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斗
我飛起一腳,踢倒面前那張桌案,意氣風發的大喝:「男兒立世,當安天下,至太平,承祖業,澤萬民,豈可苟安殘喘,效塚中枯骨耶!」
老先生卻歎了口氣。他從容的從把手頭的書簡收拾起來,然後轉過身子走出屋去。
我有些發傻,回顧四周,諸葛喬面無表情,姜維頗顯責怪之意,而王睿則陰笑著,俊俏的小臉上似盤著一條竹葉青。
我咬著下唇,狠狠瞪了王睿一眼,又用腳踢了下那條桌案,然後走出屋外去見老先生。
老先生獨立門前,負手望天,歎道:「天變了。」
遠處天空,烏雲如墨,排成一線迅速鋪開,吞食著天空,一塊塊行雲,似一隊隊精鋼的兵士,潮水般奔來,而天邊那道雲線,則在深墨色裡不斷變幻著形態,有若一條烏龍在其中迴環湧舞。風濕沉沉的壓過來,高大的樹梢迅急的搖動,發出陣陣滔聲,而院子裡,卻是微塵不起。
老先生再一次歎道:「天變了。」
他用手輕撫我的頭:「這會是一場暴雨的。」
我說:「雨後的天氣,不是會更清新麼?」
老先生忽然間欣慰的笑了。我一直不明白,老先生為什麼會因為我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而笑得如此開懷,而從此對我開放心胸,而將我收錄入室的弟子。
他對我道:「誰是你的先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可以學到什麼?不要讓人說你扶不起。」
我大怒道:「我是阿斗,但我不用人扶!」此語說罷,我忽的怔住,抬頭疑惑的看老先生,老先生高深莫測的笑了,我忽然感到一陣陣發冷。他怎麼知道後世有「扶不起的阿斗」這句話的?他是誰?
老先生笑道:「想知道我的真實姓名麼?老夫複姓司馬,名徽,字德操,號水鏡。」啊!他竟然就是那個傳說中高深莫測的人物,就是他向父親舉薦的孔明和龐士元,也是他在得知父親請出孔明之後歎道:「雖得其人,未得其時也。」他就像知道一切的神仙一樣,能夠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不是對塵世不感興趣麼,為什麼會下山來找我?
「但是,」他繼續說道,「我的名字並不重要,誰在教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學什麼,而你又學到了什麼?」
是的,學到了什麼。那個扶不起的阿斗,同樣有著出色的老師,孔明不論,就算是整天教導他的太子舍人李譔、尹默,也都是司馬徽的弟子,名動天下的一代大儒,可是那個阿斗又學到了什麼呢?
我還在荊州的時候,忽然傳來父親找到我「哥哥」的消息。
這位哥哥就是我前面曾說過的那個劉銘。看名字,可知父親當時的志向不過是作個留名清史的人物而矣,這與後來給我兄弟四人起名「封禪永理」有著相當的差距了。
當年父親在小沛,曹孟德有如神兵天降。父親賣弄他那點兵法,出城偷營,正中曹操之計,大兵四合,使父親遑遽而逃,家屬皆失。連二叔關雲長和兩位母親都被曹操捉了去。我這位哥哥當時四歲,兵荒馬亂之中,母親將他托付給一家鄰人。亂兵過後,那鄰人見中原紛亂,不敢久留,便避禍去了漢中。到漢中不久,那鄰人身染重病,故去了。劉銘失了保護,一時孤苦無依。鄰人孀妻一個婦道人家,本來就對鄰人收養劉銘就十分不滿,此時沒了鄰人,便對他面般虐待,到後來竟將他賣掉了。
這個可憐的孩子自此後顛沛流離,數易其手,其間苦楚,不可卒言。建安十六年,關中破亂,扶風人劉括避亂入漢中,買得劉銘,收養為子,還給他娶了個媳婦,生了個孩子。
漢中在張魯的統領下,消息比較閉塞,那時又沒報刊雜誌,在民間,竟一直不知道父親威鎮天下的消息。後來父親代劉璋攻張魯時,他才知道父親在西川。可是由於兩國交戰,怕給張魯當成手裡的籌碼,便一直不敢聯繫。後來簡雍出使漢中,他得到這個消息,便偷偷前往。簡雍大喜,一面聯繫父親,一面做好各方面準備。安排委當後,告訴了張魯。張魯這才知道劉皇叔的兒子竟在自己的治下,心中大悔。此時父親已得了西川,兵威之盛,不可匹敵,更何況張魯也正想搞和藹政策,便大張旗鼓的將劉銘送回西川。
勞苦半生僅得一子的父親,突然間得知自己不但有了一個成年的兒子,還有了孫子,光榮的升職為祖父,自此後繼有人,大喜過望,親自到益州城外將他接回宮裡。益州內外,大慶三天,張燈結綵,有如過節。
一時之間,父親似乎忘了在荊州,還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滿朝文武都視為幼主,視為劉氏未來接班人的兒子。
這個消息傳到荊州速度很快,這得益於那個以信鴿傳遞消息的幻師。此時信鴿網絡已成雛形,就算我當時真的專職做這件事,也不見得做得有如此之快,真不知孔明先生是如何在兵馬倥傯之間安排這些事的。
這個消息傳到我這裡,我非常開心,突然間有了一個哥哥,這意味著什麼?我日後可以得到更多的關愛,更多的照顧了麼?
