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八年七月日本昆侖山
身為教導織田香一切的恩師,天草四郎不只是一次地想過,如果自己教織田香的東西,相互間有所抵觸時,她會如何判斷呢?
上次在京都外,為了幫助妮兒走脫,出手與這小徒弟對峙時,天草四郎就曾經遇到了這樣的狀況。
以前教育織田香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就對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以執行師父的命令為第一優先。這樣子就算她的判斷出差錯,自己也來得及制止。
本來這個指令從來都沒有差錯過,但自從楓兒出現後,織田香漸漸受到影響,北海道事件,自己的話就已經產生不了什麼作用,所以兩人對峙時,天草確實是擔心,如果織田香將自己的行為認定為叛徒,而把制裁叛徒的判斷優先執行,自己就很麻煩了。
幸好,那次的對峙,最後卻是織田香向恩師行禮,自行離去。
(好險,幸虧是不能違抗師父的這道指令占了上風,不然……)
這一次接受了梅琳的委托……更正確的說法是,在知道她的來意後,自己就揮手請她別說下去,沒有讓她的委托說出口。
這樣的請求,形同是以自己的手,戕害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同胞,這種沒人性的事自己怎麼做得出來?
但是想到梅琳說出這些話時候的心情,天草就覺得很為難。如果不是到了非這麼說不可的時候,她應該不會出現於自己面前吧?而她既然做出了請求,不管是什麼,要拒絕……自己實在是說不出口。
所以,局面就自然而然地演變成這樣,自己這素來熱愛祖國的人,現在為了要阻擋他人來妨礙把日本陸沉的行動,而攔阻在此,與徒弟發生沖突。
“阿香!退下!”
不願意與這小徒弟動手,天草四郎唯有希望身為師父的權威奏效,織田香會聽命退下。
或許沒有別人能了解,但一手教出織田香的自己卻再明白不過。織田香之所以這麼堅持地要守護著日本,不是因為什麼民族情感,也不是為了什麼人性義理,只不過是單純地照自己當年的吩咐,扮演日本皇太子的角色,必須要盡皇太子的職責而已。
沒有所謂的人性,甚至連什麼是情感都不懂的她,怎麼可能會為了什麼義憤,就來與自己惡戰呢?只是因為她現在將身為日本繼承人的指令放在第一優先,所以才照章行事,只要能將她的思維,切換成以身為弟子的義務作第一優先,那就可以不戰而將她勸退了。
不過,這件事情似乎沒有那麼容易,因為即使是天草四郎,很多時候也弄不清楚她的思考模式,現在雖然擺出了師父的威嚴,但織田香卻不為所動,不知火的血焰邪光劃破黑暗,將天草四郎眼前燃亮成一片紅色。
“阿香!退下,你膽敢與師父動手嗎?”
又不是沒有過師徒動手的經驗,天草四郎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蠢到極點,然而,這卻是不想與弟子作戰的他,最後所能嘗試的努力。
“師父,請拔劍……不然我還是會砍你。”
後悔當年沒有特別灌輸“不砍不拔劍之人”的觀念已經太晚,天草四郎手按在劍柄上,稍一猶豫,仍是沒有拔劍,連著劍鞘一起舉起來。
織田香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是當遠處隱隱傳來跑步聲,她握著刀柄的手一緊,重新朝天草四郎攻擊過去。蘭斯洛等人已經結束了談話,進入昆侖山,如若讓他們趕來此地,在這狹窄空間內,九曜極速大受影響,屆時背腹受敵,對織田香來說很不討好,所以務必要在那之前突破天草四郎的防守。
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天草四郎的劍才一舉,織田香就沖了過來,不知火閃電劈下。
太清楚這徒弟的武功路數,為了不讓她用九曜極速瞬間闖過去,天草四郎刻意選擇了這個狹窄的地點,當自己正面站起,旁邊的縫隙絕對不夠一人通過,想要硬闖,就要先挨上一劍,或是把自己打倒。
“別太天真了,阿香,師父這關沒那麼好闖的。”揮劍承受不知火的斬擊,天草四郎不得不相應地提高手上的力道,“你為什麼要在這裡作戰?根本不懂得感情的你,對這裡、對這裡的人都沒有感情,你沒有理由要為此和我動手啊。”
腳步聲音越來越近,織田香的攻擊也越來越重,但天草四郎並非庸手,兼之熟悉織田香的戰斗模式,所有的秘招、殺手,都被他一一破解,兩師徒就在這狹窄甬道內斗得激烈異常,不分上下。
不知火邪焰吞吐熾燒,內中更蘊藏霸道陰寒的天魔勁,天草四郎不敢怠慢,鎮魂音劍猛地催發出去,要將徒弟迫開,免得被她瞬間欺近空門,分出勝負。
“不能理解。阿香不懂得什麼是感情,可是師父一定懂,為什麼師父捨棄了日本,和阿香動手?”
機械式的僵硬語氣,以純理智的析解,提出了她的質疑,但卻也因此讓天草四郎無言以對。和織田香比起來,自己確實懂得情為何物,但就是因為這樣,自己現在才不得不與徒弟拔劍相向。
人世間的情感,就是這麼樣一筆麻煩的爛帳,讓自己不知如何解釋。
“有一天,或許你也會明白,在這世上有些東西……可能是感情、可能是道義、可能是某個人、某樣物體,會令你寧願放棄其余的一切,都要守住,到那個時候,你就明白這問題的答案。”擋開一記斬擊,天草四郎道:“不過,你是不會懂的,我又說了多余的話了……”
“會讓人放棄其余一切的珍貴東西……所以師父為了那樣東西,放棄了日本嗎?”
“對你來說,很抱歉,不過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師父為了那樣東西……放棄了阿香嗎?”
