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亭西門的城樓上,一身銀白色的甲冑,手按在劍向著前方張望,徐公子一身白衣站在他身旁,隱隱有出塵之意。在他們身邊,沒有其他的士卒,在他們身前,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
一群飛鳥從血色黃昏中飛過,原野,蒼茫如海。
「大人,各個家族答應奉獻的糧草輜重已經到達了一部份,有些家族的莊園離城比較遠,這個時候,押送糧草輜重的車隊還在路上。」
暫時,高暢軍中的後勤由徐公子負責,自從他負責這件事情後,一切事情都辦得井井有條,給大軍的供應變得極其迅速,快捷,不像以往那般凌亂,緩慢。
「先生,辛苦了!」
高暢將投向西邊的目光轉回,落在徐公子身上,面帶微笑。
「區區小事,說不上辛苦!」
負責軍需也好,和那些世家子弟打交道也好,對徐公子來說,的確是區區小事,牛刀小試,綽綽有餘,根本不需要他用什麼心思,花什麼精力。
「先生大才,委屈你做這些小事,的確有些浪費,不過,日後,我會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倚重先生!」
通過這段時間對徐公子的觀察,高暢自認為已經瞭解了他,徐公子這人是一個純粹的士子,對身外物並沒有什麼慾望,他看重的是如何在青史中留下自己的大名,因此,他一直在尋求可以輔佐的明主,幫助他建立一番功業,讓自己能夠名垂青史。
這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那些底層的士兵,他們只是想要一個希望,希望能夠得到一份田地,能夠娶上老婆,能夠活著從戰場上下來;那些世家大族,他們希望自己的家業能夠子子孫孫地流傳下去,一代比一代興旺發達;各地的拔桿而起的各位反王,他們希望的是能夠建功立業,成王稱霸;像徐公子之類有才學的士子,則希望能夠輔佐一個明主,平定亂世,名垂青史。
知道敵人想要什麼?就可以通過他們的弱點打擊他們;知道自己的屬下想要什麼,就要讓他們相信,跟著自己一定能實現他們的理想。
既然知道徐公子想要什麼了,高暢自然要給他這個機會。
「多謝大人看重,某感激不盡!」
徐公子微微一笑,語氣雖然謙恭,卻依然神色自若,寵辱不驚,一臉的雲淡風輕。
「哪裡?能得到先生的輔佐,高某三生有幸啊!」
高暢如此說道,言語之間頗為誠懇。
「大人既然對某如此看重,某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徐公子面帶猶疑,遲疑了片刻,輕聲說道。
高暢望著他,微笑著說道。
「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昨天晚上,大人在薄丘一番作為之後,大人的威信在軍中達到了最高點,軍中士卒們的士氣高漲,這是一件好事情,不過,某有一些憂心,大人這樣做未免過火了一點,也許,日後會留下不少弊病。」
「此話怎講?」
高暢收起了笑容,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一絲寒氣溢出身體。
昨天玩的那些小手段只能忽悠那些頭腦簡單,大字不識一個的莊稼漢,對真正的聰明人是不會有任何效果的,這點,高暢非常清楚。他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手段能瞞過徐公子,不過,作為一個聰明人,心知肚明就好,然而,徐公子卻偏偏將這件事情提了出來,究竟是何用意呢?
「大人,漢末黃巾起義,巨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以符水治病,病者頗愈,百姓紛紛信服。張角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收徒眾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楊、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相應。隨後,張角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為口號起兵反漢,在信徒們的推波助瀾下,應者雲集。由於有大量的信徒,張角起事後,最初發展極其順利,然而,他的神鬼之說妨礙了世家門閥的利益,後來,各地世家紛紛組織武裝,協助官兵,圍追堵截黃巾軍,最終,黃巾起義很快被打壓了下去。」
高暢身前的牆垛上有一片青苔,他的目光落在了上面,不發一言,目無表情地聆聽著徐公子的講述。
「如今,世家大族的力量依然存在,對信奉聖人之言,以詩禮傳家,講究教化天下的世家子弟來說,根本不相信所謂的神靈,大人如此做為,擺明將孔聖人不放在眼中,因此,必定不會得到他們的,甚至會團結起來反抗大人,阻礙大人的大業。」
徐公子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
「開皇年間,先皇一改北周滅佛的政策,重新信奉佛教,南北各地,遍佈寺院,這些僧侶結交權貴,賺養武僧,勢力龐大,也不是可以輕易對付的,如果,大人想要大家信奉昨日降臨的神君,這些佛門勢力必定和大人勢不兩立,利用自己的力量,以及佛門信徒和他們的代理人的力量反抗大人,這也是一個繞不開的關卡啊!
當一個新的利益團體產生的時候,必定有一些舊的勢力會遭受破壞,甚至消亡,為了避免這個結局,那些舊勢力必定會瘋狂的反撲,對此,高暢心知肚明。
徐公子所說的那些阻礙,他並不是沒有想到過,不過,事情不是越困難越好玩嗎?
