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一日,申時時分。
趙縣城南,一輛馬車在十來個全身甲冑的衛士簇擁下緩緩馳向橫跨狡河之上的安濟橋,在馬車前帶路的侍衛的吆喝下,道上的行人紛紛避讓,退到道路兩旁,低頭彎腰,不敢直視。
安濟橋,俗稱大石橋,由工匠李春所建,歷時十餘年,方於年初建成,該橋全由石料建成,橋長二十餘丈,體型輪廓雄奇壯觀,寓秀逸於雄偉之中;它的雕刻絢麗多彩,橋面兩側欄板、望柱上的各種蚊龍、獸面、繡節、花卉等浮雕圖案,無不精緻俊秀。
其中的蚊龍各具不同的形態神情,或二龍相互纏繞,嘴裡吐出各式各樣的水花;或二龍前爪相抵,各自回首遙望;或二龍作觀珠狀,無不維妙維肖。
前頭探路的衛士過橋之後,守住了橋頭,禁止行人再上橋,這時,那輛馬車方才馳上橋來。
「慢一些!」
一個低沉舒緩的聲音從馬車內傳來,馬車伕輕喝了一聲,拉車的兩匹健馬步子緩了下來。
張道源掀開馬車一側的布簾,從車內探出頭來,仔細凝望著安濟橋一側的欄杆,目光在那些雕飾上細細流連。
「美哉!壯哉!」
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感歎,原本有些緊鎖的眉頭也舒緩了開來。
李淵佔據關中之後,派了不少人前往各地招撫當地郡縣,說服他們向西京政府,也就是向現在的李唐帝國稱臣。
其中。太常卿鄭元壽(王旁那個打不出來。用這個代替)率軍從商洛出發,前往南陽郡;左領軍府司馬安路人馬元規則率軍前往安路郡,南郡。襄陽郡一帶,奪取土地;而張道源則被受命前往關東,爭取招降各地郡縣。
張道源不負李淵所望,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內,趙郡,襄國郡。武安郡就紛紛易幟,歸降了李唐,這些都算不了什麼,他最大地功績還在於,派人和溫彥博聯絡,說服了幽州羅藝降唐,光是這件事就讓他得到了李淵地高度讚賞,賞賜無數。官職也升了兩級,正式擔任關東慰撫使。
然而,世事變幻無常,他沒有想到的是。羅藝這麼快就敗在了高暢手中,幽州之地盡歸夏國之手。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
宇文世家地地下勢力,王薄等山東盜賊,羅藝的幽州軍,夏國境內對高暢不滿的世家大族,這些力量統統聯合起來,再加上李唐的黑暗力量在背後推波助瀾,居然都沒有撼動高暢分毫,這無疑是一件讓張道源無法相通的事情。
原本,張道源認為,這麼多勢力勾結起來,就算不能擊殺高暢,至少,也會阻滯對方的擴張,不但使其政權地發展停滯不前,更有機會讓高暢眾叛親離,最後,孤守一郡了事,再無騰挪化龍的機會。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給了他當頭一棒,高暢輕易就化解了各種危機,繼而奪下幽州,一舉佔據河北之地,如此,相當於半個北齊的故土落入了高暢之手,現在,風頭已經隱隱和瓦崗李密看齊,成為了李唐的心腹之患。
事到如今,要想再遏制住對方,只能鋌而走險了,就算將李唐在河北安插的所有力量暴露無遺,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擊殺那個巨賊,付出再大的犧牲也無所謂。
張道源之所以離開郡城,如此步履匆匆地趕向城南的某地,是準備去見某個人,與之商議某件事情,他準備發動李唐在河北經營了許久地所有力量,徹底將那個李唐的心腹之患轟殺至渣。
雖然,他步履匆匆,懷有心事,見得如此宏偉壯觀,美輪美奐的石橋,卻也擺脫不了士大夫的酸氣,不由出言讚賞起來,若不是有事在身,他恨不得停下來,仔細欣賞一番這壯美地石橋,賦詩一首,寄景抒情,以詩明志。
早就知道巧匠李春有鬼斧神工之能,空閒之時,見見此人也不失為一件妙事啊!
