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馬車為公爵府接來了一位客人。
這是個奇怪的客人,和華麗的馬車絲毫不匹配,甚至連馬車的車伕也比他衣著光鮮。他身上披著一件很舊很髒的長袍,好像見不得人似的,連面孔都在長袍的遮掩下。
公爵府的下人們的素質是很高的。所以即使看見公爵笑容滿面地親自來迎接這位客人,也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驚奇,仍然各自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只是他們記得,即便是埃爾尼大公,公爵的准親家,好像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禮遇。
「我把來這裡的事情告訴了主教大人。」剛和公爵一起走進客廳,坐下,阿薩就說。
公爵笑了,招了招手,一個下人捧著阿薩的刀走了過來,公爵拿起刀,遞給阿薩,然後命令所有下人都離開,客廳中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看得出這個年輕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敵意,也沒有絲毫的膽怯。他不是在威脅對手,恐嚇對方『你最好不要動我』,而是在表明自己是有備而來的。
面對熱情的款待仍然這樣擺明了說話,這是個雖然有心機但是卻不喜歡耍手段的人。
公爵喜歡這樣的人。雖然他的心計手段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但是他還是喜歡這種人的直來直往。即便作為敵人,也是痛快的對手。
現在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個性已經比較有底了。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袍子就來富麗堂皇的公爵府,雖然處處顯示出不諳規矩的笨拙,神情卻不卑不亢。這是個相當有自我意識,根本不在乎權勢之類的東西的人。
這是種極少見的人。最能收買人心的錢財,權勢,虛名,這種人似乎都對這些免疫,一般的權謀者對這樣的硬骨頭似乎歷來都只有一種方法,殺了。
但是公爵很喜歡這類型的人,其實對他們用最基本最簡單的方法,即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自己覺得其實你是對的,那他就會不知不覺站到你這邊來了,而且比用任何東西收買更可靠。只是一般習慣去收買別人的人也都心胸狹窄,將心比心,以為世上之人都只有得了好處才會為我所用。
所以連客套話都可以直接省去。公爵開門見山地說:「你放心,現在主教大人都開了口,王都內誰還有膽子動你呢?我反而還要保護你的周全,如果你出了什麼事,責任會在我頭上的。」他的表情很溫和,語氣也很隨氣,沒有絲毫刻意討好和奉承,好像只是在和一個朋友閒聊而已。
阿薩點點頭。重新又拿回了刀,好像與一個相隔多年的老朋友又重新有了聯繫,一種安穩的感覺重上心頭。即便他對政治和權力方面一竅不通,也知道主教大人的地位是什麼概念。而公爵這樣直截了當地把話說明了,讓他心中的戒心去了大半。
公爵立刻更直截了當地說:「其實我一直是想殺你滅口的。」對這種很直接的人,就一定也要很直接。
阿薩皺眉,問:「滅什麼口?」他對這個理由很意外,但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覺。
「就是你所在的部隊在西邊被獸人全滅的事情,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公爵仍然是很痛快地直截了當說。「那是一件很機密的軍情,絕對要禁止外瀉的。」
