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二月八日,天氣,晴。
時至正午。
陽光穿越雲層,直直地落下來,照射在高陽城的城頭上,沒有風,城樓上的旌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貼在旗桿上,城樓的簷角依稀殘留著少許的碎雪,冰屑,反射著星星點點的陽光,遠遠地投射到了四面八方。
尉遲恭站立在城樓上,手伏在冰冷的牆垛上,手指慢慢地在壁上摩挲,陽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了一小截黑影,他瞇著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遠方。
皚皚白雪平鋪在原野上,就像給原野鋪上了一層白色的毯子,白雪反射著日照,使得尉遲恭眼裡的世界銀白一片,天地之間模糊了邊界。
但是,這世界還是有別的顏色的!
除了天空是藍色的以外,在距離城池三里遠的坡地上,是一片連綿的營地,灰黑色的帳篷沿著坡地一直延伸到了尉遲恭視線所不及之處,那是敵方高暢軍的大營,時至今日,不時有新的部隊加入進來,那些營帳是越來越多,如今,已經將整個高陽城包圍得水洩不通了。
無路可逃!
尉遲恭一直沒有拋掉逃離這裡的想法,坐以待斃從來就不是他的性格,然而,事到如今,縱然他再是不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無路可逃了!
高陽只是座彈丸小城,敵軍只要有兩三萬人,就可以將城池圍個水洩不通,誇張一點來說,目前的局面,就連一隻耗子也不要想溜出去。
原本,尉遲恭還期盼前線的宋金剛收到這裡的消息,火速回援,與城內的守軍裡應外合,將圍城的高暢軍擊潰。
就是因為抱著這樣的希望,所以高陽城內的守軍才沒有喪失掉士氣,在敵軍只是圍困沒有攻城的情況下,依舊能苦苦支撐。
然而,就在昨天,這殘存的一點士氣也全部消耗乾淨了。
昨日下午,高暢軍的主力大軍抵達了高陽城下,隨這支大軍前來的還有六七千被解除了武裝的降卒,那些降卒被全副武裝的高暢軍趕到了高陽城下,繞著城池走了一圈,城內的守軍,不時有人在那群降卒中瞧見了熟悉的面孔。
頓時,城樓上喧嘩一片。
看樣子宋金剛雖然收到了訊息,也率領大軍回師了,卻在半途被高暢軍伏擊全軍覆沒了,不然,城下的俘虜也不會有六七千人之多,要知道宋金剛的主力大軍一共才兩萬人。
然後,范子同,馬拐子等尉遲恭熟悉的將領紛紛來到城樓之下,朝城頭的守軍喊話,讓他們打開城門出來投降,否則,大軍一旦攻進城去,絕不會手下留情。
對城下的那些降將,尉遲恭打心眼瞧不起,他喝令城上的守軍亂箭齊發,將那些人趕得了開去,尉遲恭恥於聽見那些人的聲音,同樣也恥於和他們為伍。
既然無路可逃,只有死戰一途了!
高暢軍沒有將宋金剛的人頭拿出來示眾,也沒有將宋金剛本人捉到城下來,這證明宋金剛逃脫了高暢軍的追殺,此時多半已經逃出生天了,這幾天來,唯一讓尉遲恭覺得慶幸的也只有這點而已。
雖然,在南下河間時,尉遲恭和宋金剛在戰略上有一些衝突,並且被宋金剛冷藏,讓他留守高陽,負責糧草輜重,不讓他上陣殺敵,不過,就算有小小的一點誤會,尉遲恭並沒有忘記宋金剛的知遇之恩。
最初,尉遲恭只是一名鐵匠而已,後來天下打亂,流賊四起,朝廷四處徵兵拉夫,尉遲恭被強徵入軍中,成為了官兵中的一個小卒子,他初次從軍的地方就是高陽,也就是現在將他困住的這座小城。
由於武藝高強,驍勇善戰,尉遲恭很快在軍中聲名遠播,因公被授予了朝散大夫一職,一個武將,如果被賜予文職,也就證明這個文職不過是一個虛銜而已,根本就不管事,尉遲恭非常清楚,自己一不是世家子弟,二不是讀書人,三在朝中也沒有人,(他的父親不過是區區一個鎮將,武夫一名,並且早已逝世。)所以,不管自己戰功再多,也無法步上青雲之路,再加上,天下大亂,群豪逐鹿,朝廷中則奸佞橫行,忠臣孤苦,堂堂大隋天帝被困於江都,政令不出江都城外,尉遲恭深知,大隋這只破船不久就會沉入水中了。
當尉遲恭所屬的軍隊被宋金剛擊潰之後,尉遲恭也就改弦易轍,投靠了宋金剛,宋金剛並沒有因為尉遲恭是官兵就對他另眼相看,而是對他推心置腹,言聽計從,將他一舉推到了軍中第二號人物的位置上。
所以,尉遲恭認為不管怎樣宋金剛對自己是有恩的,作為一個漢子,有恩必報,為了報答宋金剛的恩德,自己也只好將自己這條命交代在此了。
一次踏上征途是在高陽,然後最後一戰也是在高陽,爺開的玩笑嗎?還是某種宿命?