然而我卻發現,三個伴讀竟然都以一種極為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我已經傻得不可就藥。
我突然間明白,為什麼孔明先生會以信鴿這種最快的方式將這樣一件家事以暗語傳遞過來。我覺得腦子轟得一聲,所有的快樂一下子遠去。
難道說,我還沒有體會到家的溫暖,便先要面對奪嫡之事麼?
奪嫡!
母親甘氏並非正室,只是由於前面幾位夫人都去世了,才由她執掌家務的。而劉銘,正是前面的一位夫人留下的,也就是說,他才是嫡長子,而我,則是庶生。
一時間,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危機。等等,孔明先生把信傳給我,證明他是擁護我的,四叔子龍帶我衝出萬馬軍中,他不會放棄我,二叔和三叔或許會不表態,但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長,或許感情會深一點,他們最多是兩不相幫,但不會對付我,而益州新附,那些文武是不會參與到王位之爭中的……
停,頭腦裡一聲大喝。我逃出書房,奔到自己房中,把臉深深埋在冷水裡,久久。
我在想什麼?我要做什麼?我要對付自己的親生哥哥麼?那樣做,我還與父親有什麼分別?他可以為了霸業犧牲自己身邊的一切,我也要這樣做麼?
我惶惑的望著這個空洞的大屋子。模糊的銅鏡裡,是我蒼白的臉。我似乎回到那無助的童年,回到坐擁大被藏於小室一角發呆的日子。自從孫尚香進入我的生命裡,我就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那段時光,但此時才發現,那段時光是如此之深的刻在我的記憶裡。刻骨銘心,痛斷肝腸。
我的哥哥……
我的將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到書房。先生早已離開,三個伴讀卻還守在這裡。
望著可能改變我的人生的三個人,我無言以對。
姜維不再那樣高傲的望著我,而王睿也第一次對我的目光中顯出了同情。
半日,諸葛喬說道:「公子,劉升之這個名子,似乎是天師道裡的信徒,這年頭,奸細太多,不可不防啊。」
我望著諸葛喬,激靈靈打個冷戰。
PS:關於劉銘這段故事,我參考了魚豢寫的《魏略》:「初備在小沛,不意曹公卒至,遑遽棄家屬,後奔荊州。禪時年數歲,竄匿,隨人西入漢中,為人所賣。及建安十六年,關中破亂,扶風人劉括避亂入漢中,買得禪,問知其良家子,遂養為子,與娶婦,生一子。初禪與備相失時,識其父字玄德。比舍人有姓簡者,及備得益州而簡為將軍,備遣簡到漢中,捨都邸。禪乃詣簡,簡相檢訊,事皆符驗。簡喜,以語張魯,魯(乃)洗沐送詣益州,備乃立以為太子。」這裡說那孩子是劉禪,但與史實不符,因為劉備死,劉禪登位時才十七歲。又,《三國誌魏書明帝紀》注引《魏略》載明帝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曰:「劉備背恩,自竄巴蜀。諸葛亮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劉升之兄弟守空城而己。……」這是魏國公文。記載當不會有誤,其中「劉升之兄弟」應指劉禪劉理劉永兄弟三人。但劉禪字公嗣,劉永字公壽,劉理字奉孝。並無「劉升之」其人,故應指得是那個張魯送回的孩子,字「升之」,名是什麼沒有記載。但是,劉備死後,繼位的是劉禪,那麼說在這段時間裡,劉升之已經死了。他是如何死得呢?完全沒有記載。
我將他起名為劉「銘」,與留名諧音,一時因為他出生之時,劉玄德扛著大旗在中原亂舞,除了個名聲,什麼都沒得到;二是因為這個劉升之,關於他的事跡,除了一個名字,幾乎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