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在頸中勒過,手中的軀體猛地繃緊抽搐,發出和細小的體積不相稱的顫動,似乎要把其中蘊涵的點滴生命全部迸發出來。隨著溫熱腥臭的液體逐漸滴落口中,指間的顫動也逐漸衰竭,最後消散了。阿薩竭力壓搾著山鼠,毫不在意胃容物也一起被擠了出來。直到最後一滴體液緩慢地滴下,阿薩才丟下已捏得扭曲變形了的山鼠,伸出舌頭將嘴邊的血舔入口中。
我不想死。
血腥味從胃中蒸騰起來。喉嚨自做主張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沉悶曖昧悠遠深長,並不像發自一個器官,而是出自靈魂中的某個褶皺。
這種聲音他記得,三歲時候他躲在樹上,看村中的幾個獵人圍捕一條受傷了的狼。他被狼發出的低沉吼叫所震顫,不是恐懼,而是感覺靈魂中最深處的一根弦與之發出了共鳴。此後他一段時間都癡迷於去瞭解動物的語言。
他現在明白那聲音原本毫無意義,只是生命在死亡威脅前的嘶叫,是強烈的求生欲和幾近瘋狂的獸性在心中漫溢後的發放。
三天的茹毛飲血和極度緊張,還有體力的臨界。尾隨身後的死亡威脅和自身強烈的求生欲,兩者的煎熬把他幾乎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野獸。但是幸好,理智仍然是主導著一切行動的。
阿薩很清楚自己和追獵者在能力上的差距。他記得很清楚,三分隊那兩個步兵的頭如何在一照面間就像西瓜一樣地被打得稀爛。現在唯一所能依仗的,就只有洞察了對方意圖的優勢。
追獵者並沒有全力地追趕他。這不是追殺,追獵者並不想盡快追上他,然後冒著受傷的危險和一個絕境中的野獸互相撕咬。這是在捕獵,一直追趕獵物,讓獵物在恐懼和亡命逃跑中漸漸衰弱,等到有十二分把握的時候再走過來,像捏死一隻老鼠一樣把他殺掉,割下他的頭來。不管是身體因素,還是在這沼澤密林中生存的技能,他都不可能擺脫追獵。這點追逃兩者都很清楚。
這三天中,阿薩裝出追獵者希望看到的亡命逃跑的樣子。體能也如同真的亡命逃跑那樣迅速地下降著。不能夠生火,也就沒有了充足的食物,在蜥蜴沼澤中生食任何動物的肉都是找死,對人類的身體而言裡面的寄生蟲足以致命,反倒是只能尋找有些無毒的昆蟲生吃。雖然動物的生血是安全的,可以作些微補充,但並不足以應付大量運動喪失的汗水和體力。鹽份與食物的匱乏已經幾乎到達承受的極限了,必須將這三天中所佈的真實的假象用一個不能有絲毫失誤的行動來終結掉。
非常好的運氣,很快地就從周圍的草和灌木上找到了三隻無毒的蠕蟲。足有指頭大小,活力充沛地在手上左右翻騰。用手指捏住頭部,然後慢慢地勒下,綠色的糞便就被擠了出來。用力不能過重把蟲身擠破,令有營養的汁液飛濺,又要盡量把可能有毒的糞便排出,這是項極為考究的手藝,經過這幾天的使用,阿薩已經很熟練了。
柔嫩的蟲肉在齒間很快地就成了濃稠的糊狀,滑膩的苦澀味如同這沼澤的空氣粘在皮膚上一樣在貼在味蕾上迴旋著。阿薩仔細地用牙齒研磨,用舌頭在肉糊中仔細搜索有沒有漏掉的較大的肉塊,保證全部的蟲體都能夠化成盡可能最小的單位以容易消化。每一滴營養都是寶貴的,都是接下來的動力,活下去的希望。
用刀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大約一尺的坑,將山鼠的屍體掩埋下去。這三天裡每殺一隻動物,他都會不吝寶貴的體力將屍體埋起來。
將刀負在背上,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把每一個衣物的突起都盡量拉平,像小心的哨兵邁上狹小的崗台一樣,謹慎地踩上剛剛掩埋好山鼠的土堆,然後緩慢地蹲下,趴倒,像只巨大變形的蠕蟲,慢慢地向旁邊的一灘污水挪去。
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醜陋的動作上,小心地控制著身上的每一處肌肉,讓身體盡可能舒展地貼在地面上,不在鬆軟的泥地上留下任何一處顯眼的痕跡。任何一個動作的失控和不協調,都會讓三天的心機完全白費。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滑落進齊胸的污水中,沒讓污水有絲毫的濺起。刀的重量恰好讓他不至於浮起來,划動著水底的淤泥朝著記憶中的方向移去。這潭污水通向一條因雨季而形成的臨時小河,他是特意走到這裡來的,也是特意選定了這個地形來掩埋屍體,一切都在計劃中。
身上有幾處地方微微一痛,水蛭負在身上了。阿薩沒有去理會,吸足了血它們會自己鬆口,勉強去扯反到會讓吸盤遺留在皮膚裡引起感染,現在最重要的是在下一次換氣之前潛出盡可能遠的距離。