有些哀怨、有些委屈,乍然入耳的話語,讓天草四郎登時一呆,但是隨即一醒,一個念頭閃電浮現腦裡。
(是真的問我?還是戰術?)
以前教導織田香時,曾經告訴過她,善用她絕對冷靜的優點,為敵人的情緒制造波動,進而尋找破綻,一直以來她也都做得不錯,現在的這一問,是為了什麼?
不假思索,立刻揮劍往旁一掃,堅硬的山石迸碎炸裂,從手上傳回的強勁反震,天草知道自己把人攔個正著,沒有讓織田香趁隙用九曜極速闖過。
殘象消失,織田香的身影重新現於眼前,冷冷地盯著師父看。快速奔跑的腳步聲已經消失,照距離來算,蘭斯洛等人應該已經迫近此地,難道是潛伏暗中,等待聯手機會,一舉制服敵人嗎?
“嘿,丫頭,可別這麼輕易就想過去,師父沒那麼好騙……”天草四郎搖頭道:“不過純以戰術,我必須要誇獎你,你這一記欺敵做得非常漂亮,善用你自身的特性,去影響敵人。”
所以……也就再一次地讓我確認了,孩子你……仍和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一樣,從沒因為我的教育而有任何改變,只是一個不解人間情感的冰冷生命。
“嘿,如果不是因為師父太清楚你,這一下多半就讓你闖過去了,真是可惜啊。”
不過,或許這個樣子比較好,因為你的冰冷,我才能繼續站在這裡,不用面對心裡的愧疚。因為知道你的“無情”,所以不用害怕會傷到你,讓我這軟弱的師父,得以堅持自己的選擇……
“師父不會讓你過去的,單是憑你一個,沒有讓我殉情的資格,夠理智的,就退到一邊去!”
可是,如果剛才那句問話不是欺敵戰術;如果過去十多年的師徒相處,你那無數個燦爛的笑容裡,曾有一次是發於真心……只要一次就好,證明孩子你不是一個沒有心的木偶人,那麼,比起慚愧,我會更加地喜悅,即使立刻要面對死亡,也會感到瞑目吧。
“不然就盡管放馬過來,讓我看看你是否真的青出於藍了。”
察覺到自己的心裡正在苦笑,天草四郎把劍一橫,穩穩地守住缺口。
織田香微側過頭,似是不解地看了師父一眼,手上握緊,不知火邪焰再度燃亮整個空間,驚人的熱力與壓迫感,朝天草四郎急湧而去。
“好,就來拼個明白吧。”
同樣也握緊長劍,天草四郎仍然沒有讓神兵出鞘的打算,就這麼將連鞘長劍往不知火揮去。
兩樣神兵、兩股大力正要對撞,忽然地面一股強烈震動,澎湃的天地元氣由地表猛往上轟擊,弄得兩人身形不穩,分別往後退去,不戰而退。
“哈哈,天草老頭,這可多謝啦,世事真是難料,雖然很不情願,但沒想到還真有和你合作的一天。”
蘭斯洛的大笑聲從遠處傳來,隔著巖壁,聽來不是很清楚,但裡頭的得意之情卻是再明白不過。
織田香登時醒悟,自己是靠著天心意識感應來到此地,師父天草四郎也是,但是昆侖山裡的甬道錯綜復雜,通往那安全裝置的路徑,除了這條主通道之外,一定還有別的路,蘭斯洛等人必是趁著自己被師父牽制的時間,趕去那裡啟動了安全裝置。
眼見大勢已去,如果繼續待在這裡,被蘭斯洛等人趕過來,兩面夾攻,即使是自己也是難以討好。
正確的抉擇與判斷,織田香掉頭就走,眨眼間身形就在黑暗中消失。天草四郎沒有追趕,這時候不管說什麼話,也只是多增彼此困擾而已。
“喂,老師,好像成功了。”
“聽得出來,那小丫頭已經離開,這條騙術成功了。”
在安全裝置前面操作,梅琳向背對著自己、守護周遭的蘭斯洛說話。解除安全裝置需要一些時間,織田香的武功詭奇莫測,天草四郎未必能攔她得住,要是被她闖進來,屆時就相當麻煩,所以蘭斯洛便故意大叫,將織田香騙開。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織田香沒想到對方會在此時用詐術,竟然真的上當走開。
“不過,老師你也真是好心,其實你是因為不想看那兩個人再打下去,所以才這麼做的吧。”
“如果是兩個人抱著跳舞那也就算了,小子,看別人師徒相殘,這可不是什麼好嗜好,看多了,早晚有一天會輪到自己的。”
梅琳沒有多做解釋,專注於安全裝置上的光點移動。整個元氣地窟的建築,是一種不同於太古魔道的史前文明,普通人即使站在操作台前,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動手,也唯有像梅琳、多爾袞這類曾走過九州大戰、又在大陸各地遍研大小遺跡的學者,才曉得操控遺跡的方法。
“老師,那小女妖跑了,等會兒我們要去追嗎?”
“免了,再怎麼跑,她會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個,與其擔心這個,還不如擔心你自己吧!我幫你做的處理,撐不了太久,等會兒要立刻去找人套問解咒方法。”
安全裝置一共有兩處,一處在昆侖山,另一處在京都,織田香知道來不及阻止此地的安全裝置被解放後,想必她會趕回京都,找尋另一處安全裝置的所在,但有一件事卻並非她所知。
依照梅琳的解讀,安全裝置旁邊的發光碑文上寫明,必須是昆侖山這一邊安全裝置解除的四個時辰後,京都那一邊的安全裝置才會浮現出來,在那之前,怎麼找也是沒用的。換言之,把昆侖山的安全裝置解放後,蘭斯洛一方還大有時間找出詛咒解法,再趕往京都,驅逐織田香。
“只是……還真是苦了那個孩子。每一場戰爭,勝者總是能得到某些東西,那個孩子贏得這場戰爭後,能得到些什麼東西呢?”
