貨車同時接近機身。
座在頭等倉的代宇庭和他的隨行人員最先走出機倉,第一名便是代宇庭。當他站上弦梯平台,第一眼看到的是弦梯下停放的警車和自己的「0」牌車號。專車司機熟悉的面孔和似曾相識的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一起,再一定睛看時,不由輕聲「啊!」了一聲,那不是市紀委曾副書記嗎?兩名公安人員站在他的後面,還有一名公安人員持槍站在兩車之間。司機向那位中年男子指了指平台上的他,代宇庭腦袋裡「嗡」一聲。這一驚非同小可,人幾乎站立不穩,手提箱自然從手中脫落,隨從趕緊幫他把箱包拾起。他鎮定了一下,一步一顫的走下弦梯。
代宇庭走完了最後一級弦梯,好像是從副市長級平台,一步一步回到了理發員,不!回到了未頂職前的農民,還不!他、他下完弦梯就已經沒有路了,哪裡也回不去了,他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步。腳剛著地,紀檢副書記迎了上來,兩名公安人員也跟了上來。曾寬副書記對代宇庭說:「根據市委常委決定,代宇庭!你被『雙規』了。」
代宇庭一臉蒼白,低聲說:「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回頭看了一眼滯留在弦梯上的隨行人員,臉慘然一笑,向他們揮了揮手,上面發出一陣「唏噓」聲。
「走吧!」紀委副書記以命令的口吻。
代宇庭最後抹了一把臉,抹去那再也不會出現的笑容,向自己的司機走去。
「請上這台車!」兩名公安人員一前一後對代宇庭說。代宇庭毫無辦法,只得跟著公安人員到那輛警車邊,紀委副書記吩咐代的隨從把他的箱包放到「0」牌車上。代被一名公安人員毫不客氣地擁上了車,兩名公安人員分左右兩邊門上車,將代宇庭夾在中間。另一名持槍公安上了「0」牌車,保護著紀委副書記跟在警車後駛出了機場。
代的隨行人員,包括前面目睹這一幕的部份同機乘客,他們還呆呆的站在弦梯上,望著這兩台車開去的方向……。
「難怪他在國外是那副模樣,原來他犯了事啊!」
「準兒又是一個貪官!」
……
「走吧!走吧!還有什麼好看的?」弦梯上機乘工作人員催促著。
楚雲市常務副市長代宇庭被「雙規」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楚雲市的大街小巷,這是那幫隨行人員的作用,還有同機的全部乘客。
代宇庭家裡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客廳擺上滿滿一桌菜。前一天晚上,代的妻子從接到丈夫從香港打回的電話後,就認認真真地做了幾道可口的菜。還遵照丈夫的指示,特意把代政從公司叫了回來,住校讀書的小女兒也奉召回到家中,準備高高興興地陪國外回來的老爸,美美地吃上一頓飯。女兒代芸還盤算著老爸會給她帶回什麼稀世洋物,明天回到學校少不了炫耀一番。小女兒代芸早早坐在桌邊,笑瞇瞇地看著桌上的菜,瞅著牆上的鍾—代芸:「倒計時—!我爸還有1時23分到家——!」
代政也抬頭看了看表,笑對妹妹:「嗯!要是飛機延誤呢?」
代芸不高興地:「不——!烏鴉嘴。這是國際航班,怎麼會延誤呢!」
代政:「好!我是烏鴉嘴,爸的航班一定準時到達—!」他笑笑坐了過來,一手撫在妹妹的肩上「你現在想啥?」
代芸天真的揚起眉頭,笑道:「我想啊!爸一定給我帶了好多好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總之說吧!都是稀世洋物。明天,我打算和我玩得最好的好同學,好好分享。哥—!你說好不好?」
代政:「好!好!你們學校—是不是最近出了個『好』字造句題啊!」
代芸疑惑地:「你啥意思?」
代政掰著手指:「你剛才什麼『好吃好玩好好……這句話,我數了一下,共十個好字,呵呵!」
代芸:「好就是好嘛!隨口說十個好字,就說明十分好,哈哈哈!」
代政:「嗯——!我小妹真聰明!」
代母從廚房出來,手在圍腰上揩了揩油漬,不高興地:「菜都涼了,再熱就沒味了,死起還不回,電話都不來一個。」沖氣坐在一邊。
