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617年),二月十九日,辰時。
清河縣東北三十里,望岳亭。
太陽從東邊的天際升起之後,瀰漫在原野上的霧氣就慢慢消散了,然而,太陽只在天空上打了個照面就不知道躲在哪片雲朵後面去了,天空的面容變得陰沉起來,從望岳亭東側的小山坡上自稱臨清大將軍的王安所部紮下的營帳向西南方向望去,幾里外清河軍營帳中飄揚的幾十面戰旗依稀可見。
在兩方營帳之間是一片廣闊的原野,上面長著大量的青草,間或,點綴著色彩艷麗的各種野花,從高空望下去,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織錦。
原野上,有一小部分是開墾過的田野,正是春耕之際,田野裡卻長滿了雜草,鄰近的村子已經空無一人,在兩軍還未對壘前,他們就已經拖兒帶女地離開了這個即將流淌著大量鮮血的戰場。
王安披戴著沉重的盔甲和自己的弟弟王勝站在大營的哨樓上,瞇著眼睛朝對面的敵軍營帳張望,他的臉上,長滿了須,就像長滿雜草的田地,一雙細長的眼睛,閃耀著寒光,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
自從在此和清河軍正面相接之後,兩軍之間的這種對峙局面已經僵持了好幾天,由於,清河軍牢牢地卡住了本方的行進路線,讓王安進退不得,騎虎難下。
這次前來攻打清河郡。一方面是因為他新近投靠了竇建德,為了配合竇建德攻打信都,特地前來進犯清河郡,牽制楊善會率領地清河軍使其不得北上增援信都;另一方面,他也想打下清河郡,大大地撈一筆,清河的大戶極多,只是吃大戶就能讓他們這幾千人的隊伍滿足了。
因此。他一路輕裝而來,糧草輜重帶得並不多,打的就是以戰養戰的目的,卻不料,在此地被清河軍擋住了去路。
面前的清河軍只有區區兩千來人,本方的軍隊人數是對方地兩倍以上。進行野戰的話,王安有信心將敵人擊潰,然而,敵人大大的狡猾,本方幾次挑戰,敵人都高掛免戰牌,一旦本方逼進,立刻遭受亂箭齊射,敵人的防禦工事修得非常牢固,營帳前面挖了幾道深深的壕溝。遍佈鹿,拒馬。就算王安有一千騎兵,選擇強攻地方營帳的話。就算捨得損傷,也不見得能夠將其攻下。
然而,就這樣僵持也不是辦法,最多還有三日,營中地存糧就要耗盡了。
「哥,怎麼辦呢?」
王勝是一個徒具武力的小伙子,比起他的力氣來,他的腦子就不值一提了。不過,在流賊性質的王安軍中。武力是衡量一個人地位的基本因素,因為王勝的存在,王安才在這個大頭目的位置上坐得這麼久。
「命令全軍出營挑戰,敵人若是閉門不出,我們就分兵,你率領騎兵部隊和一部份步卒饒過敵營,深入敵軍後方,搶點糧食,殺點人,放點火,我自帶三千人在此牽制敵軍,我就不相信楊善會真是縮頭烏龜,任我們為所欲為!」
竇建德的命令是讓王安牽制清河軍,讓其不得北上即可,然而,王安對這個命令有些不感冒,如果按照竇建德的命令行事地話,他的部隊撈不到什麼好處,大頭都被竇建德佔去了,所以,在手底下那些小頭目地鼓動下,他想倚仗自己的力量先一步攻陷清河,以便能多分一點戰利品。
因此,在這裡和敵人相持對竇建德有好處,卻不是王安想要地結果。
巳時時分,太陽重新在空中露出了頭,透過一大堆魚鱗狀的白雲間隙,陽光照射下來,落在士卒們身上的鎧甲上,激起了明晃晃的光芒。
巳時三刻,王安所率領的五千臨清賊列隊走出營寨,前方是四千步卒,他親自率領一千騎兵在後壓陣,隨著一陣陣的鼓聲,那些穿得五花八門的漢子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黝黑地臉上閃耀著油光,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呼叫,他們像潮水一樣朝對面地營帳慢慢逼去。
原本以為敵人仍然會堅守不出,不料,在本方傾巢而出的時候,敵方清河軍的營帳中同樣鼓聲雷動,寨門大開,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卒殺氣騰騰地列隊而出。
「這些清河的兔崽子也忍不住了,要和我們決戰了,縮頭烏龜當夠了嗎?」
王勝騎在一匹青驄馬上,神情激動地說道,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動,臉頰上的幾粒麻子黑得發亮。
王安的心中莫名地掠過一絲不安,進行決戰,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對方如了自己的意,為何自己還這般不安呢?