阿薩點了點頭,這就是為什麼公爵下令對他要『當場立即處死』的原因。這就是兩個月間所有麻煩的根源所在。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和他原本意料的有些不一樣,公爵很坦然,很直接地就把對他的惡意和其中的原委說出來了。但是他也能夠感覺到公爵並沒有騙他。這也讓他感到公爵並不是一個陰險狡詐的人,使他相信公爵請他來是很有誠意的。
「這個消息是很有價值的,你們那支部隊的人並沒有白白犧牲。只是這個消息如果流入了朝廷中某些居心叵測的人手裡,那麼後果不堪設想。」公爵向他陳痛厲害。「這件事情你向別人說過嗎?」
「沒有。」山德魯老頭絕對不會有興趣聽這些故事,阿薩也沒機會和別人說起。
公爵由衷地笑了,點點頭,說:「那就好。其實我也一直不喜歡這種討厭的保密方式的,但是這是規矩。」
「怎麼?所有重大機密都是用滅口的方法來保密嗎?」阿薩很吃驚。
公爵點頭:「當然。只要知道的人不是太多,都是用這種方法。你想想,幾個人的生命比較起千萬人的安危和國家的利益,孰輕孰重?如果你是國家的管理者,你怎麼選擇?」公爵笑了笑。「國家大事,都這樣了。」
阿薩皺起眉仔細想了想這個無懈可擊的邏輯,點點頭,他相信了公爵這樣做確實是無可厚非的。由此他對公爵的戒心和敵意也完全解除了。
公爵好像只是隨口而說的提起:「我想主教大人也應該不知道你的遭遇吧?」
阿薩搖頭。公爵心中一塊大石落下,這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但他表面上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說:「羅尼斯主教大人是個很仁慈的人,但他向來對軍國大事不感興趣。他這次插手,大概是一時巧合或者是私人的原因吧。」
阿薩點點頭。當他看見那個經常晚上來找山德魯的老頭居然就是主教大人時,心中的驚訝實在是無可言喻。山德魯只是簡略地給他說了大概的情況,主教大人立刻就命令把馬車拉進大屋,等著公爵回來。
至始至終,主教大人也沒問過他為什麼公爵會對他欲除之而後快,山德魯也是。他們幫阿薩解決了這件事情,卻對其中的因由完全沒過問,連最基本的好奇也沒表達出,隨意得如同在街邊見到小孩跌倒了就順手扶起一樣。
雖然不明白,阿薩卻也沒有問。主教大人他不方便問,山德魯則是問了也白問,也只好把他們的這種淡漠解釋為只是因為他們並不在意而已。而且這件差點讓他掉了腦袋的事情他們解決得也確實很隨意。
對於主教大人和山德魯插手的原因公爵同樣也不太清楚。不過這無所謂,因為他想要弄清楚的已經很清楚了,而且這件事情也立刻就要很技巧性地解決。他說:「幸好只有我和克勞維斯見過你,明天我們只要宣稱那個逃犯已經抓住並處死,你就沒事了。」彷彿很器重地看了看阿薩,說:「至於以後,為了帝國的安穩,人民的安危。就只有請你保守住這個秘密。」這個帽子很大,很有光彩,沒有一個年輕人會不喜歡,而且一但戴上了,就絕對會引以為榮,拚命保護。
這次有些出乎公爵的意料。阿薩搖頭,不過態度是公爵意料中的明朗:「我當然會保守秘密,不過不是為什麼國家人民,我對國家大事完全沒興趣。我只是不想你和主教大人為難,還有,我也不想死。」
雖然略有些意外,但是結局是令人滿意的。公爵開心地笑了,端起桌上的酒杯,說:「那麼這件事情就完結了。對於這兩個月來給你添的麻煩我感到非常的抱歉,還請你原諒。」他笑得更開心了。「還有,我要謝謝你保守這個秘密。」
阿薩也舉杯,淡淡一笑說:「你只不過做你應該做的,我也是做我應該做的而已。」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其實從我個人的角度,我是一直都很感激你的。」討論完一些保密的細節和其他事情後公爵拍了拍阿薩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真的很感謝你救下我女兒。」語氣沒有絲毫的刻意,把一個父親的感激表達得恰倒好處。
阿薩反而有些內疚了,問:「小懿的傷現在好了麼?她現在在哪裡?」這兩個問題在他心中足有兩個月。
公爵神情黯然,微微搖頭:「傷了頸椎之後又旅途顛簸性命沒事,但是手腳永遠都」
「我能見見她嗎?」阿薩迫不及待地問。
