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八月五日,日當正午。
按道理,這將是一天中陽光最為燦爛的時刻,然而,實際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們,無論是身著亮麗鎧甲的武將,華麗長衫的文臣,還是身著各種各樣簡單皮甲的普通士卒們,他們紛紛仰著頭,望著頭頂的那片天空,幾乎每個人都張著嘴,雙目呆滯,視線的焦點凝聚在天空的某一處,一動不動。
在那裡,原本滾燙如火圓盤般大小的太陽竟在不知不覺中缺了一個角,宛若某個月缺之夜一般,又如被某人的大口咬了一截的大餅。
「啊!」
上萬人發出的呼氣聲同時響起,蔚為壯觀。
無論那些人原來轉著的是什麼念頭,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就像一場大雪在他們心中降下一般,白茫茫的一片,真是乾淨。
原來,那個人真的有偷天換日的能力!
在所有人的腦中,不由自主泛起了相同的念頭,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片陰影緩緩吞噬著天空中的那個大火球,目瞪口呆。
狂熱崇拜高暢的人將比往日更加崇拜他,害怕高暢的人將比從前更加害怕他,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將無所適從,不曉得如何是好!
這一刻,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再懷疑,天壇上那個傲然挺立地人真的是天上的靈寶神君降世。為的是重建一個朗朗乾坤,恢復天地之間的秩序,將瀰漫在世間的罪孽之氣一掃而淨。
當然,也有人例外,有極少數的那麼幾個人仍然不相信高暢是所謂的神君降世。
站在天壇上地高暢自然其中的一個。
他花費了許多個夜晚,用曆法,星相術,天人感應大法等等在某些時空中學來的秘法。終於推測出在八月五日的辰時,將有日全食的現象發生,這才將登壇祭告蒼天稱王大典的日期放在了這一天,想要地就是這樣的效果。
高暢相信通過自己的這一番表演,那些親眼目睹這一幕偷天換日的將士們將徹底把自己奉如神明,就算那些將士原本的主官是范願。高雅賢,劉雅等人,同樣也會真心地相信自己是神君降世,天命所歸,當他們的主官號召他們起來反抗自己的時候,多半會出現指揮不靈的情況,不僅軍無鬥志,甚至可能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一哄而散。
對這些普通士卒和中低級軍官們來說,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生存聽從統帥地號令去拚死作戰,流血犧牲。但是,要他們和一個神靈作對。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荷花仙子地歌聲突然響起了,歌意古樸。曲調悲愴,身著七彩華衣的她在高暢身旁翩翩起舞,宛若天上眾神面前做飛天之舞地仙子。
歌聲之中,天色越發昏暗,日頭不知不覺中被黑影吞噬了一大半。
好手段!
李靖在心中由衷地發出了一聲讚歎,他仍然不相信高暢是神君降世,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一個對隋王朝忠心不二的軍人。他是絕對不肯承認的!
只是,那人是怎樣知道在此時會發生天狗食日的呢?
在這一刻。李靖感受到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挫折感,也許,對面那人真的是不可戰勝的吧?高暢各種各樣地手段層出不窮,讓他目不暇接,李靖隱隱覺得,自己或許並不是高暢的對手,至少,現在不是。
除了李靖,還有其他地人不相信高暢是神君降世,或許,是不願相信,這些人中間,包括石階上的范願,還有神像腹部中的許信。
就算那人真是神君降世又如何?
許信緊咬著牙齒,他的手依然穩如磐石,只是,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似乎就要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
就算是天上的神君,自己也要放出這一箭,為此,就算下十八層地獄又何妨?