美景縱然癡迷人心,不過,總有消失的時候;馬兒走得再慢,區區二十餘丈地距離,也行不了多久。
不一會,馬車就來到安濟橋的南橋頭,張道源長歎了一聲,放下了布簾。
這時,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猛地停了下來,措不及放之下,張道源跌倒在車廂內,他掙扎了一番,方才爬了起來,滿臉怒色,正準備掀開布簾,喝罵那個不長眼的車伕。
車外,傳來了護衛們的喝罵聲。
「這是慰撫使大人的車駕,爾等!……」
那人話音未落,突然變成了一聲慘叫,叫聲淒厲無比,張道源的心不由一緊,他情不自禁地憑住了呼吸。
接著,好幾聲慘叫連綿響起,其中,伴隨這路人的尖叫聲,奔跑聲,以及一連串的兵器相交的聲音。
張道源面色發青,只覺渾身發軟,一時之間,大失方寸。
「大人!」
—
一個人猛地掀開布簾,竄上馬車來,晃眼看去,那人乃是他的一員家將,張道源不由吐了一口長氣,他險些拔劍向那個莽撞的傢伙刺去。
「大人,快走,有刺客!」
那人拉住張道源的手臂,將他拉下了馬車,張道源慌慌張張地跳下馬車,忽然覺得耳邊傳來一陣輕風,他下意識地低下頭,一把不知主人是誰的橫刀飛了過來,從他的髮梢擦過,插在了馬車的車轅上。
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
「大人,快走!」
那個家將推了他一把,朝他往橋上推去,隨後,有兩個侍衛一左一右夾著他的臂膊,飛快地朝橋那頭跑去。
「放開我!」
這個時候,他才從驚慌失措中清醒了過來,雖然,張道源是個讀書人,不過,這個時候的讀書人不像後世,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孔聖人的六藝之道不說門門精通,自然也略知一二,張道源就擅長劍擊,也曾上過戰場,只是不曾與敵寇短兵相接過而已!
他覺得像現在這樣被親衛架著逃跑,實在是有失自己的身份,何況,刺客有多少人?現在戰況如何?他都一無所知,這對一心建功立業的他來說,是無法容忍的。
也許是上位者的尊嚴起到了作用,很快,在他右側的侍衛就放開了張道源的胳膊。
右手空出來之後,張道源抽出腰間的佩劍,這時,他才發現,那個侍衛並非因為他的嘶吼才放開他的胳膊的。
一隻白色的箭羽插在那人的背後,微微搖晃,白色的箭羽染上了一抹紅色,那紅色來自那人身體之內,他張開雙手,向前劃拉了兩下,隨後,撞到石橋的欄杆上,翻了下去,只聽得叮咚一聲。
「大人,快走,城門離這裡不遠,趕到就安全了!」
另一邊的侍衛鬆開了張道源的手臂,在他耳邊飛快地說了一句話,隨後,轉身朝後面奔去,抵擋身後的追兵。
張道源回首望了一眼,他的十來個親衛已經損傷大半,還有兩三個人在苦苦掙扎,十幾個黑衣人衝上了石橋,正向他瘋狂地追了過來。
他顧不得再看身後,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長袍的下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往橋的另一頭跑去。
然而,命中注定他永遠也跑不到橋的對面。
兩個樵夫裝扮的傢伙斜靠在橋頭的石墩旁,他們神情冷漠地注視著正向他們飛奔而來的張道源,一個傢伙從柴堆裡拿出一把橫刀,另一個則拿出了一把黃楊木的手弩,手弩上架好了一隻弩箭,烏黑的箭頭正對準著張道源。
張道源絕望地嘶吼了一聲,揮舞著長劍朝那兩人衝了過去。
陽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跳躍,晃動,然後,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向著那團光暈飛了過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輕,就像羽毛一樣。
很好!
之後,嗯!他就再也沒有之後了!
一個時辰後,趙縣城南二十里,臥龍崗,青陽觀。
三清大殿的後面,一個偌大的園林,樹木鬱鬱蔥蔥,甚是陰涼,趙道人端坐在一張石桌旁,凝神注視著桌面,石桌上擺放著一個棋盤,棋盤上,黑白兩種顏色的棋子交錯纏繞,棋局未完。
一個道童飛快地跑了過來,他朝趙道人稽首說道。
「慰撫使在安濟橋被刺身亡!」
「嗯!」
趙道人眼神一凝,面色未變,他擺了擺手,示意那道童退下。
等那道童退下之後,他仍然緊盯著棋局,半晌,方拂手將棋局攪亂,棋子從石桌上滾落,掉在泥地上。
趙道人仰天長歎了一聲。
數日之內,他就收到了兩個噩耗,關門弟子羅成戰沒在幽州戰場上,摯友張道源死於刺客的刺殺。祖師爺在上,弟子不才,不得不出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