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八月五日。
臨汾郡,霍邑。
太陽慢慢升起,天地間大放光明,霍邑城樓下那片狹長的原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的屍體,陽光照在他們的血跡斑駁的臉上,一個個就像睡著了似的,分外的安靜,秋風捲動著地上的軍旗,翻捲著陣亡將士們的衣角,一尺來長的荒草隨風輕搖,草尖上呈現出一片紅褐色,那是昨天鮮血沾染在草尖上留下的痕跡。
幾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在戰場上慢慢遊蕩,偶爾,發出一聲悲鳴,隨著秋風遠遠地傳散了開去。
一些身著皮甲的士卒們分成了好幾個團體,散落在原野上打掃戰場,將兵器撿起,將鎧甲從屍體身上剝下,然後,將屍體丟在平板車上,拉到西北角早就挖好的大坑丟下,最終,塵歸塵,土歸土。
李世民身著一身玄甲站在霍邑的城樓上,面向屍橫遍野的戰場,雙手合十,低下了頭。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給他的臉披上了一層淡金色的晨光。
昨天,李淵做出因為久攻不下霍邑故而知難而退率軍北歸太原的態勢,引得霍邑的虎牙郎將宋老生親率大軍出擊,然後,李唐的大軍突然變後隊為前鋒,與宋老生的兩萬大軍在霍邑城下展開了會戰,經過一日的苦戰,宋老生被李世民麾下大將劉弘基砍下了腦袋,隋軍大敗,李唐大軍順勢攻下了霍邑。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屠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每個人來到這個戰場上都有自己的理由,也都沒有理由,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統帥,還是最底層的一個雜兵,我們都是為了求得生存而戰鬥,只是,有的活了下來,有的則死去了。
我佛慈悲,往生極樂!
李世民抬起頭,望著東面的日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殺戮,並非他所願,只是為了李家,為了他心中的那個夢想,他不得不揮動屠刀,砍向那些無辜,或者並不無辜的人。
高暢,你現在是生?還是死呢?
蘇威和唐國公李淵也算有一些交情,畢竟,大家都是同殿為臣,蘇威位高權重,李淵則是皇室貴戚,世家出身,身份尊貴,因此,私下裡兩家多有來往。
李世民,高暢,蘇雪宜,宇文成都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太多,不過,有一段時間卻經常在一起遊玩,三個男人都喜歡上了那個白衣勝雪,溫婉典雅的女子,當然,蘇雪宜喜歡的人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和他青梅竹馬的高暢,雖然他武不如宇文成都,文不如李世民。
李世民和宇文成都對蘇雪宜的態度不一樣。
宇文成都是個佔有慾非常強的人,他想把蘇雪宜金屋藏嬌,讓自己獨享她的美麗,所以,明面上他雖然和高暢稱兄道弟,暗地裡卻派人陰謀對付高暢,甚至收買他的家將來謀害他,唯恐不能致高暢於死地。
李世民喜歡蘇雪宜,卻沒有這麼強的獨佔心理,他雖然喜歡華衣美食,喜歡美麗的女子,卻始終能控制自己,不會放任自己沉溺在慾望之中。
所以,當得知蘇雪宜要去平原尋找生死未卜的高暢時,他不僅沒有阻止她,反倒派出自己隱藏在暗處的秘密力量一路護送她而去,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高暢沒有死,而是投身在竇建德帳下的消息了。
既然要想爭奪天下,推翻隋楊的暴政,解救萬民於水火,像李密,竇建德等各路反王都是他們李家未來的敵人。
之所以李世民為蘇雪宜做這麼多的事情,主要是為了向高暢示好,在李家和竇建德正式交鋒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將高暢拉到本方的陣營來。
然而,當他得知被高暢在權力爭鬥中擊敗了他一直認為是潛在對手的竇建德,接管了竇建德的基業這個消息後,高暢則從可以拉攏的人變成了李家的敵人。
李家若想奪得天下,首先本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佔據關中,取得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優勢,同樣,也要寄希望這個時候的天下不會出現勢力強大的敵人,希望那個時候,李密仍然沒能攻下洛陽,河北仍然群雄並起,征戰不休,那麼李家就可以像一統六國的強秦,兵出潼關,採取合縱連橫,上下交攻之策,一統天下。
所以,李世民改變了計劃,讓護送蘇雪宜的那些人秘密潛入高暢軍中,如果能夠刺殺高暢當然最好,不然也要將高暢的底細摸清楚,順便做一些破壞工作,一定不能使高暢統一河北,與關東的門閥世家聯手,成長為可以和李唐對抗的勢力集團。
朋友間的私交,和李家的利益相比,誰輕誰重,李世民心中自然有所決斷。
人生就是如此,想要得到一些
你就必須捨棄一些什麼!