代芸:「媽!你別急!也別生氣,爸很快就會回家的,來!您累了,我先夾塊雞腿給您吃,噢!」她從桌子上夾了塊雞腿,送到母親嘴裡。
代母看女兒一眼,張嘴吃了起來。
代芸:「嗯—!好好兒的噢!這才是我好媽呢!」
代政看著笑了笑,望了眼桌上的菜,抬頭看看掛鐘,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代政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自從馬伯清被「雙規」以後,有幾個哥兒們給他透露了他父親的一些傳聞,他可沒有妹妹那樣天真。但也決沒有想到從今天晚上起,他的父親就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家門了。
夜很深了,按說父親應該早到家了。他們等啊,等,誠實的妻子將涼了的菜熱了一遍又一遍。這時的代政只覺得耳朵「嗡嗡」地響,他看著帶著微笑斜睡在沙發上等待父親回家的妹妹,走過去用一床毛毯給她蓋上胸口。自己踱回到房中,拿起電話撥了父親的手機號,電信台回答:「用戶已關機!」,他又撥通父親辦公室的電話,接通了,但響了數遍無人接。
他放下電話,獨自座在床邊,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來,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母親推門進來,問:「你爸爸怎麼還沒有到家?是不是飛機出事了?」
代政又給市計委和其他幾個熟悉的幹部家掛了電話,一切都明白了。
代政含著淚搖了搖頭,默不作聲的看著桌上的檯燈。母親見代政臉上有淚水,說:「這有什麼急的,晚一天就晚一天吧,反正要回的。嗯——!代軍也還沒回,要是他也回來,我們一家也好吃個團圓飯羅!」
代政打著哭腔說:「媽,您不要說這些了好不好?爸是肯定不能回了!哥也不定出了什麼事,我們這個家會不得了啊!」
母親笑了,說:「你亂講,他們就怎麼不能回來?代軍他咋啦?」
代政說:「媽!爸爸真的不能回了!至於哥——,唉!說不准啊!很可能爸和他是同一件事,嗨,您就別問了。」
母親有些害怕了,一定要問:「到底出了出什麼事唷?」
代政又說:「您不懂,您什麼也不懂,您什麼也不要問。今後不管誰問您,您什麼也不知道,本來您就什麼也不知道,好嗎?媽——!」代政哇的一聲哭了!這哭聲是那樣的淒涼,那樣的無奈。
母親木木地站著發楞,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嘴裡只叨叨:「飯菜都做好了,又不回來,老頭子幹什麼去了呢?這個月買菜的線還沒有給我呢!」代政伏在桌子上哭,聽得母親如是說,順手從口袋裡抓一把錢給母親,足足有好幾百。老太太也不管兒子還在哭,只顧舔著口水點著錢往自己房裡走,說:「不曉得這有什麼好哭的,過幾天回來不是一樣,他又不會死在外面。」
代政淒慘的哭聲,驚醒了甜睡中的妹妹代芸,她揉了揉眼睛,一看飯菜還原封不動地擺著,自言自語的問:「爸咋還沒回來呀?」
母親在房裡接過話說:「你政哥說,他不會回來了!」
代芸睜大眼睛叫道:「什麼——?爸他不會回來了?」把毛毯往邊上一掀,站起來衝到代政房門前,兩手扳著門框,身子向前傾著,喊了聲:「哥——!你怎麼啦?」
看著天真的妹妹,代政哭得更厲害了。
「到底怎麼啦?哥——!」妹妹走過去,坐在代政身邊,雙手抓住他的肩膀邊推邊問:「哥——!怎麼啦!怎麼啦?快說哇,你——!」
代政把妹妹的手從肩上輕輕拿下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握著,慢慢說道:「爸爸出事了!」
代芸把手從代政手中抽了回來,驚叫道:「什麼,你說什麼——!爸爸他出事了?是飛機失事啦?」
代政搖了搖頭,「不是!他,犯事了!」
代芸問:「被抓啦?」
代政點點頭。
代芸站了起來,神情古怪地說:「不信,我不信。」
代政瞥了她一眼,溫和地說:「你坐下,哥給你說。」