答案是什麼也得不到吧。就算她成功阻止了安全裝置的解放,大災變的發生卻是事實,任她武功再高也不能阻止,到最後,苦戰得勝的她,仍是得面對九成以上的同胞死於災變、國土殘破不堪的悲劇。
即使勝了,也得不到任何東西,這樣的挫折,會讓所有強人為之卻步。天草四郎之所以協助梅琳,多多少少也是為了承受不了這種無意義堅持的打擊吧。
可是那個孩子卻……
片刻之後,安全裝置解除完畢,本來應該是會發生一連串地震、火山爆發作為徵兆的,但是因為外頭的災變早已鬧得天翻地覆,現在也分不出這些地震、火山爆發是為何而發。
梅琳把手一按,水晶菱石制造的發光平台發出陣陣機關運作聲,沉入了下方的壁面,周圍晶石壁面上的璀璨符文驟然發亮,一排文字迅速自前方移過,作著宣告。
“動作要快了,四個時辰內要趕去京都。”梅琳走在前頭,對昆侖山的內部,她遠比蘭斯洛要熟悉。
“老師,其實有一件事我很納悶。”蘭斯洛打量著前方的女童,左看右看,雖然覺得她確實是秀美可愛,但怎麼樣也無法想像,自己會為了她而心動。
“其實你長得也不是說有多美,為什麼陸游、天草四郎他們會搶你搶破了頭?有什麼秘訣嗎?”
沒有回頭,梅琳的聲音聽不出她心情如何,只是淡淡道:“小子,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是光看長相的,你現在的腦袋是什麼德性?那幾個妞兒難道是為了愛看你的這顆豬頭,才一直跟在你身邊的嗎?”
聽見“幾個妞兒”,蘭斯洛猛然想到進入昆侖山後還沒有看見風華,倘使適才破去完美體是她的功勞,她便應該還在山裡,為何自己沒有遇到?
“我也並不清楚,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會去傷到她的人,不管她到哪邊去,你都可以不用擔心。”
一如梅琳所說,現在的情勢雖然混亂,但是敵我雙方的天位高手群各忙各的,又多數有傷在身,風華自己也有相當的自保能力,不需要替她擔心。
(只是,怎麼就是見不到面啊……)
重遇風華以來,雖然有幾次短暫的碰面機會,但總是沒有辦法好好說上幾句,蘭斯洛為此心中焦急,卻是無法可想。
兩人在甬道中彎彎曲曲地繞上幾遍,但因為之前花時間解除安全裝置的關系,連續幾處地方都慢了一步,山腹內的重要設施都已經人去樓空。堅持認為蘭斯洛是殺進山來,要將敵人斬盡殺絕的西王母族人,早已朝外頭撤退了。
“混帳東西,一個個跑得不見人,等一下被我逮到,就立刻干光你們這些臭婆娘。”
“你這樣子作,不就和她們說你的壞話一模一樣了嗎?”
老少兩人聯合起來,終於在一處山腹出口前,遇到了昆侖八長老中的三名。由於負傷在先,又勉強使用五極天式掩護大蛇遁走,八名長老的傷勢都很重,這三名更是只多剩個一口氣,因此才有了必死的覺悟,使用某種強提精力的秘術,自願留下斷後。
見到那三個一手拿武器,一手拿著磁瓶,在攻擊的同時,也威脅說要破壞解藥的老太婆,蘭斯洛真是傷透腦筋,不曉得究竟是該佩服她們,還是直接揮刀把她們全殺了。
不可否認,蘭斯洛多少也還有著“如果殺了她們,風華會難過”的顧慮,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也有“留著她們,只會繼續搗亂風華的人生”的打算,只不過還沒做出最後決定而已。
縱使配上法器輔助,強力的黑魔法攻擊,對於天位高手卻影響不大,在蘭斯洛眼中更是不值一哂。
“開什麼玩笑,用這種東西就想傷我?我可是以實力戰勝八歧大蛇的男人啊!”
“大體上沒有錯,補上豬頭兩個字就更加完美了。”
戰斗在短時間內結束,在蘭斯洛還沒決定好該如何處置之前,只是單純用秘術延長生命的三名長老先不住,倒了下來。然而,在倒下之前,她們也先把手裡的瓶子打破。
“就、就算……你滅了西王母族……也……也不會讓你拿到……解藥……”
看著那已是入氣少、出氣多,卻猶自笑得猙獰的老臉,蘭斯洛要用很大的意志去忍耐,才沒有一腳踩上去。面紗之下,這些老太婆的臉,完全就是“皺紋”、“乾癟”這兩個形容詞的具現化,再加上那滿是惡毒意味的獰笑,確實讓蘭斯洛有種用力踩下的沖動。
“老太婆,別那麼小看人,我沒有連腦袋裡頭的東西也變成豬。你們這麼陰險,會特別弄瓶藥來給我解咒嗎?是不是等一下你翹掉之後,我還可以在你們身上搜出一瓶解藥,喝下之後毒發身亡啊?如果是,你可以不用擔心了,因為我怎樣都不會伸手去碰你們的。”
蘭斯洛沒好氣地說著,看看那邊一個已經斷氣、一個已經意識模糊的,還有這裡一個勉強還維持神智清醒的,想著如何套出解咒之法,特別是這張老臉越看越是討人厭,想到就是她們害得風華不見天日,真想一刀就這樣給她下去。
“可以了,閉嘴吧!”
