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孔明忙道,「要東征,要有軍士,有糧草,有虎狼樣的將領,要有個健康的主帥,大王好好將養身體,其餘之事,亮與世子殿下會安排的。」
我也道:「父王,兒臣出兵涼州,見到好多新奇事,想要和父親好好說說呢。」
父親點點頭,卻拍著腦袋:「我好像忘了什麼,有什麼事要和阿斗說的,是什麼事呢?孔明,你知道不知道?」
孔明微笑搖頭。
父親道:「對了,我也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好像是我要單獨對斗兒說的。斗兒,你去內室,把我床頭的那個黃匣子拿來,我好像記在那裡面了。」
我起身告退,來到父要的內室之中。這裡是父親的密室,他是大王,而大王的辦公之所乃是機密之處,不經准允,任何人都不准輕易進入的。這處密室大約除了先生,極少能有人登堂入室的。門前侍衛聽到父親的言語,閃開半個身子,放我進去。
我遊目四顧,壁上卻是一大幅地圖,一看這就是先生的手筆,如同在益州見到的那幅一樣,到處標的密密麻麻,而這幅明顯要比益州那幅更加巨大,而且包括了整個大漢的疆土。地圖旁邊高懸了父親的雙股劍。案上雜亂的放置了紙筆,一個黃色的匣子擺放在一角。
父親的密室是不准隨意收拾的,看來父親自己也沒有怎麼收拾過。
我把那黃色匣子拿起,上面沒鎖。於是我輕輕打開來。
登時目瞪口呆。
第一張紙,是一張藥方,清清楚楚,那是父親的藥方。藥方折得整整齊齊,可是這張藥方在我手裡,卻有如火炭。
這張藥放放在這裡,而父親讓我看,很清楚的一點,他起了疑心!或者他沒有證據,或者他有了證據並沒有指出來,但無論如何,這張藥方放在這裡,已經在警告著我。
雖然我早已千百次的想過父親可能會懷疑此事,但卻又總是報了萬一的僥倖。甚至想,就算父親發現,若有一天他當真問起,無論他是有所察覺還是試探我,我都會立即跪下,指天明誓,甚至可以自己去吃那藥,以搏得他的相信。害父之名,萬萬不能承認,否則的話,我會永世無法翻身。就算我現在是承繼父親江山的不二人選,這個名頭也會讓我失去一切。
但,我卻在這種情況下先行發現了這張藥方,我該怎麼辦,銷毀它麼?反正父親有些傻了,不給他這個東西,他不會知道的。
可是,他是真得傻了麼?想起他在門前任我下跪而自行離去,想起他適才那些話語之間暗藏的玄機--阿斗大了,是單純說我長大了麼?
汗,一滴一滴淌下來。臂上的雌雄雙股劍閃動著寒光,似父親的眼睛。這個聯想讓我膽寒不已。
匣子在嗒嗒的響著,那是我的顫抖帶動了它。征涼州以來所有的驕傲,得意,自妗,剎那間消失的乾乾淨淨,我又回復了從前那個軟弱的、孤獨中帶著恐懼的阿斗。
我擦探頭上的汗,把那張藥方放在一邊,再向下看去,第二張紙上寫著:「諸葛喬!」
諸葛喬怎麼了?父親怎麼會想到他?
我急急的拿起,認真察看,那紙的背面卻被筆鉤抹了,只畫了一把羽扇。我運足目力看那勾抹處,依稀似能看到:「……留在益州?何為證人皆死……升之……」
我的心跳成一個兒,只覺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簡單的幾個字,卻把父親的懷疑說得清清楚楚。諸葛喬對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為什麼我把他留在益州,而不到帶在軍中參贊軍機?劉升之被擒之後,證明他害我的人為何全部死掉?只此幾點,便足矣將懷疑的目標引向我。
我自以為是天衣無縫的,可是父親輕輕的兩句話,就把我的漏洞挑了出來。
當然,我可以去辯解,我有無數的理由可以使這兩點懷疑不再成為懷疑,但是,我能直接去找父親說麼?那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麼?
我的腳開始發虛,幾乎要倒在地上。一直以來的擔心,竟然這麼快,就一一應驗!
父親,會如何處置我?我難道才嘗了嘗主導自己命運的滋味,就要永遠的失去它了麼?
我惶惑不安的在密室裡徘徊著,心劇烈的跳動著。而父親把這些都劃去是什麼意思,那把羽扇又代表著什麼?
我明白了。父親看來是不準備查諸葛喬,因為那把羽扇,因為他是先生的兒子。無論真相如何,父親已經決定放過他了。
那麼?父親會放過我麼?
我該怎麼辦?
把這兩張紙撕掉,然後寄希望於父親是真的糊塗了麼?
我錯了,第一錯在手段過於陰暗,第二錯在下手太過軟弱。年幼的我,將這兩件事全部辦砸了,現在,父親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失去所有。可是,父親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呢?以諸葛喬之精明,怎會使劉升之把消息漏到長安;以父親手下那些醫生的能力,怎會懷疑這一味促進藥效的安神之劑?倒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親會如何對我。既然他已有所察覺,難道我還希望可以僥倖過關不成?
