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是個在後世被大書而特書的年頭,在這一年裡,清政府的經濟政策發生了諸多根本性的的變化。
……
馬德並沒有預料到他給宋葷出的那個主意最終會演變成了什麼樣的結果,不過,那確實是一個聞者心驚的主意。
漕運,鹽課,河務!
對清廷來說最重要的三件事。每一件事都牽聯極廣,每一件事都帶動著數不清的人的利益。可是,這三件事卻最終在各種因素匯聚的情況下,在馬德朝宋葷說出那四個字之後,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從頭來吧!
首先出事的是鹽課!
因為太子一黨害怕馬德得到江南總督之位,斷絕了自己的財源,所以,他們用自己掌握的各項證據,威脅揚州鹽務總商安歧和季滄葦,使得季氏與安氏不得不仗著自己大場商的勢力去迫使另外一些身為散商的鹽商去為馬德製造麻煩。因為,綱鹽法之下,總商是負責發放鹽引的,而且,那些鹽商因為早早地就買好了鹽引,如果沒有場商替他們供鹽,他們就無法獲利,也就無法交足鹽稅,到時,必然一蹶不振,從此與奢侈豪華的生活告別。所以,兩淮鹽商為了以後的日子,不得不屈從於各種壓力,最終形成了兩淮鹽商集體對敵安徽的局面。
可是,面對這種情況,馬德卻首先擺出了一副強硬的姿態,他聯合了遼東的費老頭以及實力只在兩淮鹽商之上的晉商和部分徽商,運用官府和商場兩種手段,跟這些人硬拚起來。而馬德的表現又嬴得了康熙的支持。……其實,如果馬德一開始就手足無措、應對無方的話,康熙絕對會捨他而保全安徽,可是,馬德卻硬挺住了。這使得康熙可以考量的東西多了起來,最終,他選擇站在了馬德這一邊。
於是,雙方的天平開始傾斜,當於成龍和准泰表態之後,其實馬德的勝利就已經成了定局。
而就在此時,李蟠提出的「票鹽法」被呈到了康熙的手中,並且在清廷的幾大首腦之間引起了分歧。高士奇、馬齊、張廷玉三人和太子、佟國維相比還弱勢一些,可是,康熙若無若無的支持又使得這種對抗開始朝著不利於鹽商的方向發展。
結果,消息傳至江南,立即就造成了兩淮鹽商的巨大反彈。
就如宋葷所說,人多膽大!兩淮鹽商一方面哄抬江浙糧價以威脅清廷,一方面鼓動與之有關聯的清廷官員封殺「票鹽法」。而他們的這些做法,也終於迫使宋葷去向馬德求援。宋葷本來只是想讓馬德幫他解一解燃眉之急,可是,卻沒有想到會從馬德那裡得到一招「離間計」。
於是,真正的大麻煩開始了。
宋葷回到江蘇之後苦思冥想了幾天幾夜之後,下令開始徵集漕糧,又過一些日子,他又開始組織船隻,可是,他卻不走運河,轉而欲行海運,並揚言:「海運耗費倍少於漕運,現今糧價上漲,為國家節省錢糧,以免直隸缺糧計,實不得已而為之也。」
結果,江南大嘩!
