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617年),二月二十三日,武邑城下。
辰時。
戰鼓聲中,密密麻麻的竇建德軍潮水一般朝武邑城衝去,太陽高掛在天際,陽光從天而降,給戰場蒙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武邑城在攻城士卒的衝擊下,孤零零的如同浪潮下的礁石。
「殺!」
蒙勇揮動一丈來長的渾圓的巨木,重重地擊在城牆上敵軍的雲梯上,奮力擊了好幾下之後,那架雲梯被他推出了城牆,向後倒下,一個竇建德的士卒剛剛出現在城牆口,還沒來得及離開雲梯,隨著雲梯向下跌倒。
「啊!」
雲梯上的十來個士捽髮出絕望的呼叫,身子不由自主地飛出雲梯,直直地跌倒在地,頓時,口吐鮮血,筋骨斷裂。
城樓上的士卒還沒有來得及高聲歡呼,幾個竇建德的士卒已經從另一段的城牆爬了上來,那裡的守軍已然死傷殆盡。
蒙勇帶領身邊的小隊奮勇地衝了上去。
「啊!」
他大吼一聲,雙手抱著巨木奮力向前搗去,正中衝在最前面的一個敵軍的胸膛,那人揮舞著腰刀,卻拿這根巨大的木棒沒有辦法,被他推得向後節節退去,就連跟在他身後的士卒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有的甚至被擠下了城牆,慘叫一聲,從幾丈高的城牆摔了下去。
將這一隊敵軍趕下城牆之後,蒙勇大口地喘著粗氣,只覺精疲力竭,無力支撐,他用力將手中的木棒往城樓下扔去,將一個爬在雲梯上的敵軍砸了下去。
城樓下傳來了鑼聲,敵軍像潮水一般湧了回去,城牆下餘下了一地的屍首,刀槍,以及被燒燬的撞車,雲梯,如同退潮之後海灘上的那些雜物。
蒙勇扶著牆垛,望著城下,他的甲冑上全是鮮血,有的是敵人的,有的是自己的,在他身側,缺了一半的軍旗猶自站立不倒,迎著風獵獵地舞動。
士兵們全部癱軟在地,除了他們的胸膛還在起伏,口鼻間還有呼吸外,和身旁的屍首沒有多大的區別,能在敵人猛烈的進攻中活下來,真是好運啊!
蒙勇勉力站穩身形,向前走去,最初身形還有些踉蹌,後來就平穩多了,他從那些癱軟在地的士卒們身邊經過,一邊用軍靴踢著那些士卒的身體,一邊高聲叫他們起來。
在他的呼喝下,士卒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抬起城牆上敵軍的屍體,將他們扔下了城牆,然後將自己人的屍體抬了下去,在如此做的時候,每一個士卒的心情都頗為悲涼,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就要這樣被人抬下去,或者,會被胡亂地丟棄在城牆上吧?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幫忙抬他們的屍體了。
和士卒們一樣,蒙勇的心情也非常低落,整個武邑城,守軍總共只有四五千人,大部分是臨時徵召的丁壯,真正身經百戰的士卒並不多;再說,武邑城的城牆也不高,用泥土壘成,只有城門的地方才用青石像征性的鋪在外面。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靠這臨時拼湊的幾千士卒,要想抵擋城外幾萬敵軍的攻擊,無疑是天方夜譚,城池陷落只是早晚的事情。
這種情況下,負隅頑抗是沒有用的,最好早日投降,免得徒增殺戮,竇建德的軍隊和一般的流賊不一樣,不僅很少有屠城劫掠之舉,並且,不會殺害投降了的官吏,只要投靠他,甚至,還能繼續擔任原來的官職。
在蒙勇看來,投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得救的方法。
然而,他只是區區的一個校尉,掌握武邑大權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長兄武邑令蒙封,換了一個人,他也許會私自打開城門投降,然而,他卻無法做出背叛長兄的舉動。
他的長兄蒙封早就下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決心,隨時準備著為朝廷盡忠,他除了跟隨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現在,能做的就是多堅持一刻,多殺幾個賊子罷了!
竇建德站在大營的哨樓上,瞇著眼睛,望著遠方的武邑城,從樂壽出兵以來,兵鋒所到之處,各地無不望風而降,這個武邑城還是第一個抵抗的城池。
武邑,衡水,下一個就是信都郡的治所冀縣。
武邑,不過是個彈丸小城,剛才經過一番試探進攻之後,他已經找到了它的軟肋,那就是城小人少,只要發動大軍,幾道城門同時進攻,用不了多久就能將其攻下。
他將目光移到大營前,那裡,有好幾個千人隊已經排好了隊形,等待著他攻擊的命令,這些千人隊不比先前負責試探攻擊的那些雜牌部隊,基本上全是他的精銳部隊。
想當初,他從平原逃到饒陽的時候,只有區區數百人,那時,哪裡會想到會有現在這般風光?