「呵呵!」
尉遲恭咧開嘴角,不由笑了起來,笑聲中卻不無苦澀之意。
雖然已經決定以身殉城了,回顧自己的這一身,尉遲恭卻也不無遺憾,想當初自己父親早逝,家道中落,自己不得不以打鐵為生,成為那些士大夫眼中的賤民,為了重整家業,也為了直上青雲,博得一個萬戶侯的理想,自己毅然從軍,以殺人博富貴,一路兜兜轉轉,有得意的時候,也有失意的時候,最後終於走到了絕路,從前所懷有的那些夢想紛紛煙消雲散,過往的一生恍如過眼雲煙,讓人不由心生悵惘。
要說此刻尉遲恭心中一點遺憾都沒有,足以含笑地面對死亡,那並不是事實,如有可能,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只是,肩上擔負的恩情沉重如山啊!
尉遲恭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待睜開眼睛後,他面上的神色變得堅毅起來,那口氣吐出之後,他彷彿將所有的軟弱都排出了體外。
待他睜開眼睛後,一小隊人馬從敵營中行出,朝高陽城緩緩行來。
尉遲恭身子微微前傾,目光牢牢地盯在那隊人馬身上。
不多時,那隊人馬就來到了城樓下,在城門前一百多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剛好停在了本方弓箭手的射程之外,尉遲恭擺擺手,示意牆垛後的弓箭手收起弓箭。
區區一百步遠,以他那鷹隼般銳利的視力,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瞧見對方的一舉一動,在那群人中間,他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曾經是那個人的手下敗將,也曾經與那個人相談甚歡,如有可能,他打心裡不願和那人為敵,因為,他知道那人的可怕,那人就是如今的夏王,轉世神君高暢。
高暢離開那群人,在一個雄壯無比的壯漢陪同下,向城門緩緩行來。
尉遲恭沒有下令弓箭手放箭,甚至沒有下令預備的口令,他想看看高暢究竟想要說些什麼?他知道高暢不會沒有目的地出現在這裡,肯定是勸說自己投降,雖然他已經打定了死戰的決心,卻也想聽聽從高暢嘴中究竟會溜出何種說辭。
「敬德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城樓上的尉遲恭探了一個頭出來,城下的高暢可以清楚地瞧見,他仰著頭,朝城樓上拱了拱手,面帶微笑地向尉遲恭打了個招呼。
雄闊海手放在腰間挎著的兩把大斧的斧柄上,目光炯炯地盯著城樓,如果城樓上的守軍放箭,他必須在第一時間掩護高暢後撤。
「托大王洪福,某家尚好!」
雖然兩人處在不同的陣營,並且是敵對之勢,對高暢這人,尉遲恭卻沒有什麼仇恨之心,往深一點說,他心中甚至有著一絲敬佩,偶爾甚至會這樣想,要是自己跟隨的主君像高暢那般英明就好了,當然,雖然有這樣的念頭,卻並不代表他會背主另投。
「大王的來意,某家已然知曉,若是想要勸降某家,那麼,大王還是省一些口水,宋大帥對某家有知遇之恩,某家無從報答,唯死而已!」
尉遲恭沒有對高暢惡語相向,不過,卻也斬釘截鐵地向高暢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高暢笑了笑,對尉遲恭的回答不置可否,他向城門靠近一步,朝城樓上大聲說道。
「敬德兄,你我相距如此之遠說話,可不是待客之道啊!敬德兄,若是方便,可否打開城門,讓高某入城一會!」
「什麼?」
尉遲恭失聲驚呼,高暢的話出乎他的意料。
「某只帶身邊這一家奴入城,不再有別人隨行,敬德兄,意下如何?」
對方為什麼這樣做?
一旦高暢入城,也就成了甕中之鱉,生殺大權也都掌握在了尉遲恭手中,若是尉遲恭要他死,就算他和那個家僕再是驍勇善戰,也敵不過上千健兒。
高陽不過是一座小城,守軍不過區區一千來人,高暢若是想要攻下高陽,只需要圍著四門延續攻打,這座城池不到一天或許就會陷落吧,可以說主動權盡數掌握在他手中,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自陷險地呢?
莫非自己真的值得他這樣做!
「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尉遲恭沒有遲疑,既然高暢膽敢孤身入城,自己難道沒有膽子開門迎客嗎?不管對方意欲如何,還是先請對方入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