搶在猶豫不決的蘭斯洛之前,始終默不作聲的梅琳竟然搶上前來,一腳踩下去。
雖然小小的腳,踩下去的面積不大,但卻瞬間聽見骨骼爆碎聲,顯然力道非同小可,而底下那名長老只依稀說了一句“你想殺人滅……”,頭顱就爆碎一片了。
話雖然沒說完,意思卻已經夠明白了,本來還有點訝異為何梅琳如此辣手的蘭斯洛,立刻轉過頭去,看著另外那名近乎斷氣的昆侖長老。
“小子,為什麼轉過頭去?”
“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哦?”
“每個人多少都有幾個秘密,更何況像老師您這樣專門作幕後工作的。我不想被陸老兒和天草圍攻滅口,所以你不用向我解釋什麼,我也對你的事情沒興趣知道,就是這樣。”
“越來越聰明了啊,小伙子……”
似乎是達成了協議,梅琳走到那名已經昏迷不醒的昆侖長老身旁,無視蘭斯洛的詫異,將她半扶起來。
“老師,你打算怎麼辦,幫她治傷嗎?還是……哇、哇塞!”
蘭斯洛聲音陡然提高八度,驚訝地看著梅琳豎起食指,跟著就像刺穿豆腐一樣,輕而易舉地將手指刺穿了那名老太婆的頭骨。
在蘭斯洛的預估中,織田香肯定是直奔京都而去。以日本守護者自居的她,現在唯一能作的事,除了救災之外,就是趕去京都,阻止安全裝置的解封。
安全裝置還要幾個時辰才會浮現,織田香回去了也作不了什麼,當雷因斯一方群聚於京都,織田香勢單力孤,也作不了什麼。這些都是蘭斯洛的計算,倘使他知道奇雷斯的存在,或許會多加小心一點,但單從目前來看,織田香根本找不到援手,京都之戰,只是一場關門打狗的圍毆局面。
這是蘭斯洛的想法,而任誰來看,也會覺得他的估算沒錯,只不過,以正規模式作思考的他,仍然是未能把握“非人者”的思考方式。
憑著天心意識的感應搜索,織田香在黑暗的甬道裡狂奔,追尋著某樣東西。
情勢的發展、天地元氣的變化,全部都在她腦中計算著。即使到了京都,孤立無援的自己,要獨斗蘭斯洛、源五郎、梅琳??格林等高手,甚至可能和師父天草四郎再次動手,雖然自己有把握在戰斗初期占絕對上風,但是久斗不利,最後能獲勝的機會不足一成。
如果打不贏這些阻礙者,就是趕回京都也沒有用。
想要提高勝算,就要找尋可以提升實力的方法,最好是能在一個時辰內,把實力躍升三到五倍以上。結論很快就有了,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卻是可行性最高的一個,為了完成這個戰術,自己就只有實行看看了。
奔馳中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織田香敏銳之至的感應,讓她察覺到前方的不尋常。
一如之前發現師父天草四郎藏在黑暗中那樣的感覺,在正前方……有個人攔住了自己的去路,那感覺……不是師父,也未曾見過,而且……感覺非常地奇特,自己無法迅速判斷出來人的武功強弱。
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一下子覺得這人很弱,隨手就可以打倒,一下子又覺得從未見過這樣的強人,彷彿自己永無可能超越一般。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探測結果?是自己在久戰後失常了嗎?對面的究竟是什麼生物?
當彼此的距離拉得近了一點,織田香聞到了酒味,這麼濃的氣息,說明了對面的生命體是個人類。酗酒這種不好的習慣,在直接將情緒訴諸凶暴行為的魔族身上並不多見,通常還是人類。
“你……是誰?”
“一個外國人。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也知道你等一下想要作什麼,本來呢,我是和一個死要錢的家伙分頭來攔,看看誰的手氣好,可是現在,我的主意有點改變了……”
黑暗中的那人說著模糊話語,似乎還是一面喝酒一面說話,弄不清楚對方意圖的織田香,擺好了備戰的架勢。
“照理說,我應該要把你攔下才對的,可是……我覺得很疑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而戰?”
沒有回答的義務,織田香不打算答話,想找一個易於突破的角度,闖過前面這人的攔阻,但甫才一動,森寒無比的冷徹感就籠罩全身,告知她輕舉妄動的必然後果。
是劍氣!但壓迫感怎會這麼強?不但無法提氣運勁,甚至連想要施放魔法都失敗,在這彷彿結界般的劍氣鎖縛下,什麼都做不了。
“不要亂動。你的武功很好,不過被我劍氣壓住,你吸攝天地元氣的能力只剩平時十分之一,大幅衰退,雖然我自己身上也有些小傷口,但如果你敢與我動手,我保證你沒有命離開昆侖山。”
似醉似醒的聲音,由黑暗中不住傳來。
“你為了什麼而戰?這個島上的所有人民嗎?不可能,因為即使打贏了,你也無法阻止高達九成的死傷率,為了最後那一成的日本人而奮戰,值得嗎?”
“我……我要守護日本,決不讓它……沉下去……”
要說完這些話並不容易,因為在織田香把態度表明後,似乎觸怒了對方,身上承受的壓力陡增。
“嘿,說著和那家伙一樣的話,什麼守護國家,真是討人厭……你知道嗎?因為你的堅持,不但你這邊的日本人無法得救,還會連累到很多風之大陸的人喪失生命,我怎麼說也是風之大陸的人,沒理由讓你這麼過去吧。”
話一說,施加過來的壓力又倍增,像是扛了萬斤巨石在身上,織田香的步伐無法再維持平穩,大口吸氣,努力地朝前方走去。
“先告訴你,只要你再往前走上三尺,我就會出手。為了我的豬狗兄弟,還有我身為風之大陸人的立場,死了可別怨人。”
“我要……通過這裡……絕對要……救日本……”兩邊功力的過大差距,織田香縱然全力相抗,也是抵御不住,在這沉重壓力下,步子越走越慢。
劍氣壓力逐步增強,當距離拉近到六尺范圍內,更開始變得尖銳,化為實鋒,阻擋著織田香的前進,讓她的腿上滲出一點一點紅印,迅速染濕了布料。
“那風之大陸上的人怎麼辦?災變一過海,那邊也要死上不少人,對於這些異國人,你怎麼交代?”