外間,孔明和父親說了句什麼,父親大笑起來,那笑聲裡,竟似有了一種孩子般的率真,再不復從前的高深莫測。而我此時,卻真得感到,其實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透過父親。
「怎麼辦?怎麼辦?」我在心底裡急急的問著自己。
終於,我捧起了那個匣子,來到外間,跪下身來,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獻到父親的身前。無論接下來會是什麼,我都認了,既然做了,就要接受其後的結果,無論那結果是什麼。在父親面前,除了這一條路,我其實也沒有其它路可走。
父親和孔明的談話停下了。我低著頭,不知道他們兩個人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父親在做什麼。我伏得低低的,只看到他腰上的一塊玉墜子在輕輕的擺動。這種極低的身位,讓我想起自己還沒到父親腰帶高的時候,與他在一起的情景。
那時我很笨,父親用手摸著我的頭,說:「笨點好,笨點活的長點。」想想在另一外世界的阿斗,難道真得是我變聰明了,才會活不長麼?
其實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在我,卻似過了一輩子,父親笑了,他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呵呵,真是個乖孩子。這東西就賞給你了。帶回家,沒事的時候好好看看,都挺有意思的。」
把匣子放在身邊,深深的伏下身,把頭抵在父親的腳下,久久的,久久的沒有任何動作。
父親擺擺手,讓孔明退出去。然後獨自在殿中行了數步,良久之後,歎了一聲:「你學得聰明了,可是你卻聰明得過了份!你,你根本就不懂一個父親的心!」
「我,……」我抬起頭,在淚眼中望著父親,嘴唇抖動著,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父親的心!身為君主的兒子,也可以有一個父親麼?
父親和我對視著,久久,終於長歎了一聲:「算了,反正我也老糊塗了,這件事,過不了幾天,我就會忘掉的。」
他,一代梟雄的他,即使老了,會忘得掉這件事麼?他能放過我麼?如果易地處之,我又能原諒自己麼?
沒有任何處罰,他就這樣,輕輕的把這一頁揭過去了。
為什麼?
我,反而在惶恐不安著。
接下來的日子裡,處理的都是獻帝之喪。
由於獻帝的死,我們舉國掛孝,父親不顧體弱,每日親往長安城外招魂設祭,痛哭不止,上尊號謚曰「孝愍皇帝」。
而涼州大勝在這種氛圍之下,也沒有舉行什麼慶典,草草了事。
本來父親急召我們就是因為獻帝的死,而張飛不知道,卻把女兒帶來,果真有給我完婚的打算,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無法再提。
不過,黃忠等為國捐軀的將士們的葬禮卻還是凝重的。
長安城外,山腳下。風吹動漢字大旗。
「棺槨入土了,父王……」我小聲地在父親耳旁說道。父親沒有說話,似乎聽到了,又似沒有聽到,只呆呆的望著那靜靜的放入坑穴棺木,風吹動他的白髮,如同秋後原上的白草。這些日子,他哭得太多,嗓子完全啞了,卻還是堅持送黃漢升一程。
人們望著白髮的君主,都在等著什麼。
良久,父親有些費勁地彎下腰,用力地抓起了一把泥土。他的手有些顫,想說些什麼,但是嘴唇卻僵冷地張不開。我輕輕挽住他,他輕輕地擺脫了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更專注地望著那黑漆的木棺,半晌,緩緩地揚起手,一陣風過,那泥土吹散了,順著他的指縫灑了下來。撲撲地落在了棺木上。
「漢升,我的左翼交給你守護了。」父親的低語,只有我能聽到。
這一帶是父親選擇好的墓地,黃忠的墓就在父親的腳下。
我輕輕上前,也抓了一把土,灑在棺木上,高喊道:「黃老將軍,一路走好!」
送行的文武們齊聲道:「黃老將軍,一路走好!」
孔明長聲吟頌葬歌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眾人齊和:「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祭禮高唱著:「封穴——」剎時間,哭聲大作,淚飛如雨。虎賁們齊齊地揚起了鍬鎬。斬殺過夏侯淵的一代老將,神箭無敵,刀馬無雙的黃漢升,就這樣埋藏在黃土之下。此後只與秋風冷月,鬼火流螢相伴相依。
想起鶉觚城頭那超越界限的一箭,想起他與猛將閻艷拚死的征殺,我不由微微發癡。
父親望著黃忠的墓,輕聲用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的聽音說道:「兒子,為父手裡的英雄們都老了,他們都隨父親而來,也會隨父親而去。你是我生命的延續,你將代替我對付曹丕和孫權,所以,你現在自己挑些人,練些兵,拉攏些大臣,運用些陰謀,我,不怪你。」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上了車輦。
三日後,諸葛喬竟奉父親之命,回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