不一會,他就將這個感覺忽略過去了,他把這當成了激動之際的某種錯覺。
巳時末,兩軍展開了交戰。
相比於臨清賊,清河軍的陣型要緊密了許多,從雙方的裝備來看,清河軍的武器甲冑要比臨清賊稍好,然而,臨清賊的人數卻比清河軍要多,而且,這些漢子個人武力都不差,畢竟,都是亡命之徒,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在兩軍之間的距離還有兩百步左右之際,王安命令步兵集團開始了衝鋒,他並沒有動用已經轉移到兩翼的騎兵,這是因為他觀察到清河軍內也有幾百騎兵位於兩翼壓陣,既然,對方留有預備隊,自己當然也不能將所有的本錢投進去。
清河軍並沒有發起攻擊,而是原地不動,所有的士卒都屏住了呼吸,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這讓發起攻擊的臨清人不由有這麼一個錯覺,自己正在向一座森然的刀山槍林發起衝擊。
兩軍的距離接近一百步的時候,清河軍前面的長槍手突然向後退去,露出了後面的弓弩手,這讓衝鋒的臨清人不由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
「嗡!嗡!」
先是重弩發射的蜂鳴聲,箭矢破空而來,迅疾無比,前面衝鋒的士兵雖然手持圓盾,卻也不可避免地倒了一排。
「嗖!嗖!」
重弩手退下後,就是弓箭手的齊射,箭矢如蝗,像撲向田野上的莊稼一般的勢頭落在了衝鋒的人群中。
「啊!」
慘叫聲此起彼落,倒下的人隨後被身後
人踩在了腳下,很快就沒有了聲息,流賊就是這樣,,缺乏強弓重弩,在這種野戰中,一開始只能默默承受官兵的箭雨。
「衝過去,衝過去,殺光他們!」
同伴們的慘狀沒有讓這些亡命之徒害怕,反到激起了他們的凶氣,他們叫喊著,奔跑得更加快速了。
王安安排打前鋒的部隊本就是軍中最凶悍的部隊,負責第二波,第三波進攻的才是那些被裹挾進來的新丁,在他們後面的則是手持巨斧大刀的督戰隊,這樣的安排,能盡量避免軍隊在受到打擊的時候發生崩潰。
兩軍終於相纏在了一起,喊殺聲震天。
臨清賊突入清河軍陣中之後,就開始了各自作戰,他們不像清河軍那樣幾個人組成一個小隊作戰,基本上,每個人都是亂打亂衝,不過,一開始,他們仗著人多,還是佔了一些上風。
半個時辰後,雙方形成了拉鋸戰,畢竟,經過訓練的軍隊和烏合之眾的確不一樣,就算臨清賊人數眾多,一時之間,也無法衝散清河軍的陣腳。
酣戰之際,在刀光劍影中尋求活命的士卒們發出了忘我的呼叫,呼叫聲隨風飄上高空,在戰場上遠遠飄散開去,透著一股奇特的空虛之感。
清河軍的騎兵率先動了,他們從兩翼向戰場衝去。雖然是幾百人地馬隊衝鋒,那氣勢也是極其洶湧的,一道道煙塵從馬隊身後漾起,如同農家小院傍晚升起的裊裊炊煙。
敵軍陣腳未亂,卻出動了預備隊,這讓王安頗為詫異,不過,他也不敢怠慢。馬上命令掌旗官揮動大旗,下達了騎兵出擊的命令。
要知道,他的部隊是那種只能打順風仗,絲毫也打不得逆風戰的軍隊,要是被對方的騎兵衝進自己的步兵方陣中,一旦引起了大潰散。就無法阻止了,因此,就算覺得敵人這樣做可能存在陰謀,王安還是把自己地騎兵隊伍派了上去。
不過,他還是留了一點心思,特地命令自己的一隻親兵小隊騎上戰馬向戰場外馳去,作為斥候觀察戰場外的情況,如今,手上一個棋子都沒有,更要小心為上。
「啊!」