說話間,織田香又走近了兩尺,急湧過來的劍氣,讓她確認對手的武功絕對超越了強天位。腿上的痛楚筆直沖上腦門,如果切斷痛覺,行進起來會比較快一點,可是被這道劍氣鎮住的自己,連阻絕痛覺都做不到。
短短的一尺,出血量極其驚人,先是每踩出的一步,都在地上印出一個血印,然後又很快地被鮮血覆蓋過去,劍氣雖是無形,但殺傷力卻是極強,兩條細嫩的小腿,眨眼間就被不住出血的傷口所覆蓋。
“這種問題……我……不知道……每個生命……他們都想要活下去……我……要讓日本活下去……”
“即使讓別的土地血流成河也沒關系嗎?”
“大家……都在努力……活下去……”
過大的壓力之下,當迫近三尺范圍,織田香的話已經說不清楚,身上的汗珠與血漬,無節制地狂流著,然而,那股壓力卻在瞬間消失。
劍氣鎖縛的結界一解除,織田香就回復了行動力,傷口迅速地止血愈合,而當她重新站了起來,只發現一個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站在身前。
“已經沒事了嗎?好奇異的生命體。”
近距離之下感覺更是清楚,這男人身上的氣勢,生平所見的人中,似乎只有四堂伯父能夠相提並論。一股純出於本能的反應,讓織田香不由自主地點著頭。
“作你想做的事吧。”
男人冷冷地拋下了這句話,就朝甬道的另一頭離去,織田香隱約看見這人似乎有著一頭銀色長發。
為什麼會忽然改變心意呢?這點李煜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原本為了幫蘭斯洛一把,同時身為風之大陸的人,不能對故土安危無動於衷,所以才想要出手。之後,因為這女孩的動作,讓自己把她與帶著面具的某人產生聯想,遷怒效應之下,多作了一些不必要的舉動。
可是……最後為什麼放她過去了呢?
她的回答,聽起來好像是在說,世上每個生物都有生存權,都有爭取自我生存的權利,她為著日本的生存而爭,蘭斯洛等人也是為著風之大陸而爭,無關善惡對錯,能裁決誰有資格活下去的,就只有上天。
這個回答,並沒有讓自己滿意,但……也許她的答案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因為在與她目光相接時,李煜總是會想到,當日被深鎖於艾爾鐵諾的黑牢之內、國破家亡、孤立無援的自己,在這女孩的眼中,自己無疑就看到了同樣的孤寂。
這樣的感覺,織田香不會懂,也沒有必要去理解,她只是重新奔向黑暗之中,在甬道的盡頭,如預期中那樣地聽見了巨獸嘶吼聲,並且在不久之後,看到了一個很大的穴坑。
昆侖山的內部,有相當大的部分是空虛洞穴,除了無底地淵之外,剩余的巨大洞窟也不少,而且相互間有通路貫連。
織田香現在便是立足於一處巨大洞窟之前,在前方不遠處,雪白色的亮光在黑暗中閃耀,受了重創的八歧大蛇,蜷縮著身體,對這名外來者發出威嚇似的吼聲。
“我想……你大概聽得懂我的說話。不懂其實也沒有關系,因為我並不是來徵求你同意的。”
緩步朝大蛇走去,雙方的體型差距是如此之大,但就氣勢上來說,相較於奄奄一息的大蛇,織田香卻成了征服者。
“被傷成這個樣子,你一定很不甘心吧……對你來說,這也是一個好機會,把你的力量借給我,結合我的天心意識和你的力量,非人者之間的合作,我們就讓外頭那些人類好看吧!”
小小的身體,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光源,把整個洞窟照亮得炫目耀眼,緊跟著,這道亮光化作流星,朝八歧大蛇飛射過去,在整個亮度遽增的同時,洞窟內轟然巨響,搖晃、崩塌起來。
“老師,從來沒看過你動手,沒想到你一出手就嚇死人啊。”
“是你自己少見多怪而已。你的天魔功號稱是魔族第一強霸武學,凶殘霸道,裡頭的陰狠招數還少了嗎?”
這話當然也是沒錯,在天魔功的外門絕技中,有不少爪、指類的偏門功夫,著重撕拉戳刺,下手奇重,任誰沾著了一點,就是開膛破腦之禍,在天魔勁輔助肆虐下,死得慘不堪言。蘭斯洛不是不會使,但一來這些訣竅與他性子不合,平時下意識地去回避;二來手裡既然拿著風華刀這等利器,戰斗時自然也沒什麼機會用這等近身戰法。
但是剛剛看梅琳的那一下子,可真是不簡單,幾乎是手指才一戳刺進去,那名已經瀕死的昆侖長老便開口說話,只是聲音模模糊糊,斷續不清。
“解咒的唯一方法……真愛……全豬……”
“喂,死老太婆,你在說什麼東西?什麼真愛烤全豬的,我是問你怎麼解咒,不是要你背菜單給我聽!”
眼見那名昆侖長老的口鼻中不住流出鮮血,顯然在梅琳的咒力拷問下,已經將近油盡燈枯,蘭斯洛焦急起來,想要在她斷氣之前問出究竟。
“青蛙……金球……地老天荒……”
“這次又是什麼東西?烤全豬之後是青蛙?”