臥室內,當小懿看見阿薩的時候,姆拉克公爵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女兒的笑臉了。這個發現讓他有些悵然。
「怎麼這麼遲才來看我,不是說好了在這裡等我的嗎?」小懿原本蒼白的臉因為激動而飛起一陣潮紅。但是她也只能夠用這個方式來表達心情而已,即使是動一動手指對她現在來說也是不可能的了。
阿薩走到床頭蹲下,看著小懿說:「對不起,我突然有要緊的事去辦。現在我不是來了嗎?」在過道中他已經和公爵通過聲氣了,知道口徑要一致。
小懿淒然自嘲地笑著說:「可惜我現在動不了啦,要不我一定下廚做我最拿手的甜點給你嘗嘗。」她瘦了很多,臉色也很蒼白。長久的傷痛折磨,更重要的是她要面對自己以後只能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的事實。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承受的,何況她還很年輕,很美麗,有很多未來,也有很多理想。
她的身體很平靜地躺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如同那些放在山德魯桌面上的蓋著布的屍體一樣,毫無生機。只有頭頸還能活動,微微透露出些許活著的氣息。
「都是我的錯」阿薩感覺自己的眼眶中有酸的感覺,好像打了呵欠一樣。是他害她成這樣的,阿薩回憶起了自己那個劣拙且惡毒的謊言。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心痛。那是無奈和悔恨交織煎熬而成的,無能為力又清楚地知道那本是自己可以避免的一個錯誤。
「怎麼能這樣說呢,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也回不來家,看不見我爸爸和妹妹了。」小懿淡淡地說,她好像還更顯得堅強得多。或許是在這段時間裡已經傷心得太過,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只是可惜我背包裡的筆記落在沼澤裡了,裡面有我這兩年來到處收集和記錄下的藥物資料。還有,可惜我還沒找到你說的那兩種藥草」
如果沒有我,你根本就不會有事。如果不是我那個的陷阱,你也不會傷成這樣。這些話不敢說出來,更讓他覺得難受。阿薩在山德魯的書裡看到過,知道治療魔法對於腦髓的損傷是基本上無法治療的,在山德魯那裡擺弄了那麼久,阿薩知道脊髓其實是腦髓的延伸。
「一定有什麼辦法的。一定有能夠治好你的辦法,你放心。」阿薩看著小懿說。他記起教自己練習冥想那本書,他曾經看到目錄中記載的有很多和魔法有關的神奇逸事和各種奇怪的東西,甚至看到過『復活術』這種匪夷所思的名詞。只要回去把書仔細看一看,把上面那種文字翻譯一下就一定會發現線索,就一定有希望找到能治療好的方法。
「謝謝你安慰我。其實只要你常常來看我,陪我聊天我就很高興了。」小懿很無力笑了笑。
「不是安慰你。」阿薩用異乎尋常的堅定,一個字一個字重達千鈞地用力說:「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好你,無論用什麼方法,多長時間。」
小懿訝異地看著他,然後慢慢地把頭轉開,對著另一面的牆壁。阿薩看不見她的臉,只聽得見她的聲音已經哽咽。「你不要這麼說。我已經決定不再哭的了。」
直到他離開公爵府,走在細雨瀰漫的大街上的時候,他都還一直沉浸在這種莫大的責任感中間。
公爵大人也很感動地謝謝了他,告訴他不必為這事情勞心,他已經很感謝他的心意了。畢竟這件事情不是他的錯。
但是這樣事情真的就是我的錯啊。阿薩不敢說出口。他下決心一定要彌補起這個過錯,一旦想起因為自己一時的膽怯和懦弱就把一個美麗溫柔充滿了生機的女子害得全身殘廢,只能像具屍體一樣在床上等死,他就覺得心中像是被灌進了一罐沸騰的鉛汁。
他絕不能讓這個內疚一直纏繞自己,不能夠讓自己在半夢半醒之間再看見那動也不動好像屍體一般的四肢。
而且最後看見小懿的淚眼時,更讓他震動莫名。
