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我還未起,有人來報系師有請。我連忙起身洗漱往見。
張魯正自己一人對著棋盤發呆,見我來,頭也不抬,說道:「坐。」
這些日子,張魯經常這樣發呆,卻從來不說為什麼。
我依言坐在他的身前。他不說話,我自然更沒有什麼話說,只把黑白棋子在手心裡來回的轉,心道,漢中危機已解,他怎麼不開心?難道是發愁該怎麼收拾我們不成?
好久,張魯歎道:「我真羨慕你的父親啊!」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張魯卻並不等我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他是大漢宗室,聰明過人,手下文忠武節,能人倍出。諸葛孔明不去說他,關張乃世之名將也先不論,一個沒什麼名聲的趙子龍居然也可以在敵軍之中收束人馬,敵住曹操十萬雄兵,一個小娃娃姜維居然敢在萬馬軍中搶奪一生以劫糧為生的曹公的糧草。我為什麼就沒有這樣的手下呢?」
我想,張魯大約做井蛙做慣了,居然認為趙雲沒什麼名聲,不過,姜維能成功的劫了曹操的糧草也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曹操就是以劫糧起家的,在赤壁,連智絕天下的孔明先生和天縱英才的周公瑾,都認為曹營糧草不好劫,我所知道唯一一次曹操被劫糧還是因為許褚喝多了酒,被三叔得了手。而小小的姜維能夠成功,我真不知該說他是天才還是僥倖了。
對於張魯的話,我答道:「將軍何以自卑如是,您坐擁漢川,戶出十餘萬戶,財富糧足,四面險固,百姓歸心,何必羨人?」
張魯抬起頭,看看我,然後笑了:「你這孩子,莫用好聽的來哄我。當年我繼天師道,無兵無權,身處蜀鄙,民野風強,外有強敵環側,內有兄弟鬩牆,步步危機,處境艱難,然我終有今日之業,是我生平從所未想。我不是個平常人,我並不妄自菲薄。但是,我也不是曹劉這樣的絕世之主,你莫奇怪,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明知楊松其人貪財攬權,但我無法除他,因為他的家族勢力極大,也因為他隨我多年於心不忍。原來做井底之蛙也就夠了,此時曹公一至,我才知道我的這點家業,根本無法苟全。我像一頭綿羊,處身於二虎之間,兩大之間難為小!我一生只願歸命於國家,而意未得達,我曾想,若曹公來,我便封閉庫藏,逃入深山,了此殘生,只要曹公善待我治下百姓,我心足矣。沒想到,孩子你來了,你只招來一隻偏師,便挽狂瀾於既倒,救了漢中萬民。看到你,我便看到了你父親,我想,這或許是天師將漢中交於你手。這些天,我留你在身邊,你自身危如累卵,卻時時關心前敵之事,足見心胸之開闊,我聞你在荊州,伴張機入貧民之室,治病救人扶危解困,仁愛之心更是當今士大夫所無。以故,我願以漢川相托,不知小將軍意下如何?」
我嚇得一跳,好傢伙,這簡直是陶謙讓徐州的翻版,我若應了,那簡直就是自己向油鍋裡跳的魚。連忙搖頭道:「此事萬萬不可,小子年幼,旁得不知,自己吃幾碗飯還是知道的!」
張魯一笑,再不復言。
過得幾日,趙子龍兵回,漢中城熱鬧非凡,大加慶賀。張魯親為趙雲把盞,稱之為「天將軍。」趙雲堅辭不受,張魯不由黯然。
但這黯然只一剎那,他便笑起來。他擺擺手,整個大廳靜下來,說道:「自先祖張天師、先父張嗣師以來,以天地為心,生靈為念,周行天下,為民除害,建立大教。嗣我教者,非誠無以得道,非敬無以立德,非忠無以事君,非孝無以事親。我教中人,濟民救世,施藥活人,萬眾歡欣,樂業安家,余繼漢中太守以來,物豐民附,實賴諸公之力。方今天下,英雄倍出,曹孟德虎視中原,孫仲謀雄踞江東,皇叔劉左將軍,統荊益二州,繼漢室天下,民心所向,英傑歸心。今歲曹孟德興無道之兵,伐有德之地,欲起金戈於南鄭,焚戰火於漢中。皇叔之子劉小將軍,親過漢水,抵抗強敵,保我漢中萬千生民,恩德廣播,英名長在。魯年齒已高,精力衰減,漸覺世俗榮辱,不過過眼煙雲,欲拋開俗念,寧心壹志,主持教務,願將漢中之地,托與皇叔,未知諸公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整個大廳有如炸了開來,人人惶惑,爭相阻止。但張魯再不復言,他將手一揮,令諸人退出,他自己整整身上的衣服,一聲長嘯,轉身離去。
難道他真得捨得放棄手中的權力,要把漢中交到父親手中麼?
望著他的背影,我竟然不安了,張魯,這個我印象裡一直不怎麼出色的張魯,他怎麼能做到視富貴如塵土?在這個以成敗論英雄的三國世界裡,他怎麼可以做到如此的另類?我一直都在以為他在算計我,可最終難道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懷疑,我緊張,我不相信世間真有這樣的人,我更相信這是一條計策,他是否以退為進,要以屬下官員的力量,將我們驅逐出去呢?
我們都在這樣想著。趙雲把我接回營中,嚴加防範,怕出現意外事件。
但是,一切都在沿著最不可思議的那條道路前進著。
父親的特使黃權出現在漢中。黃權原是劉璋手下大將,這個人有著絕對一流的政治水準和戰略眼光。在歷史上,父親入蜀,他一眼便看出父親的意圖,不同意劉璋的做法。曹操攻張魯,也是他最早提出:「若漢中失,則三巴不振,此割蜀之股臂也」,一針尖血道出無漢中則無益州,並親自迎接張魯,無奈張魯先降曹操,黃權仍率軍順路擊破親曹少數民族首領樸胡等部,取得勝利。他與張魯有較好的個人關係,卻從來不曾因私誼而廢公務,深得張魯看重。此次他前來漢中,正是為了與張魯談交割之事。
緊接著,父親帶著大隊人馬,親自來到漢中了,隨行的還有馬超、法正、黃忠、魏嚴諸將。孔明則留守西川,主持政務。
隨著父親大軍的到來,一切的猜測煙銷雲散。
交接印信,清理帳務,如夢一樣。
漢中,竟然就這樣到了父親的手中!
張魯,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這個無能的太守,這個有為的師君,這個以妖術惑人的道士,這個深得教民敬仰的系師,哪個才是真得他?
我不明白。
軍營中,人人都在談論趙子龍獨拒曹操的英武,談論父親的不戰而降張魯的威德,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張魯啊,張魯。
我的命運也被決定了。在一片熱鬧繁華之中,始作蛹的我,被悄悄送回了成都。父親,甚至不願見我一面。
臨行時,我去見了張魯。他此刻面上的威嚴減少了許多,似乎放下了千斤的擔子,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竟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聽說我要走,他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送我點東西。進入內室,過不多時,他將一張墨跡淋漓的字拿了出來,上面溫厚的筆意寫著:「善待生民。」
我忽然想起,在歷史上,眼前這個人降曹之後,竟有數萬民眾隨他遠遷到洛陽、長安等地,結果父親佔領漢中之後,有地無人,直接造成孔明數攻中原無糧無人的窘境。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大到這種程度麼?
或者,以成敗論英雄的作法是完全失敗的,他,才是我的榜樣?
我搖搖頭,努力把這個念頭擺脫開去。
我望著他的身影,輕聲道:「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