天壇上,高暢事先命人準備好的桐油缸被點燃了,火焰沖天而起,荷花仙子在閃耀的火苗中翩翩起舞,歌聲裊裊升起,飄拂在黑暗的天穹之中。
高暢傲然站立在燃燒的火焰之前,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劍,直指上天。
天壇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向他低下了頭,他們願意臣服在這個凡世的神靈腳下,他們願意聽從他的法旨,願意跟隨在他的旗下,隨著他戰刀揮動的方向前進。
「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知道誰先喊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呼叫,原野裡,山谷中,石階上,所有的人都這樣高聲狂呼起來,一種令人如飲醇酒的氣氛在天地之間飄蕩,隨著人們的呼吸在人們的身體內外不斷進出,使人沉醉其間,就像沉浸在一個美夢中一般不願醒來。
天上的日頭終於被黑影完全吞噬了,天地之間一片昏暗,唯有天壇上一片光明,那裡成為了所以彷徨無依的人嚮往的地方,那個火光中的身影是他們唯一的指望,只要緊跟在那個人身後,他們就能幸福地活下去,就算死了,也能上天堂。
許信心如止水,終於,他將所有的雜念拋到了腦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拿起你的弓,拉開你的弦,然後,把箭放出去,為它尋找一個歸宿。
希望在黃泉之下能夠見到大王,那時,他可以驕傲地告訴大王,自己做到了!
許信的左腳尖在機關上一點,神像頓時發出了一聲輕響,腹部出現了一個大洞,通過那個大洞,許信可以清晰地瞧見對面天壇上的高暢,他在火光中的身影是那麼的清晰。
「大王萬歲!萬萬歲!」
排山倒海的呼喊聲迎面而來,那巨大的聲浪險些將許信推一個跟頭,幾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種狂熱的氣氛之中,沒有人留意到這尊神像的腹部多了一個黑洞,在黑洞中,有一支箭矢正對著他們心目中的神靈。
然而,並沒有被那種狂熱氣氛感染的李靖瞧見了這一幕,他清楚無誤地瞧見那尊神像的腹部露出了一個大洞,然後,再清楚無誤地瞧見一支漆黑的箭頭探出洞來,對準了對面八十步遠的高暢。
太陽雖然被黑暗所完全吞噬了,天地之間一片昏昏然,他依舊清晰地瞧見了,甚至,他能瞧見黑洞的那邊,有那麼的一個人,正瞇著一隻眼睛,那只扣在弓弦上的手即將放開。
這個時候,李靖的腦子已經停止了轉動,支配他身體動作的只是一種
就像神像腹中的刺客許信一般。
恍惚之間,李靖抽出了橫刀,用力將橫刀朝神像前方擲去,對面的火光閃耀在橫刀上,一抹明亮的光亮驟然閃現,宛若夏日午後平靜的湖泊上掠過的陽光一般。
「嗖!」
箭離弦,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破空而去,在箭矢離弦的那一刻,許信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似乎都被那一箭所抽空了,在那支箭矢上面,寄著他所有的精氣神,甚至,他的生命也隨之射了出去,向遠方那個人射去,他隱隱覺得,這一箭就決定了整個天下的歸屬,這種成就感讓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堅信,沒有人能躲過這一箭,即便是對面那個魔神一般的人物。
「鐺!」
李靖擲來的橫刀在半空中擋在了長箭飛行的軌跡上,箭尖射中刀面,將橫刀飛行的方向改變,與此同時,它自己的飛行方向也發生了改變。
隨著那一聲輕響,箭與刀分道揚鏣,錯身而去,然後,一個釘在了山壁之上,入骨三分,箭羽一陣陣的顫動,終究無力地停了下來,另一個則掉在了一尊神像上面,發出一聲輕響,隨後,掉落在草叢之中。
沒有時間思考,許信閃電般地將第二支箭放在了弓上,手指將箭羽扣在弓弦上,猛地將弓拉開。
與此同時。神像外和他僅有十來步距離地李靖卻沒有向神像衝來,他身子一扭,將身旁一個士卒插在草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然後,扭腰轉跨,將那根長槍投射了出去,這個時候,他眼角的餘光正好瞧見又一支漆黑的箭頭出現在了神像腹部的那個洞口中。
長槍猶如一閃即逝的驚鴻。從神像腹部的洞口飛了進去,隨後,響起了噗嗤一聲,槍頭在神像的另一面閃現出來。
弓與箭無力地從手中滑落,李靖投擲而來地那根長槍將許信的身體前後貫穿,然後。槍頭再穿過神像壁,將許信掛了起來。
弓與箭掉落在地,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許信的身子不停顫抖,腦袋向一旁耷拉下來,就此死了,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在下面見到竇建德。
如此大的動作當然使得旁邊的一些士卒從那種狂熱地氣氛中清醒過來,他們拿起武器,向事情發生的地方跑來,不管是誰。試圖危害高暢的行動都是他們所無法容忍的,那樣的人對他來說。就是惡魔一般的存在。
李靖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事情發生之後。他才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出手,高暢不是他心目中最強大的反賊嗎?既然,有人要出手對付他,他應該樂見其成才對啊!為什麼要出手救他呢?只要他袖手旁觀,這個反賊頭子就會在即將成就霸業之際死於非命,對朝廷來說,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是自己不想以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對付他嗎?