李世民站在霍邑的城樓上,眺望著東面的天空,目光停留在了一個未知的地方,過了許久,長吁了一口氣,轉身走下了城樓。
幾個時辰之後,河間郡,樂壽,高暢府邸。
陽光掠過屋簷的簷頭,落在蘇雪宜的蒼白的臉上,蘇雪宜橫躺在一張軟椅上,眼神慵懶地望著湛藍的天空,若芷將一個小香爐端了上來,放在走廊下,一縷清香隨著香爐的青煙緩緩飄向四周。
阿嵐和蓮花從院門外走了進來,阿嵐的臉上帶著如這明媚的秋日陽光一般的笑容。
「嵐姐姐,你來了!」
蘇雪宜瞧見阿嵐,想從軟椅上站起來,向阿嵐行禮。
這段時間,她在病中修養,阿嵐一直在身邊照料她,雖然,阿嵐其實並沒有做什麼事情,只是在一旁陪著她,和她說說話,蘇雪宜仍然非常感激她,兩人的關係也日漸親密。
「妹妹,你傷還沒有好,不用起來了!」
阿嵐連忙制止蘇雪宜起身,她來到蘇雪宜身旁,扶著她,讓她重新躺了下去。
經常向蓮花詢問那些豪門世家的生活狀態之後,阿嵐也明白了,像高暢那樣的英雄,身邊只有一個女子那是不可能的,若真是如此,甚至會被旁人恥笑。
既然如此,阿嵐也就退而求其次,只要高暢心裡面有她,時常和她在一起就行了,只不過,若要如此,就必須放棄自己的妒忌,蓮花說,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一個妒婦。
最初,阿嵐只是想和蘇雪宜打好關係,在高暢面前表現一番,然而,跟蘇雪宜相處的時間一久,她的確對這個善良的女子充滿了好感,她本就是一個爽直的人,並不會掩飾自己的想法,既然不討厭對方,也就從自己的行動上表現了出來,蘇雪宜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自然能夠感受到阿嵐的善意,只要阿嵐對她沒有敵意,她也不會視阿嵐為敵,故而,兩人的關係一日好過一日,甚至姐妹相稱起來。
蓮花和若芷對視了一眼,各自移開了自己的目光,這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一些不愉快,蘇雪宜和阿嵐不曉得爭風,這兩個人卻要為她們的利益爭鬥。
「嵐姐姐,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
蘇雪宜和阿嵐在一起,說不到兩句話,她們肯定就會提到高暢,這個話題兩人永遠也不會覺得膩味,這不,才說兩句話,蘇雪宜就將話題轉移到了高暢身上。
今日是高暢在城外的天壇祭告蒼天稱王的日子,阿嵐也好,蘇雪宜也好,其實並不關心高暢是稱王,還是稱霸,就算是做了皇帝那又怎麼樣呢?她們只想高暢能夠陪在自己的身邊,若真是這樣,她們寧願他不要做什麼大將軍,也不要當什麼王爺,更不想他當皇帝,那樣的話,他陪在她們身邊的時間就更少了。
然而,對她們兩人來說,只要高暢所做的事情,她們都無條件地他去做,因為,那是他想要做的,他這樣做,總有他自己的道理。
她們也知道今天這件事情對高暢很重要,她們由於身份的原因,不能親臨現場,不過,這並不表示她們就對此不擔心了。
阿嵐微微一笑,說道。
「妹妹無須擔心,他這個人啊!只要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功,我確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他!」
「嵐姐姐對他這樣有信心?」
蘇雪宜嘴邊掛起一絲微笑,瞧著阿嵐,她臉上的絨毛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嗯!」
阿嵐重重地點了點頭,面朝野豬嶺的方向,神情堅定,對高暢,她有著盲目的信任,甚至超過高暢手底下那些對他最為忠心的神官一樣。
「可是,在他小的時候,他做許多事情,都做不成功,老是失敗啊,那個時候的他,還真是笨拙啊!」
「真的嗎?妹妹說來聽聽!」
阿嵐瞧著蘇雪宜,心裡微微發酸。
還真是羨慕啊!她和他擁有那麼多的時光,有著那麼多的記憶!
蘇雪宜臉上微微泛著潮紅,眼睛中閃爍著亮光,向阿嵐娓娓道來,和阿嵐分享她和高暢的童年時光。
這個時候,天色慢慢暗了下來,突然,她們聽到了兩聲驚訝的嬌呼,她們回過頭,望著身旁的蓮花和若芷,那兩個人正昂著頭,望著頭頂的天空,舉著手,直指蒼穹,聲音中充滿了驚駭。
「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