漕運,以總督索拉旺為中心,上可至京城王公貴族,當朝重臣;下又有十萬運軍旗丁、運河沿岸各個碼頭的水手、店舖乃至小販,其牽聯之廣,只比鹽課大,卻絕不會比之更小。
所以,宋葷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可是,海運的計劃卻不能停!因為,當時的情況卻已經到了兩難的境地。……鹽商們如果讓步,則票鹽法一旦施行,他們必將永遠失去現今的地位與巨大的財源,而他們如果能堅持到清廷允諾不施行票鹽法,就還會有一線生機,因為到那時候,他們只需要能夠打開馬德的封鎖就行了。而他們既然能讓清廷在鹽法方面讓步,乘勝出擊再讓馬德讓步也就不會再是什麼難事;可是,同樣的,在現在的形勢下,宋葷也不能讓步。因為如果讓步,宋葷就沒有足夠的錢去完成漕糧的徵集北運,雖說這裡面也有漕運總督的事情,可是,收糧的任務可是歸他這個巡撫的。如果因為漕糧不足而造成直隸糧荒,他絕對負不起那個責任。他已經在官場混了那麼久,當然很清楚到時候如果要找人對現在的事情負責的話,是不會有什麼人會去理會他現在所遇到的難題的。
在地方上的人都很艱難,可朝臣們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他們先攻擊宋葷,然後,再攻擊馬德,再之後,吵成一團。
可是,這種爭吵沒過多久,朝臣們就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這樣的爭吵其實一直是自己和自己打嘴仗。真正的相干者,馬德和宋葷等人根本就沒有受到任何實際的傷害。因為,他們這些朝臣的手都伸得不短,同時在漕運和鹽課兩方面沾便宜的佔了大多數。而他們如果支持鹽商的話,就不能出言反對高糧價,可那樣一來,漕運勢必難以進行;可如果支持漕運的話,又必須讓鹽商放棄哄抬糧價,而那樣又等於讓鹽商們去自殺。對此,有些大臣調整了策略,轉而重新攻擊馬德,可是,馬德「自衛反擊」的理由充分,誰也撼之不動;又有人意圖攻擊宋葷的海運,可是,如果海運不行,直隸必然挨餓,誰負得起責任?所以,這種攻擊也只能無功而返。最後,有大臣想請康熙多出錢,好讓漕運得以順利運行。可是,康熙以西北、四川等地急需錢糧為借口就是不答應。
於是,事情僵持了起來,宋葷也一直按部就班的執行著自己的海運計劃。
而海運一旦開始,漕運必然損失巨大!
所以,朝臣們一夜之間撓掉成百上千根頭髮的不在少數!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人開始朝著漕運和鹽商們開火了。
在江蘇晃晃悠悠過了一陣,又在河南和於成龍泡了一段日子的郭大御使也回來了,此人本著「折騰就折騰個底兒朝天」的宗旨,一上朝堂,就向康熙遞交了一份奏折,不僅極言漕運和綱鹽法的弊端,連清廷的另一件大事,河務,也給扯出來使勁「涮了涮」!
郭琇指出:漕糧的運輸費用過高,損耗也太大,運送一石漕糧,往往要花費幾倍的代價,因而年年要支付大量經費。為此,朝廷就不得不向百姓轉嫁漕賦,而如此一來,官員便往往以此為借口橫徵暴斂,定額一石,常實征三至四石,有時甚至高達七至八石。另外,維持漕運的損失過大:一是為修治運河通道要支付巨大的河工費,二是為維持運道水量不多不少,時常給沿運河一帶造成嚴重的水旱災害,三是為挽救運漕糧要修造數千隻漕船,要支付運丁的巨額補助銀兩,四是各處各級官吏借漕糧的徵收兌運而中飽私囊。以上種種開支最後都轉移到百姓稅戶的身上。總之,如果仍維持目前的漕運制度就是極大浪費,害多利少。再不整治,早晚必成朝廷一大錮疾。
另外,綱鹽制使得鹽商壟斷鹽課,造成鹽價不斷上漲,百姓的負擔加重,結果官鹽滯積,私鹽活躍,以致朝廷的鹽課收入日益減少,形成「上、下交病」的局面,如今鹽商更是上下其手,不僅意圖以鹽迫官,竟還敢聯合起來與朝廷對抗,「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再縱容下去,必然使得朝廷威望大降。所以,應當立行票鹽法而廢綱鹽法。
而對於河務,郭琇也認為是一個貪污淵藪。他指出,雖然前有勒輔,後有於成龍、陳潢等人忠於職守,可是,河務官員依然有不少人從工程和料價上下手,用虛報工程數量,增加河工料價等方法進行貪污。使得朝廷每年都必須撥出大量經費治河。可是,由於河員貪污中飽,長此以往,只會造成花費浩大,水害反而愈烈,病民也愈甚的結果。最後,他直接對康熙指出:「黃河無事,歲修數百萬,有事塞決千百萬,無一歲不虞河患,無一歲不籌河費,此前代所無也」(清末魏源語)。
除此之外,郭琇在向康熙遞上了自己的奏折的同時,也把於成龍、陳潢、彭學仁、封志仁四人聯名的一份奏折也上呈給了康熙。於成龍、陳潢等人的這份奏折以勒輔曾經說過的一句指責某些漕運官員「只顧治運,不顧治黃」的話開頭,指出若想徹底治理好河務,必須「將河道運道一體,徹首尾而合治之……」。奏折上指出,運河時常堵塞是因為與黃河相聯,泥沙淤積,以及黃河的河道變遷。而往常治河,大多是只注意漕船需要經過的地方,若是其它地方決口,就很少關注。如此以往,只會黃河河水持續氾濫或者再次改道,運河也最終難以保全。……所以,如果想徹底解決河務問題,就得暫時斷絕漕運,先把一切整好再說!