腦海中把剛才的每一個細節重新審視了一遍。毫無破綻,將要得出生天的巨大喜悅油然而生。現在唯一的問題就只是山鼠的屍體,它必須在追獵者來到之前腐爛到足夠的程度,足夠發出一定氣味的程度。
我現在只需要一個腐爛的運氣。
在腐爛物沉積而成的淤泥上,像只食腐蜥蜴一樣划動四肢的阿薩狠狠地祈禱。
下午,蜥蜴沼澤中難得一見的太陽露了一下臉。
陽光被樹枝切割得零零碎碎的落了下來。潮濕的地面把太陽的屍體變成一層在樹的枝葉和地面間迴旋不散的幕障。在這片悶熱潮濕的幕障中一切沼澤生命都快生快長再飛快地為其他生命生長而死亡,連飛速的腐敗都顯得生意盎然。
追獵者靜靜地看著一大群食腐蜥蜴興高采烈地拼搶一隻山鼠屍體。他很討厭這些醜陋的食腐動物身上的黏液味,那對他靈敏的嗅覺來說太過強烈。一隻較大的蜥蜴勝利地搶到了屍體轉身逃走,其他的立刻蜂擁尾隨消失在林間,只留下一個刨出的土坑和滿地的痕跡。
以人類來說,這個獵物是相當不錯的,速度,敏捷,力量都很好。追獵者很有興趣,也有相當的把握在正面戰鬥中殺死他。
不過只有相當的把握是不夠的。這不是戰場,而是捕獵,要利用相當的把握逐漸演化成足夠的把握。從昨天開始,足跡已經開始逐漸的無力,虛浮了。
現在,追獵者感覺自己有足夠的把握了。
但這也是個奇怪的獵物。雖然確實在被追趕著,足跡上卻沒有顯示被追殺獵物所應有的凌亂和慌不擇路。無力的步伐中透露出一種奇怪的堅定,那不是一昧的逃命,而是還有著其他什麼東西隱藏其中。
這三天中的掩飾行蹤作得都不錯,但是卻一直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將喝完了血的動物屍體掩埋起來。這完全適得其反,蜥蜴會尋著腐爛的味道將屍體掘起吃掉。追獵者幾乎只要順著大群蜥蜴的臭味追下去就行了。
不可理解的心態,愚蠢的錯誤,兩者間似乎有若有若無的聯繫,這種感覺讓追獵者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也只是僅僅限於奇怪而已,在追上,殺掉,把頭割下來之後,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在這個沼澤密林中擺脫自己的追蹤。這一點追獵者有絕對的自信。絕對的。
但是追獵者立刻就驚奇地發現所有的痕跡只到這裡為止,並沒有向任何方向延伸。
空氣中只留下沼澤蜥蜴特有的濃烈臭味。追獵者俯下身,仔細地審視著地面的任何一個蛛絲馬跡。雖然蜥蜴爬動和爭搶食物把周圍地面弄得一團糟,但是對於追獵者超強的觀察力和經驗來說,這個獵物的痕跡仍然是可見的,花上一段時間就可以把周圍所有的蹤跡勘察得清清楚楚。
有些虛浮但不慌亂的步伐,並沒有倒踩著自己的腳印退回來路的痕跡,只是在四周的灌木中轉了幾圈,大約是尋找食物。追獵者甚至能夠判斷出他所找到的第一個食物是從兩株羊角蕨下面找到的,大概是只蟲子。那裡的兩個腳印的前半部略深些,顯示出彎腰動作的重心前移。但是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有發現了。腳印只到那個原本埋著屍體的土坑前便嘎然而止。
這完全超出了追獵者的部落多年傳承積累下來的經驗範疇。逃跑,掩飾,逐漸下降的體能追獵者只有依靠自己的頭腦來聯繫這些,希望從中能得出經驗之外的其他事物。但是缺乏邏輯思維能力的頭腦難以完成這個任務。當發覺自己正如這個逃亡者期望的那樣,一步一步地陷進一個奇怪的陷阱的時候,一股不可抑制的暴怒瘋狂地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維。
一隻蜥蜴搖頭晃腦地爬了回來,在土坑旁邊嗅著,期望還能發現些好處。但是它立刻就成為了旁邊的狂怒者發洩的對象。碩大的身軀在狂暴地一擊下高高飛起,然後落入污水潭中,激起沖天的污水和淤泥四處飛濺。隨著泥水落上岸的還有幾隻水蛭,笨拙地蠕動著飽食後漲得渾圓的身體想要回到水中。追獵者發覺到了,揀起一隻仔細看了看,啪地一聲捏破,嘗了嘗從中流出的液體。然後臉上浮現出其他種族所無法理解的猙獰表情。
貼著地面,整個大陸上最靈敏的嗅覺終於從蜥蜴身上的黏液所發出的臭味的刺激和泥土的腐味中分辨出了一絲他所希望找到的味道。這味道延伸向污水窪。
要趁活的時候把心掏出來,把那個熱呼呼還在搏動的東西在牙齒中撕爛,和含在裡面的最新鮮的血液一起經過喉嚨咽到身體裡面,把裡面包含著的狡詐化作自己的力量。
頭顱不能有損傷。從眼眶中慢慢挖出腦髓吃掉,把皮肉剝去,請最好的工匠來研磨頭骨。這個完美的戰利品可以放在祖先陵墓上。作為祭品,這是部族引以為傲的捕獵技能更進一步的見證。
你是我的好獵物。
一種久違的亢奮充斥到奔跑著的追獵者全身,那是只有在他剛剛成熟時,追逐部族中的那個最美麗的雌性的時候在身體中激盪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