蘭斯洛望向梅琳,只見她亦是滿面不解之色,方要再問,那名昆侖長老卻忽然雙目一瞪,慘嚎出聲。
“你們這對魔男妖女不得好死!我詛咒……”
一句詛咒話語還沒能喊完,大量黏稠膿血自臉上七孔湧出,登時斃命。梅琳無奈地一松手,表示已經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昆侖山的千載修行,確實有點門道,挨了我一記,最後還能以自我意志說話,也算是意志堅強了。”
“這哪算?不過是幾個化石老太婆至死不悟的怨念而已。”
蘭斯洛抱怨了一聲,猶自琢磨那位長老死前的幾句話,猜測不出意思,最麻煩的是人又死掉了,無法繼續追問。
“不用擔心,要活口等會兒再找,反正還有五個人在跑,只要下次出手快點,總是能夠問出答案的。”
梅琳行若無事地說著,蘭斯洛從後頭看過去,小小的女童體型,穿著不合身的寬大魔法袍,袍角不時拖曳在地面,過大的魔法師帽沒法好好地戴著,斜斜地掛在頭上,若是不查,看上去根本不見人體,只是一頂歪歪的魔法師帽和寬松魔法師袍在浮空移動而已。
(還真是奇怪呢,這樣子的長相,當年會把陸老兒和天草迷得神魂顛倒,難道他們兩個都是戀幼女狂?別說是當年,就算是現在也太小了,如果結束停滯期,肉體年齡再多發育個二十年……)
想到這一點的蘭斯洛,忽然“咦”了一聲,過去他與梅琳的相處時間不長,也沒交談過幾句話,是以未曾想過這個可能。
武術中有所謂的縮骨法,魔法世界裡改變外型相貌的方法更是不勝枚舉,會不會……梅琳老師用了什麼方法改變相貌?自己現在所看到的女童外表,只是一個她變造過後的虛假相貌呢?
如果這想法是真的,那麼梅琳老師的真面目是什麼?實在是很讓人好奇啊,不過,這種事也屬於秘密之一,剛剛才說過沒興趣知道別人秘密的自己,頂多也只能想想而已。
“沒錯,而且你自身的詛咒未解,在詛咒成功解開之前,不要自找麻煩,要是你真有很多閒功夫的話,就去關心一下外頭的災民吧。”
彷彿看透了蘭斯洛的想法,在前方急奔的梅琳匆匆甩下這句話。兩人正朝離開昆侖山的通道走去,要先回到外頭,再作打算,最理想的狀態是,在外頭的源五郎攔著撤退中的五位昆侖長老,那就省事很多。
雖然知道這事可能性不大,但是在離開昆侖山之前,蘭斯洛還真是聽見了外頭有點喧鬧聲。
(奇怪,難道真的是被老三逮個正著嗎?)
越是接近出口,外頭的聲音聽得越清楚,仔細一聽,好像是楓兒的聲音,蘭斯洛感到詫異,腳步加快,從山壁缺口中脫出,只見楓兒已經清醒,正在和人說話,而在她對面的那人,卻是天草四郎。
與織田香分開後,天草四郎就試圖找尋這名弟子的蹤跡,推想她多半是朝京都而去,因此也跟著出了甬道,卻碰上了蘇醒過來的楓兒、泉櫻等人。本來是想要向她們詢問,是否有看到織田香的蹤跡,結果雙方卻反而爭論了起來。
關心蘭斯洛進入山腹後情形如何的妮兒,由天草口中得知昆侖山中情形之後,便對天草四郎的做法感到疑惑。
“喂,天草大叔,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是應該要很感謝你的,但是,這個問題我實在很想問你。”不知該說是莽撞,還是心直口快,妮兒道:“你這樣子作……
以後要怎麼向日本人交代啊?”
就妮兒來說,這只是一個為天草四郎擔憂的表示,並非有意嘲諷;天草四郎也知道這一點,然而,這個問題卻實在是讓他難以忍受。如果要認真解釋,他高傲的自尊無法承受這種行為,更何況有許多東西並不是言語所能解釋,因此,他的回答冷漠至極。
“天草四郎一向獨來獨往,從來也不需要向人交代些什麼,什麼人有意見的,用他的劍來向我發問吧!”
妮兒似乎想要再問,卻再度被源五郎拉住,從心情上來說,源五郎非常能體諒天草四郎的作為。若兩人易地而處,變成妮兒來向自己請求,想到那時的自己,會作出什麼樣的取捨,源五郎就對天草的處境感到同病相憐。
與妮兒一言不歡,天草四郎正要離去,一個聲音卻讓他停步。
“那對於香公主呢?你又要怎麼向她交代?”
側轉過頭,天草四郎發現楓兒攔在身前,冰雪般的蒼白表情,剎那間竟與織田香有些相似,只不過織田香是空白得幾近無物,楓兒的冰霜面容之下,卻讓人感覺到那烈火般的怒氣。
“無疑前輩你有你的作法和抉擇,但是這樣子的作法,香公主的立場怎麼辦?你是她的師父,是她在世上極少數的幾個親人之一,你將她這麼捨棄,她的心情會……”
越是說話,楓兒的怒意越是明顯,盡管她自己沒有察覺,但是看在旁人眼中,此刻的她,無疑就是一位憤怒的母親。
妮兒更覺得有些迷糊。當自己想到織田香遇到此事時的心情,確實有些難過,但基本上,主要的不滿,仍是天草四郎居然這麼輕易地背棄了他的祖國與人民。但是這女人的表現可真是奇怪,先是贊成讓日本陸沉,可是當天草四郎協助己方完成此事後,她卻這麼地氣急敗壞,世上有人這麼不知所謂嗎?