畢竟。高暢雖然是一個反賊,在某種程度上。卻是他最為佩服的人之一,就連對自己地舅舅韓擒虎,他也沒有這麼信服過,這樣的人,只能通過光明正大地手段,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由自己擊敗他才行,若是他死在刺殺這樣下作的手段中,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悲哀啊!
李靖為自己地行動終於找到了理由,這一刻,他緊繃的心弦才放鬆了下來。
太陽從黑暗中露出了一角,不過,天地間還是昏暗一片,刺殺事件發生得極快,結束也極快,只在小範圍內引起了騷動,大多數的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幕的發生。
士卒們很快將許信的屍體從神像中拉了出來,黃晟吩咐手下將許信的屍體抬下去,他向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李靖笑了一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李靖回了個笑容,不過,他這個笑容卻多少顯得有些苦澀,雖然,他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理由,不過,這始終不能令他釋懷。
他地視線轉向了天壇那邊,正好,高暢的視線也移向了這邊,兩人地視線在半空中相逢。
雖然,自己站在黑暗中,高暢是站在明亮的火光之中,李靖仍然覺得高暢能清晰地瞧見自己,那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滿了穿透力,使得被他盯視的人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
以往,李靖也是這樣做的,這並不是因為他和平常人一樣,不敢直視高暢的眼神,這只是他的某種掩飾而已,他不想讓自己變得極其出眾,這樣做,對他的在高暢軍中的行動沒有幫助,所以,當高暢的目光直視而來的時候,他和其他人一樣,都選擇移開了視線。
然而,在這一刻,李靖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
就像出手對付刺客一樣,他這時的舉動同樣反常,他面對對面天壇上高暢,平視著對方,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久久交集。
許久之後,兩人的視線再同時分開。
看來,自己還是不適合做細作這門工作啊!
李靖苦笑一聲,當他可以不用掩飾自己,做回真正的自己,做回那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之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畏畏縮縮,大丈夫行事,就當如此,就算被對方懷疑,就算掉了腦袋,那又如何!
不是每個人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候都會像李靖這般壯懷激烈的,至少,石階上和眾人一樣朝高暢跪著的范願做不到。
由於他一直在注意許信藏身的那個地方,所以,上面引起的騷動他看在了眼裡,雖然,事情的具體經過他看不清楚,但,當高暢仍然活著站立在天壇上時,他知道,行動失敗了。
范願的身體在發抖,到不是完全為了那次未完成的刺殺行動,就算刺客被活捉,范願也能撇清和他的關係,令他恐懼的是某種未知的天命。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若是天命不在你這一邊,不管你做多少事情,也不過是像現在這般以失敗告終罷了!
范願低下了頭,面向天壇,趴伏在地上,任由排山倒海高呼高暢萬歲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在自己心底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