代芸順從地靠著代政坐了過來。正在裡面房間收藏錢的母親聽說,也走了去來,靠著門站著聽代政說。代政一字一頓地看著母親和妹妹說:「爸他真的出事了。我剛才又打了個電話給劉姨,市計委的劉姨是和他一塊兒出國的,劉姨回家了。她告訴我,爸被市公安局和市紀委的人從機場帶走了,就在今晚下飛機的時候。劉姨親眼看到的,還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代芸放聲哭道:「爸爸——爸爸呀!」哭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母親急道:「這怎麼得了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老屋裡去!」跌跌撞撞,不料絆在茶几腳上,「撲通」一聲,重重地、踏踏實實的摔了下去,趴在地下沒吭聲。
代政聽到響聲,趕緊從屋裡跑了出來,見母親爬在地下不動,臉平貼到地面,鼻子裡、嘴角邊淌著血,他立即蹲下去抱著母親大聲喊:「媽,媽!您怎麼啦!你醒醒啊!」沒有經驗的他,把麵條似的母親從地下抱起,平放在沙發上。代芸聽到動靜也從房裡跑了出來,一見滿臉是血的母親,驚叫一聲回到自己房中把門一關,再也沒有聽到聲音了。
代政也顧不了妹妹,急忙撥通了「120」急救電話。他搓條熱毛巾把不省人事的母親臉抹乾淨,又將母親頭部抱著放在自己腿上,等急救車到來。過了不到十分鐘,門鈴響了,他放下母親,開門把醫務人員迎了進來。幾名醫務人員二話沒說,抬著老太婆就走。代政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急忙帶關門跟了出去。
代宇庭的妻子經醫院連夜搶救,命,總算是保住了。但醫生告訴代政,由於她摔倒後挪動過多,造成臚內血管膨脹,破損面積擴大,神經系統基本報廢,所以,即使是治好了也成了植物人。關鍵是她摔倒後你不要馬上把她扶起來,一定要讓她靜靜地躺在地上,十幾分鐘以後才能動……。
代政傻眼了,他默默地看著母親,痛苦的淚水不停的流淌著。
夜很深了,病房裡除了工作室外都已熄燈就寢。一彎昏月在密密的雲層穿移,淡淡的月光從窗外透進病房,代政淚眼朦朧地看著母親那蒼白的臉。起風了,初冬時節,涼嗖嗖夜風從單層的窗戶縫隙往裡擠,發出尖尖的叫聲。代政從心底裡打了個寒噤,將自己的西裝在胸前疊上、兩手壓著。走近母親的床邊,將被子輕輕的壓好,室內樓外全都靜靜的,他似乎看見那個乾癟的老頭兒,他的父親毫無表情如木偶般也坐在病床邊,呆呆地看著他。
代政整整一個通宵守候在可憐的母親身邊。默坐在病床邊的他,雖年紀輕輕,卻經歷了方方面面的磨煉。對這個家庭他曾有過依戀,對他的父親他曾有過理解,對眼前躺在病床上的母親他一直同情、並且深深的愛著,對兄長代軍他似乎從小就不屑一顧。這個家庭成員中要說愛,他只愛母親和妹妹兩個人。父親今天走到這一步,他也認為是遲早的事。父親的虛榮心、貪慾、陰狠;父親的剛愎自用,唯我獨尊,他這個做兒子的雖然最瞭解,但絕對左右不了。自己大學畢業以後出來搞公司,更多的是想早早獨立於家門之外,擺脫傳統式的家長控制後代做法,這一令人窒息的家境,更堅定了他必須自立的信念。否則,一切都要聽從父親的擺佈,不管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他對社會上的各種事例,特別是領導幹部犯罪是敏感的、關心的。父親的所作所為,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父親又是一個勸不醒、拉不住,蒸不熟,煮不爛的老倔頭。加上有些真心的朋友對他父親的一些事情常常實言相告,他更加感到父親的岌岌可危。他思想上的防線就是盡量不與父親的事聯在一起。儘管在生意上有人也曾賣過父親的面子幫過他,但他很清醒,並不以此為榮,有時甚至只要他父親打過招呼的生意,一旦他事先得知,寧可不做,也不領這個人情。如在楚江大橋工程上,做為生意人的他,對如此巨大投資的項目無動於衷是假的,可一旦他與朝旭接觸後,就覺得自己不能介入。後來,朝旭請他吃飯時,他公開表明自己的觀點,他說:「我承認,這個項目對我是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我很清楚:(1)我現有的公司不具備這方面的競爭能力;(2)由於我父親出了面,我不願意幹,在楚雲您可以問一下,我做事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牌子,特別是我父親的牌子;(3)我佩服您的敬業精神,不想因為一些複雜的關係干擾了您的決心。因此,我放棄,包括附屬工程,我也希望不要理會我父親的任何手諭、紙條。朝叔叔,我雖是您的晚輩,但我很願認您做我的朋友,當我的老師。」