“不是太奇怪啊,因為妮兒小姐你是那種雖然想袒護哥哥,但仍然會為芸芸眾生擔憂的好人。”在妮兒耳邊,源五郎悄聲道:“但這位小姐就不同了,比起廣大的眾生,她的關心與情感只為了特定的某人,所以在日本全體與蘭斯洛大人的困擾取捨間,她可以輕易作出決定,現在的情形也是一樣,天草的做法……傷害到了她所關心的某個特定對象,所以她才……”
源五郎的看法相當正確,而就天草四郎來說,身為織田香在世上的有數幾名親人,卻反被一個外人指責,這也是一件很氣惱的事。
“我們師徒之間的事,不用外人來多管,我也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麼,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安全裝置解放,日本陸沉的程序已經開始,不要再多管不相干的閒事。”
天草四郎道:“你什麼都不了解,就不要在這裡亂說話。阿香是一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命型態,完全由高密度的氣具現化而成,這樣的能量生命體,不管外觀怎麼樣,她的思考方式就是與我們不同,不能理解我們的情感,也沒有所謂的人心,所以你說在意‘她的心情’什麼的……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盡管之前已經知道織田香不同於常人,但眾人卻不知道她會異常到這等地步。
純能量聚合而成的生命體,這也就難怪她的體質如此特異,能夠發揮如此驚人的延伸、柔軟度,雖然未曾修練乙太不滅體,也能瞬間催愈肢體,完好如初。因為對於純能量體的她來說,只要能量充足,外表的樣子隨時都可以任意改變,不受正常的物理限制。
看著眼前一張張呆若木雞的表情,天草四郎歎道:“世上沒有一個父母,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世上也沒有哪一個師父,會故意去與自己的徒弟反目。我的所作所為,阿香會理解的,當她純以理論來分析,就能夠明白我的做法……”
“不是這樣的,你說的這些,從一開始就錯了,你……”
天草四郎怒道:“哪裡有錯?你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你難道想說我是故意與阿香作對嗎?”
“你說世上沒有哪個師父,會故意去與自己的徒弟反目;也沒有哪個父母,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
“怎麼樣?你連這句話都有意見嗎?”
“有,傷害自己女兒的父母,我就曾經見過。”
場中知道楓兒過往的幾個人,在聽見她冷冷地說出這句話時,幾乎不敢正視她的表情,就連天草四郎也為她的氣勢所懾,還不出話來。
“傷害的造成,不一定是有意。即使是無心,一樣能傷人,阿香不是個沒有心的孩子,她不是木偶。”
楓兒道:“以前我曾經見過,在她的房間裡,掛著很多面具,喜怒哀樂,各種不同的表情都有……”
“那是因為我告訴她,要模擬人類的情緒與反應,用這些東西當模擬范本最有效。這不能證明什麼,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男人與高手,都是粗心大意的生物,天草前輩你似乎也不例外。學習人類的情緒,這是沒錯,但我也看過,阿香在獨自一人時,反覆拉著自己的臉,想要作出表情,如果她真是完全不作沒意義的事,那為什麼會有這種行為?”
“那、那可能是……”天草四郎吃了一驚,他不曉得織田香有這樣的習慣,自從開始模擬人類生活後,這孩子每次在自己面前出現,都是用宗次郎的面貌,反而很少以織田香的本來面目出現。
“阿香她沒有人類的情緒反應,我相信這是事實,但是沒有情緒反應,不代表就什麼都沒有。她這麼努力地想要學習我們的情緒反應,是為了什麼?是希望能夠融入我們之間啊!”
楓兒道:“想要有同伴、想要被認同、不想一直孤單一個人……這些想法不就是人與人相處的起源嗎?這些希望,就是阿香的心啊!木偶是不會希望有同伴的,如果這樣子不算有心,那要什麼樣的人才算呢?”
話聲一句一句地入耳,對天草四郎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
讓織田香能夠發自內心地有情緒,真正地作一個人,這無疑就是他長久以來的一個心願,但……忽然被告知,其實那孩子一直有著人心,這怎麼可能?事情怎麼會這樣了?
“知道嗎?天草前輩……那孩子為什麼總是以宗次郎的面目出現在你眼前?這是因為她想要取悅你,讓你高興啊。她知道你喜歡看她情緒豐富的樣子,所以總是用那樣的面孔出現在你眼前,其實真正的她,很討厭這種虛假不實的東西……這樣的一個孩子,為什麼你會認為她沒有心呢?”
回想到那天在石屋裡,織田香曾以那麼冰冷的口吻,說自己“討厭宗次郎,討厭虛偽的東西”,那時的景象此刻想來,就讓楓兒感到很悲傷。
楓兒走到天草四郎身前,表情沉重地說道:“天草前輩,你錯了,你真的完全錯了啊!”
再也答不出一句話,天草四郎看來就像是一名被大桶冷水淋頭的醉漢,渾渾噩噩地呆站在原地。
論起與織田香的情分,除了遠在京都的秀吉公,便沒有哪個人比得上他們兩人,是以也沒有哪個人能夠在此時出來插嘴。
妮兒踏前一步,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仍是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插入這兩人當中,就連與楓兒關系最親密的蘭斯洛,都不知道該怎麼介入。
整體氣氛是如此詭異,就連外頭的地鳴、雷爆,一時間都似乎停頓下來,直到源五郎察覺不對。
(奇怪,為什麼地面不再搖晃了?天地元氣仍在大量釋放,地震應該還在持續啊……會讓地震暫停的理由,是元氣地窟發生了變化?還是……某個巨大能量體開始影響附近空間了?)
一度停止震蕩的地面,忽然又劇烈搖晃起來,這一次的震波比之前更加強烈,就連地面上也迅速出現了許多裂紋,昆侖山上土石大批崩落,地動山搖,樹木倒拔而起,巖漿急湧噴發,新一波的災變出現,讓本來就已經像是地獄般的昆侖山脈,更是惡劣得無以復加。
“搞、搞什麼鬼?天要塌下來了嗎?”