當她終於重新調整好了聲音和呼吸轉過身來的時候阿薩看到了一張掛著淚痕的臉。那張已經消瘦得過分的臉透露出一種與之極不匹配的光彩。那是種憔悴的豐盈,不幸的滿足。
他看得出,那不是一種哀傷,是另一種他不甚瞭解的情緒。雖然不明白,但是卻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他身體中萌芽,然後頃刻間就把蔓延進他思緒的每一角落。好像心中一個不知名角落裡的一根與生俱來的弦被觸動了,與她的那種莫名的感情共鳴。
這種感覺與他哀傷的責任感相交融,混合成一股既悲且喜的情感,充塞在他的四肢百骸中。他覺得自己有了無窮的勇氣,即便前面便是火海刀山他也雖千萬人吾往也。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感想的世界中,直到聽到一聲大喝:「站住。」,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幾個人圍了起來。
四個全身披掛的鎧甲劍士分四個方位把他夾在中間。外面一圈則站了幾個貴族打扮的青年,其中帶頭的一個梳著個小辮子,阿薩認得他,昨天晚上被他把手腕扭斷喉嚨打傷的就是這個傢伙。街上的行人看見這裡勢頭不對,紛紛躲避。
小辮子迎著火光看了看阿薩。用指著他大聲吼道:「就是你!你以為你昨天晚上化了妝,今天就沒人認識你了麼?告訴你,早有人給我報信了。還英雄救美,好威風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就把你頭割下來當尿壺!」很生龍活虎的樣子,王都牧師的治療術水平確實很高。
「滾開。」阿薩理也沒理他,逕自向前走去。
小辮子高呼:「給我攔住。」兩個鎧甲劍士向中間一夾,伸手一推,把阿薩推了回去。
小辮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跳起來叫道:「你敢看不起我?你居然敢看不起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不要以為會兩下子,會幾下魔法就很行了。」伸手指了指四個鎧甲劍士,像在炫耀。「你看看他們身上的裝備,他們可是皇宮守衛,會怕你那幾下?告訴你,本少爺隨時可以調動幾百號人來宰了你,我就是」
「我說滾開。」阿薩完全沒聽他在說什麼,瞪著眼睛直撞向前面那兩個劍士。
「宰了宰了!給我馬上宰了他!」小辮子跳起來尖聲吼叫。前面的兩個鎧甲劍士舉起盾牌抽出長劍向阿薩衝來。
「滾你媽的薩暴怒,從長袍下抽出刀來,朝劍士們的盾牌上猛力砍去。
一聲巨響,兩個鎧甲劍士向後直跌出去,捂著手發出痛苦的喊叫。變型了的盾牌向後飛去,一個正中小辮子的臉,一個則打在他胸口上,兩聲悶響和幾個骨裂的聲音爭先恐後地響起。小辮子這次連一點喊叫也完全發不出就倒下了。
「少爺,少爺」旁邊的人立刻圍了上去,而後面的兩個劍士則完全被這一擊的的威猛鎮住了,原地站著動也不敢動。阿薩越過這群人,朝大屋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出很遠,阿薩才發現剛才那一下用力過猛,居然把自己的手腕也弄脫臼了。自己把關節接上,痛出一身冷汗。
懷著試一試的想法,阿薩還是向山德魯請教了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脊髓受傷的人重新恢復行動能力的問題。
結果倒是意料之中。山德魯打著呵欠回答:「有啊。你把人帶到笛雅谷去找死靈公會,保證能讓他可以到處亂跑,說不定還可以飛。」
「有沒有活著的辦法?」阿薩都覺得自己是多此一問了。
但是這次的回答則令阿薩喜出望外。「當然有啊。」山德魯躺上床去準備睡覺了。「你去低語之森找一片世界樹之葉也行。嘿嘿。」
「那是什麼東西?在哪兒?怎麼才能」阿薩連忙追問。
「我要睡覺了,自己去查書。」山德魯閉上眼睛,在床上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