朝旭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年輕人,雖然他父親和自己曾結怨很深。
代政做人做事比較有分寸,在家在外從不講父親的壞話,也不吹父親有什麼作為。他認為,兒子要改變父親的某些惡疾是難的,但有兩點必須把握住,首先要知道沒有父親就沒有你,這是無可改變的客觀事實。你就是再偉大的人物,也不可以顛倒人倫,他是你的父親,你就必須尊重他,孝順他,盡到做兒子的責任;第二,父子形似而並非一律要求神似。父子關係不可改變,但做人的準則並非一定要一致,人格是獨立的,父親的優點你可以吸收,對他的缺點毛病則必須摒棄,這與不孝順是兩回事。
受過高等教育,又自覺接受社會大課堂教育的代政是明智的。他不以生在高官仕宦之家為榮,也不以行為不軌,最終不免身陷囹圄的父親為惡,清醒處世,清白做人,這也是他代家難得的唯一希望。
整整一個通宵,他想得太多太多……。
晨曦透進病房,母親安然的躺著,發出輕微的鼾聲,吊針一滴一滴輸進她毫無知覺的軀體。代政到熱水房打了一盆水,又給母親擦了一遍臉,然後到醫院住院科辦了手續,交了費。顧不上吃早點,便往回趕。
他惦念著傷心的妹妹,昨晚沒來得及做妹妹的工作,就陪母親來到了醫院,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上學校去了嗎?……
代政雖然十分疲憊,但想起妹妹,還是三步並做兩步地往回趕。當他到家把門開開一看,「啊」了一聲,直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暈了過去。他靠在門邊看到整個客廳一片狼籍。幾個房間的門被打開,箱子、櫃子抽屜全被翻了個底朝天。飯桌被掀翻,茶几歪倒在一邊,飯菜、瓷碗碎片,杯盤等灑滿一地,貴重的金魚缸砸掉了一個角,水漫出淌遍大廳,幾條金魚已經斷了氣,還有幾條掙扎著在翹著尾巴。尤其是父親最喜歡的,並且要經常去摸一摸的那個薄如紙,輕如紗的景德鎮大瓷瓶,也被跌在地板上打得粉碎。
「這哪還像個家唷!」代政的心都要碎了。
「抄家了,不好!代芸也一定出事了!」
敏感性極強的代政突然心裡一怔,全身發顫。即刻想到妹妹一定是受了剌激,會……,他顧不得腳下的瓦礫碎片、湯湯水水,向代芸房間衝過去,嘴裡邊喊:「代芸,代芸,代……」
代芸的門半開著,他急忙推開門,看見代芸正坐在床上塗口紅,還拿著鏡子照來照去,臉上也塗了個亂七八糟,右手腕不知在什麼地方劃破了,還流著殷紅殷紅的血,對代政的到來視而不見。
「怎麼得了啊!」代政什麼都明白了,他走過去抱著妹妹又哭又喊:「妹妹,妹妹呀!你怎麼啦?你到底怎麼啦?我是你哥呀!」他哭著、搖喊著。可是,代芸只是傻乎乎地看著代政發笑,又把口紅擠到代政流淌著淚水的臉上,笑道:「好看,嘿嘿,好看,嘿……。」
她,瘋了!
「抄家了。」沒錯,就在代宇庭被「兩規」的當晚,代政護送母親去醫院不久,檢察院派人搜查了代宇庭的家,當時小小年紀的代芸正在家中哭泣,聽到叫門聲,便開門讓他們進來。她一見身著制服的幹警,嚇得瑟嗦一團。搜查雖一無所獲,可對代芸的剌激不小,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並亂扔亂砸東西,搜查人員還當她是在發脾氣,沒有理睬她,臨走,還大聲吼了她幾句,把門帶關後,便去紫英賓館繼續搜查代宇庭的密碼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