王勝大叫一聲。奮力揮動手中的馬槊,槊頭打在對方騎士的馬頭上。那匹馬應聲而倒,馬上的騎士從馬背上飛了出來。摔在地上,很快就被雙方奔騰地戰馬馬蹄踩得稀爛。
王安這一千騎兵是他保命的本錢,裝備也還不錯,至少人人都有一副皮甲,不過,仍然比不上清河軍的裝備精良,對方的騎兵身上披戴的都是鐵甲,為首的幾個騎士甚至連馬上都披戴著鎧甲。是典型的重騎兵裝備,他們衝鋒在前。形成一個箭頭,為數眾多的輕騎兵圍護在他身旁,滾滾而來。
王勝所率領的騎兵隊人數比對方要多,又是後發而至,本想從中攔截對方,將對方的陣型穿透,分為兩截,不料,對手並非易於之輩,馬隊地隊形結合的完美無缺,首尾相應,緊密結合,根本沒有什麼空隙可鑽。
當王勝地騎兵想敵方的中腹攔腰衝去地時候,對方突擊的方向卻發生了大幅度的改變,放棄了攻擊步兵的計劃,而是掉頭咬上了王勝率領的這一隻騎兵隊伍。
兩支騎兵隊迎頭撞上,就像兩江相匯一般,激起了千層巨浪,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馬倒人飛,刀劍相擊,筋斷骨折,血肉橫飛.
兩支騎兵隊交錯而過,清河軍的騎兵仍然保持著整齊的隊形,就算有人從馬上跌落,也不曾將隊形衝散,始終像拳頭緊握一樣,保持著戰鬥力。
王勝地騎兵隊則不然,雖然,每一個個體都是不錯的馬術高手,能在馬上揮舞武器作戰,也能張弓搭箭,然而,騎兵之間要形成一個整體作戰,必須經過艱苦地訓練,這不是短時期就可以造就的。
故此,這一輪衝擊,王勝的騎兵吃了點小虧,幾乎集結不起來。
對方的反應就要快速了許多,擔任的箭頭的騎兵在原野上漂亮地轉了個圈,將馬頭調轉了過來,他身後的騎兵整齊劃一地完成了這個動作,隨後,向著王勝的騎兵尾部銜尾殺來,這時,王勝才剛剛將隊伍聚攏。
「殺!」
王勝高喊著,揮舞馬槊向前衝去,兩支騎兵隊又迎面撞在了一起。
另一邊,步兵們已經完全混合在了一起,難以分開,表面上,臨清人是在包圍著清河軍,實際上,他們拿清河軍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像是將一根刺吞在了喉嚨裡一樣。
時間到了午時,太陽高照,天空萬里無雲,深藍的天穹深邃得近乎於透明。
在戰場的右側,出現了一隻軍隊,軍隊的前方,幾個騎士正打馬向這邊狂奔而來,不時有人被後面射來的箭矢擊中,掉下馬來。
那些逃跑的騎兵王安全部認識,他們是自己剛剛派出去的親兵,這麼說來,在後面出現的那支軍隊是敵人的援軍了!
王安轉向血肉橫飛的戰場,本方的士卒瞧見敵人的援軍趕到之後,已經在開始向後退卻,有一些小隊甚至丟棄了武器,滿臉驚恐地向後狂奔,所見的這一幕,在王安看來就像地獄的景致一樣。
因為曉得有援軍出現,對方才決定和自己展開決戰的吧?
雖然明白了敵人的陰謀,卻為時過晚了,王安歎了歎氣,在親兵的簇擁下,調轉馬頭朝後奔去。
然而,更令他絕望的景象還在後頭,又一支軍隊出現了,他們在向王安捨棄的營帳發起進攻,其中的一支騎兵隊伍正向他的方向奔來。
王安感到末日來臨了,戰場的喊殺聲漸漸遠去,他覺得四周靜得可怕,讓人窒息。
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二月。臨清賊王安率兵數千,與竇建德相呼應,來犯清河,楊善會襲安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