……
這兩份奏折幾乎就是一套組合拳,打得不少文武官員都是暈乎乎的。同時,也改變了整個事情的性質。雖然滿朝文武在綱鹽法和票鹽法兩種鹽法之間的爭執已經是在爭的一個廢除與否的問題,可是,漕運方面卻不一樣,他們只是爭的一個暫不暫停的問題。而如果按照郭琇、於成龍等人的奏折,就是說為了治好黃河就一定要先行停止漕運,那得等多少年?那跟廢除漕運又有什麼不同?
於是,馬蜂窩終於捅開了。
然而,當很多朝臣準備好跟郭琇一夥在朝堂上打一場口水戰之後,他們卻又找不到對手了。……郭琇自打把奏折交給康熙之後,就告病不朝,躲到家裡「休養」去了。本來,這也是個好機會,郭琇可是個強勁的對手,說起話來十分誅心的那種人,他不在,更加有利於這些人發揮。可是,康熙卻借口要照顧太皇太后孝莊,在這段時間內連續取消了乾清宮的好幾次朝會……
……
「皇上,現在朝廷上已經有些亂了,您難道還不打算讓他們靜下來?」
從宋葷提出海運開始,時間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惹事的那些人不是不在京城,要麼就是躲起來自個兒「清淨」去了。可是,北京朝局的混亂形勢卻一直未見好轉,上書房四大臣也壓制不住,只能在一旁乾著急,順便對那幾個惹禍的傢伙「懷恨在心」。高士奇也不敢隨便淌這次的渾水,可是,康熙卻偏偏把他拉到了皇宮,雖然表面上只是說要君臣一起聊聊天,可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康熙的心思?這可是擺明了「欺負」他這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有權也沒權的所謂「宰相」。
「靜下來?呵呵,士奇啊,你熟讀天下書籍,難道忘了那句『水至清則無魚』了嗎?」相對於高士奇的關心,康熙卻表現的十分輕鬆,只是微笑著說道。
「皇上,您要抓什麼魚?」現在的水確實不清,而且夠渾的,比黃河水都渾三分!高士奇看著康熙,實在是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思。……再渾下去,可就要決口了。他忍不住暗暗說道。
「抓魚?……朕沒打算過要抓魚。朕只是想看看這水裡都有些什麼魚。」康熙微笑道。
「渾水之中如何辨得清?」高士奇問道。
「哈哈,此時正需渾水才能看身出來啊!」康熙大笑。
「……呵呵,這倒也是!」高士奇陪笑道。
……
「皇上,太子爺和佟相來了!」李德全就伺候在康熙和高士奇身邊,轉眼時遠遠地看到兩個人正在向這邊走過來,認得是胤礽和佟國維,急忙對康熙稟報道。
「這個時候來找朕,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李德全,你過去給他們說,就說朕今天不問國事,讓他們回去!」康熙吩咐道。
「皇上,太子殿下和佟相一起前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您還是見見他們吧!……」把太子和首輔趕走,卻把我留在這兒,這不是難為人嗎?聽到康熙這麼說,高士奇急忙說道。
「李德全你還愣著幹什麼?」對高士奇的請求恍若未聞,康熙又叫了一聲李德全。
「奴才這就去!」
……
「皇上,您這又是何必?」看到李德全過去攔住了胤礽和佟國維,幾句話之後,兩人遠遠的朝著康熙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高士奇忍不住又對康熙說道。
「唉,一個是朕的舅舅,一個是朕的兒子,朕當然也不想這樣,可是,朕現在確實不怎麼想見他們。他們都讓朕很失望啊!」康熙歎道。
「皇上……」
「佟國維也就罷了,他是臣子,難免有些私心,為自己的部下出頭說幾句話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胤礽不一樣。他是皇太子,未來的皇帝,是要接朕的位子的,可你看他這些天都做了什麼?」康熙苦笑著對高士奇說道。
「皇上,臣乃外人,不敢置喙皇家之事!」高士奇已經預料到康熙要對他說什麼,雖然不想聽,卻又不敢明說,只能用上了這句「萬金油」的話。