情勢惡劣,沒有自保能力的有雪只能這樣大聲嚷起來,而他也算是好運了,在腳下立足處被巖漿覆蓋之前,妮兒已經飛身過來,把他一把拉起。
巖漿奔流迅速,不久便把眾人適才立足之處化為一片火海,熱氣沸騰,眾人暫避空中,還沒決定下一步怎麼做,就聽見昆侖山裡隱隱傳來巨獸咆哮聲。
“八歧大蛇?那條臭蜥蜴還沒完蛋?”
蘭斯洛頗為訝異,照理說,受了如此重的創傷,八歧大蛇就算潛伏地底,重新睡上個幾千幾萬年都不足為怪,怎麼這麼快就重新復出,再向人類挑釁?聽那吼聲越來越近,顯然它馬上就要破山而出。
“剛剛被他逃掉了,現在正好斬草除根,永除後患。”
日本陸沉後,這頭大怪物不知道下場如何?但如果留著它繼續存在,終究是禍根,若是日本陸沉它仍能生存,千萬年後蘇醒時,就會危害到風之大陸的人民,於情於理,都有必要將它徹底斬除。
“大家不用擔心,這頭大蜥蜴頂多只剩下一半戰力,雖然有四個頭,但加起來的智商卻只有一點點,我們奮力一戰,把這禍害永遠給除了。”
蘭斯洛立刻分配任務,讓眾人分別守好位置,其中妮兒是負責把有雪帶到安全地方;至於天草四郎,失魂落魄的他,對外界事物充耳不聞,這邊自然也沒人有時間多管。
咆哮聲中,震天巨響,昆侖山壁被炸開了偌大一個缺口,黃金圓瞳映出天空的顏色,血紅蛇信伸縮吞吐,雪白鱗片閃耀著明光,在巖漿、飛焰的照映下,顯示出一種魅人心魄的美麗。
比先前受創遁走時的樣子更糟,八歧大蛇現在只余下三個頭能夠活動,但軀體上卻完全看不見傷口,而剩下來的六個蛇頭也消失不見,彷彿它原本就是這樣的三頭生物。
“討厭的家伙,我最不喜歡和這種無限回復力的怪物作戰……不過,三個頭總比九個頭好對付吧,只要完美體不存在,我們這邊還占人數優勢,可以圍毆。”
武者榮譽,是要和同樣具有這樣精神的武者戰斗,才有意義,蘭斯洛雖然不喜歡以強欺弱,但卻也沒打算和這頭大蜥蜴單打獨斗。距離京都的安全裝置浮起,還剩不足三個時辰,快點把這頭大蛇給解決了,可以早點趕去辦事。
“喂,老師,我們入山前我委托你的事,你有幫我辦吧?”
“別把人當作是傻子,在我動身來此之前,這件事就已經在全速辦理了,就希望……一切來得及吧。”
“成敗由天,我們只能盡可能地幫想活下去的人爭取生存機會。”
以慨歎的語氣,蘭斯洛向梅琳確認了心裡的牽掛,除了源五郎之外,在場就沒有旁人猜到他們在說些什麼,而當確認完畢,蘭斯洛揚起風華刀,振臂一呼。
“好!大家各自挑一頭喜歡的宰吧!我們……”
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大蛇張口一轟,一道火焰就噴中了蘭斯洛。
這尚在蘭斯洛預料之內,說話時他便已經運勁護體,即使被轟中,他也預備趁火光大盛,敵我視線不清的時候,潛近大蛇身邊攻擊,但他卻沒有料到,八歧大蛇一改過去的攻擊型態,這次噴出的並非是熊熊火焰之牆,而是一顆壓縮之後的火焰彈。
視覺效果上,這頂多馬車般大小的火焰彈,自然沒有燎天火壁壯觀,但是把那麼壯闊的火壁壓縮成一枚火焰彈,轟擊出去的效果簡直就是石破天驚。
蘭斯洛連發聲的機會都沒有,臉上錯愕表情方顯,人已經被遠遠地轟擊出去,劃過天邊,墜落向遙遠的另一邊。
“怎麼會這樣?”
楓兒、泉櫻盡皆震驚,一時理解不過來,為何大蛇的攻擊模式忽然進化,開始懂得將強大力量集中運用的技巧。集中力量、不分散浪費,這個觀念就是天心意識的基礎,大蛇怎麼突然有了智慧,而且……有了天心意識?
沒能細想,大蛇的攻擊已經連接而來。對於泉櫻和楓兒,它沒有張口吐出沖擊波,只是快速通過,以它無比巨碩的身軀,配合速度形成風壓,將兩人撞開,與其說是攻擊,更像是清除路障,目的……就是清空前方阻礙後,直接要對上的源五郎。
“這算是挑戰嗎?不接行不行呢?”
語氣戲謔,源五郎卻沒有半點大意。察覺到大蛇的來勢巧妙,三個蛇頭盡封自己退路之後,源五郎采取了先硬拼一記,再以九曜極速突圍的策略,然而,當他加快身法,想要尋找空隙時,環繞在周圍的龐然巨軀卻忽然消失不見。
(怎麼會?是高速移動嗎?但為何我掌握不到它的氣?)
下一刻,織田香的纖細身軀驀地出現在眼前,閃電出手,源五郎大驚,橫臂一封,剎那間,八歧大蛇的沛然巨力,匯聚於一個小小的拳頭上,源五郎毫無招架之力,手腕上骨折聲響起,鮮血噴出,與蘭斯洛同一命運,遠遠地劃過天空,墜向另外一端。
“我……要守護日本……”
似幻似真,當八歧大蛇的雄巨軀體再次浮現,狂吼聲音怒震著整個出雲之國,楓兒與泉櫻,卻像是看著一場迷蒙難醒的幻夢。
“我們……到底在和什麼東西作戰啊?”
《我意天下》卷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