在樂壽時,竇建德得到事先聯絡好的當地豪強范願的投靠,在范家的幫助下,在宋正本,凌敬等人的輔助之下,竇建德收攏流民,分封百官,築壇稱王,勢力迅速膨脹起來,不多久,樂壽一地
法供應如此之眾,擴張是唯一的解決之道,故而,竇不久,就親率大軍前來攻打信都。
信都,清河,河間,趙郡.
站在哨樓上,恍惚中,竇建德看見了這些城池上紛紛插上了自己的大旗。
他定了定神,望向晨光中的武邑城,它就像一塊沉默的礁石橫在他的面前,他相信,自己只要揮揮手,就能將這塊礁石移開。
竇建德揮了揮手,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哨樓旁的帥旗打出了進攻的旗語,大營前,鼓聲雷動,士兵們隨著鼓點慢慢朝前方的武邑城行去。
距離武邑城三百步左右時,前鋒士兵齊聲吶喊,高舉盾牌,推著雲梯,撞車等攻城工具向城牆下衝去。
城樓上,箭如雨下,僅有的幾台弩機發出憤怒的嘶喊,一隻隻巨大的弩箭呼嘯而來,將攻城的士卒們釘在地上,不過,更多的士卒還是衝到了城牆下,架起了雲梯。
到了城牆下,城樓上的弓箭手就失去了目標,這個時候,取而代之的是從天而降的石雨,擂木,沸油,以及點上火的麻布。
城牆下的士兵高舉盾牌,一邊避讓,一邊將雲梯靠在城牆上,不時有人被擂木和石塊砸中,肝腦塗地,筋骨斷裂,死於非命,更有甚者,淋上了沸油,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四處亂竄,嘴裡發出非人的嘶喊,有一些士卒則身陷在火海之中,淒厲的叫聲沖天而起,刺破頭上的蒼穹。
即便如此,還是有大量的士卒爬上了雲梯,冒著守軍的箭雨,努力地往上爬。
沸油也好,石塊也好,擂木也好,由於準備不足,所以數量並不太多,很快就消耗殆盡,不時,有士卒爬上了城牆,和守軍進行了面貼面的肉搏。
「殺賊!殺賊!」
蒙勇雙手持刀,一邊奮力廝殺,一邊高聲喊叫,鼓舞士氣。
「鐺!」
他平舉腰刀,擋住了面前的敵人劈下來的刀鋒,飛起一腳,踹在那人的胸膛上,將那人踢得向後飛去,重重地撞在身後的同伴身上,兩人跌成一團。
趁這個空隙,蒙勇飛快地望著四周。
爬上城牆的敵軍越來越多,這段城牆上,已經看不到守軍的身影,密密麻麻的全是敵人。
現在,還在廝殺的也就是自己和自己身後的一百來名士卒,看來,城破的結局已經無法避免了。
「殺!」
蒙勇渾身是血,在敵陣中左衝右突,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跟隨在他身後的士卒已經損傷大半了,那些和他從家鄉一起來到這裡的弟兄們大部分都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嗚噢!」
他聽到了一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面前的敵人退了下去,他掙扎著抬起頭,並不是敵人被打退了,而是城門被攻破了,敵軍像螞蟻一樣湧了進來,和他對陣的那些敵軍陷入了狂喜之中,沒有緊緊追殺他們這些殘存的守軍。
他回過頭,跟在他身後的同伴只有寥寥幾人,在他回頭的一霎那,一個滿身是血的士卒搖晃著身子,頹然倒地,就像一棵被巨斧伐倒的樹木。
他們現在正在城樓下,剛才一直沿著石梯在向後退讓,如今,城牆上全部是敵軍的身影,本方的旗幟被拔了下來,丟下城來,城牆上豎立起了敵方將軍的旗幟。
「走罷!」
失敗的結局已然無法挽回,既然自己付出了自己的全力,就沒有必要再把自己的命搭上了,蒙勇帶著殘存的士卒向城中的縣令府跑去。
竇建德的軍隊軍紀嚴明,城破之後並沒有瘋狂地向城內湧來,大肆燒殺劫掠,而是守住了城門和城牆,只有專門負責進城的軍隊才列好隊形,沿著街道向城內行進。
真正負隅頑抗的守軍畢竟是少數,大多數臨時徵召而來的士卒早就放棄了武器,化裝成平民躲藏了起來,原本就是城裡的丁壯則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緊閉門窗。
一路疾行,街的兩旁空空蕩蕩,風吹過長街,灰塵四起,蒙勇帶著士兵們趕在竇建德的軍隊之前進入了縣府大堂。
他的本意是把長兄救出來,然而,他來晚了一步。
縣府的大堂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城破的那一霎那,長兄蒙封一家舉火自焚了,蒙勇瞧著熊熊燃燒的火場,目無表情,眼眶有什麼在內打著轉兒,閃著光,然而,終究什麼也沒有流出來。
「走!」
他低喝一聲,猛地轉過身,由於用力過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身旁的親兵扶了他一把,隨後,一行人匆匆離開了。
大業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日,長樂王竇建德陷武邑,武邑令舉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