「先生,你遊歷天下,見識廣博,你覺得怎樣的軍隊最具有戰鬥力呢?你所見過的那些軍隊,有沒有強大到極點的?」
高暢沒有就徐公子的話提出自己的解釋,而是將話題轉到了別處,提到了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徐公子想了想,方才回答。
「瓦崗軍中李密的蒲公營具有一定的戰鬥力,為了防止突厥侵犯的北地邊軍戰鬥力也不錯,郡大營的征遼軍也頗有戰鬥力,還有江都的驍果軍,江淮的杜伏威軍這些軍隊戰鬥力都還行,這些軍隊有的軍紀嚴明,有的則如同強盜一般,走一方殺一方,不過,他們的戰鬥力都還不錯!」
「這些軍隊,如果和強敵野戰,部隊傷亡達到三層,不,只要達到兩層之後,他們還能保持戰鬥的意志,還能繼續戰鬥嗎?」
徐公子沉吟片刻,他搖了搖頭。
這個時代的軍隊,除了將軍的親兵隊之外,一旦遇見惡仗,硬仗,不要說傷亡達到兩三層,就算達到一層多點,整個軍隊就會發生潰逃,就算有督戰隊也沒有用。
畢竟,這些軍隊中的士兵並不是職業軍人,像高暢軍這樣除了訓練和打仗之外別的什麼也不做的軍隊並不多見。
要想維持這樣一隻軍隊,消耗太大了,一般的豪強根本負擔不起,就算能負擔,他們也不會這樣做,只要平時保持一隻直屬衛隊就好了,戰時,再從自己的轄地裡徵兵,這樣大軍動輒號稱十來萬,聲勢浩大,在他們看來,遠比花費大價錢供養一隻人數極少的精兵要強。
至於那些裹挾百姓作戰的流賊,完全是烏合之眾,除了人多之外,根本不值得一提。
「一隻軍隊,如果是守衛自己的城池,保衛自己的家園,親人,他們也許會爆發很強大的戰鬥力,不懼犧牲,但是,要他們背井離鄉到外地去作戰,他們的戰鬥力還能保持多少呢?」
高暢望著西邊的晚霞,繼續說道。
徐公子想了想,搖搖頭。
要不是活不下去,人們根本就不願意離開家鄉,所謂人離鄉賤並是如此,楊廣徵伐高麗失敗與士兵們思鄉兵無鬥志未必沒有一點關係。
「一隻軍隊的作戰意志要靠什麼來維持,單純的軍紀?」
高暢如同自言自語一般,搖了搖頭。
「只是一味用嚴苛的軍法來維持軍隊的戰鬥力,每一次作戰,在後面都安排著大量的督戰隊,這樣做,只能解決短時間的問題,士兵的壓力達到頂點之後,那根弦一旦斷了,反彈起來,就再也無法壓制,一旦潰散,就無法再收攏!」
徐公子默默地聆聽著,點了點頭。
「放縱士兵搶劫,每攻下一座城池就讓他們自由活動,這樣做雖然能讓士兵們的壓力得到放鬆,另外,通過搶劫也能讓他們得到好處,只是,這種方法不是任何軍隊都可以用的,也不能經常用,不然只能自尋死路,部隊很容易變成流賊,一盤散沙。」
高暢冷冷地笑了笑。
「士兵們,當兵打仗為了什麼?還不是想要找一條活路,他們就像在黑暗之中徘徊一般,想尋找到一點光亮,想尋求解脫,作為他們的統領,需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要讓他們看到希望,讓他們相信,跟隨自己一定能找到活路!」
高暢轉過頭,平視徐公子,微笑著說道。
「愚昧的世人,需要的是什麼?需要的是天上神靈的庇佑,需要的是一面在心中永遠不會倒下的旗幟,需要的是信仰!」
高暢頓了頓,夕照落在他的臉上,漾起了一層金光,片刻,他繼續說道。
「一隻真正具有戰鬥力的軍隊必定是有信仰的軍隊,信仰自己的統領,信仰自己的武器,信仰自己的神靈,有了自己的信仰,就算陷入困境,遇見強敵,他們也會死戰不退,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死了之後能夠得到永生,如果轉身逃跑,他們就會失去神靈庇佑,死後將下十八層地獄!」
高暢的話言之有理,不過,還是沒有能解決徐公子的擔憂。
「在亂世之中,什麼最重要,是軍隊,所謂槍桿子裡出政權,這是一個不容辯駁的真理,在亂世之中,唯有暴力才能生存!」
高暢笑了笑。
「我這樣做,未來也許會遇見許多反對力量,但是,在現階段,這是快速積聚力量的必要手段。如今,手裡掌握著一隻對自己完全忠誠,悍不畏死的軍隊才是最重要的,有了軍隊,才會有地盤,有了地盤,才能夠發展。和其他人相比,我起步的基礎過於薄弱了,必須要加快速度追趕他們。當你擁有強大的武力時,不管你想要推行什麼,所受到的阻力自然會少了許多,我這樣說,並不是一味