「呵呵,你高士奇什麼時候也這麼懂規矩了?」康熙看著高士奇,笑問道。
「皇上說笑了!臣……臣豈敢不講規矩?」高士奇雖然在陪著笑,可是回答的時候卻依然十分小心地看著康熙臉色。
「好了,你緊張什麼?你是上書房跟著朕最久的的老臣了,難道朕還能再把你怎麼樣不成?算啦,閒聊嘛,既然你不願意聽,朕也就不說了。……你兒子現在怎麼樣了?該入學了吧?」高士奇的心態又豈能瞞得過康熙,不過,康熙這回倒是出奇的大度,沒有繼續在剛才那個問題上糾纏。
「有勞皇上動問。犬子倒還康健,臣打算讓他明年入學!」一說到自己的兒子,高士奇臉上的笑容就多了起來。他這兒子可是得來不易,珍寶似的,據說還十分乖巧懂事,十分地惹人歡心。
「有你這麼個老子,你兒子要是學問不好的話才有問題……朕想讓他去給朕的一個兒子當伴讀,你看怎麼樣?」康熙問道。
「臣多謝皇上恩德,只是臣這個兒子……」給皇子當伴讀等於奠定了日後進入官場的階梯,一般人做夢都得不到,可是,高士奇卻有些不太情願,他可是有著親身經歷的,這官可不好當啊!尤其是給皇子當伴讀,一個不好就被圈進某些裡面出不來了。
「你不願意?……算了,孩子都還小,還是過兩年再說吧。」康熙又說道。
「臣謝皇上。」高士奇暗暗抹了一把汗。
……
「士奇啊,你看這回江南的事會鬧成什麼樣?」又過了一會兒,康熙終於問起了正事。
「臣不敢說!」高士奇說道。
「不敢說?這可不是你高士奇的作派。現在只有朕在這兒,你儘管大膽的說就是,無論你說什麼,朕都恕你無罪。」康熙說道。
「臣謝過皇上。」聽康熙這麼說,高士奇只好朝他躬身行了一禮,又想了想,說道:「臣以為,如果皇上繼續放任此事,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誰也佔不到便宜。」
「哦?」
「皇上,宋葷在江蘇先是當了六年的布政使,又接替於成龍當了江蘇巡撫,一向為人穩重,或者說是滑頭。可這回那傢伙卻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和吃了炮仗一樣。所以,臣以為他背後也肯定是有人支持。要不然,以他沉穩的性子,斷不會如此冒冒失失地就開始做事,至少,在他做事之前,一定會派人先來向皇上您問一下的。」高士奇繼續說道。
「說得不錯。」康熙點了點頭。
「兩淮鹽商今次如此作為,乃是犯了大忌,不管他們是受誰的指使,亦或是有什麼苦衷,朝廷也斷不能再繼續放縱他們,票鹽法必定得施行,要不然,朝廷威望必然受損。所以,鹽課肯定要變革!……可是漕運和河務也是牽聯極廣,僅憑一個宋葷,再加上郭琇、於成龍等人,也肯定是成不了事。」高士奇繼續說道。
「看來你也是覺得綱鹽可廢,漕運與河務卻十分難動了!是嗎?」康熙問道。
「臣確實是這個想法。其實,若非這次鹽商亂來被抓到了把柄,即便是綱鹽法,恐怕朝廷也難以廢除!」高士奇又說道。
「按你的說法,能順利實行票鹽之法,朕還得感謝那幫鹽商背後的指使者嘍?」康熙笑著對高士奇說道。
「皇上說笑了,臣當然不是那個意思!」高士奇答道。
「漕運不停,河務難治;河務不治,漕運又必然會像無底洞一樣不斷地消耗國庫的銀子……於成龍和陳潢他們這回算是說到了點子上!……敢把這事捅出來,他們恐怕也是下了大決心的!士奇啊,如果朕無法解決這兩件麻煩事,你看朕的兒子們有沒有人能解決?」康熙想了想,又朝高士奇問道。
「皇上英明神武,古往今來罕有帝王可及!只是,這個問題,臣……臣不知道!」高士奇躬身站在康熙面前,垂著頭,低聲答道。
「不知道?呵呵……」康熙笑笑,又仰頭向天深吸了一口氣,「朕也不知道朕的兒孫們有沒有人能解決這兩個大難題。不過,朕卻不能把希望都寄托給後世!……再過兩年,朕也就是知天命之人了。那時候,朕可就真的老了。恐怕也再難有精力去做什麼大事。所以,朕得在這兩年內先把這兩件大事給解決一件。」
「皇上!……」聽出康熙話裡不尋常的語氣,高士奇忍不住驚呼了出來。
「呵呵,別急。先看看再說,現在還不到朕出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