力,而是講述一個事實。對那些世家大族來說,信I然而,歸根結底,在他們心目中,利益才是最為重要的,當面對他們無法抵抗的強大勢力時,為了保存自己的家族,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屈服吧!又有多少人會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為了所謂的儒家大義來進行反抗呢?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胡人進犯中原的時候,在胡人的馬刀之下,他們又做了一些什麼呢?故而,他們是不足為慮的,這些世家,不過是一些抱殘守缺的自私自利之徒罷了,只要掌握好方法,不僅不會反抗,反而能為我所用。」
高暢轉過頭,望著西邊滾滾燃燒的晚霞,繼續說道。
「至於佛家的那些教義,對維護一個王朝的統治還是有用的,他教導百姓們忍受,勸人向善,將希望寄托在來世,但是,它會閹割民族的血性,當外族入侵的時候,大家就只知道念阿彌陀佛,然後規規矩矩地低下腦袋任人宰殺,如豬如狗!」
高暢的聲音變得陰冷起來。
「隨著佛家的壯大,大量的寺院的建立,它們佔據了不少土地,並且不繳賦稅,僧人也不事生產,靠盤剝佃戶為生,這種存在本就是不合理的,和佛祖的教義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就算這些僧人不針對我,我也不會允許在自己的治下出現寺廟林立的情況,如果,我的子民相信虛無縹緲的佛,倒不如讓他們相信我這個現實中的神!既然,世人不能缺少信仰,就讓他們來相信我吧!」
徐公子望著高暢,心中恍恍惚惚,也許,現在的高暢才是真正的他吧!
「我不想虛言欺瞞先生,故而,將自己的真實的想法說了出來,我不知道先生是否認同本人的想法?也不知道聽了這番話後,先生還會不會跟隨本人?我不會強求先生留在我的身邊,如果,這個時候先生想要離開,我不會阻止,當然,如果先生能夠留下來,幫助我平定亂世,建立一個理想中的國家,我會分外高興!」
離開?真的能離開嗎?留下?是自己的真心嗎?
徐公子和高暢一樣望著西邊的天際,沉默不語,半晌,才開口說道。
「既然,大人對某如此推心置腹,某又能說些什麼呢?如果大人不嫌棄的話,某願留在大人身邊,為大人的大業奉上一點綿力!」
高暢回過頭,和徐公子的視線相逢,他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
「如此甚好!」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確,除了留下,徐公子其實並沒有別的選擇,在徐公子的眼神中,高暢瞧見了一分堅定,這讓他分外滿意。
這樣一個大才能真心為自己效命的話,相當於得到了一萬個精悍的士兵效力。
這時候,從原野的盡頭,在如血的殘陽下,沿著官道馳來了一騎,遠遠地,漾起了一路煙塵。
三刻鐘之後,那個騎士來到了城門下,高暢和徐公子站在城門口,那人背上插著白花花的靠旗,身披褐色的皮甲,頭戴牛角盔。
瞧見城門出的高暢後,他大喝一聲,遠遠地,勒住了馬韁,身下的戰馬長嘶了一聲,向前疾奔十來步之後,方才高揚前蹄,收住前進的勢頭,在高暢身前不遠處停了下來。
那個騎士迅捷地翻身下馬,向高暢疾奔而來,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低下了頭顱。
高暢揮了揮手,那人抬起頭,高聲說道。
「前鋒營丙字斥候小隊小隊長楚浩明見過將軍大人!」
前鋒營的統領正是管小樓,現在,他正在率軍攻打武城,楚浩明是傳令兵,他帶來的是武城方面的戰況。
「說吧,現在情況怎樣了?」
只要打下武城之後,清河就沒有任何屏障了,相當於赤裸裸地擺在了高暢的面前。
「前鋒營在未時一刻抵達武城,武城的守軍並沒有得到歷亭失陷的消息,沒有絲毫的防備,管統領只是做出攻城的樣子,然後,派人喊話,降者不死,沒多久,城頭就豎起了降旗,前鋒營沒有損傷一兵一卒就攻下了武城,管大人特地派小的來給將軍大人報信!」
「很好!」
高暢笑了笑,叫身後的親兵上來,隨後,對楚浩明說道。
「你一路辛苦了,隨他下去休息吧!隨便,領一貫賞錢!」
「多謝將軍大人!」
楚浩明感激涕零地再次行了個軍禮,牽著戰馬隨著高暢的親兵朝城內走去,這個時候,他才有時間擦拭頭上的汗水。
「恭喜大人,管統領一夕之間連下兩城,不愧是一名勇將!攻下武城之後,清河郡就指日可下了!」
徐公子笑著向高暢祝賀。
高暢笑了笑,望著西邊火紅的天際,若有所思地說道。
「說到大功告成,還為時尚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