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二十一卷 第二十一章 燕到春余,幽懷時迷門巷
    醒言下榻的養真軒,其實就是一處風景優美的園林。這一天晨起,當東方晨光微露,清風和煦,那綠樹樓台間猶飄白霧時,居盈便前來探望。當時醒言正想著心事,聽得環珮之聲便抬頭觀看,只見那邊月亮門洞中帝女正款步而來,宮髻高盤,如鋪綠雲,粉靨嫵潔,如浣雪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微步而來,直恍若畫中下凡的仙女,輕裾曳霧,如麝如蘭,還未等她走近,便聞得沁脾的暗香幽幽傳來。

    「醒言,起來了?」

    不等醒言開口,居盈便慇勤相問:

    「你昨夜睡得還好麼?」

    「嗯!」

    見居盈問話,醒言笑答:

    「睡得還好。不過……就是睡前苦思一事,輾轉反側良久方得入眠。」

    「呀?什麼事?」

    聽醒言這麼一說,雖然居盈看他仍然一臉笑意。卻仍忍不住焦急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難事?我可以幫得上什麼忙麼?」

    「哈,謝謝。也不算什麼難事,不過要做起來,也確實不易。」

    只聽醒言道:

    「居盈,昨晚睡覺前,我在想想這幾年來在羅浮山的修行論道,竟忽然有些通悟,我在想著,是不是可以將這些心得寫出來,算我這四海堂主上任以來第一本著作,以後也可以留給堂中弟子翻看!」

    「……這是好事嘛!」

    聽得醒言之言,居盈這才完全放下心來,顏色頓霽,笑靨如花,帶著些嬌嗔歡欣說道:

    「還以為張大堂主輾轉反側,是和當年一樣怕娶不上媳婦。卻原來是——」

    怪醒言嚇她,居盈便拿當年鄱陽湖上一起懲治惡衙役的舊事打趣,但不知為何忽然又有些臉紅,也不敢拿這個繼續說下去,便話頭一轉,正色說道:

    「原來醒言只是要留大作,好事呀∼」

    美貌絕倫的傾城公主扮了個十分好看的鬼臉,吐了吐香舌,調皮說道:

    「那小女子敢問張大堂主,此番著書立說,不知居盈這記名弟子能幫上什麼忙?」

    這些天來,居盈第一次露出這樣調皮的少女神色。

    「哈!」

    見居盈喜笑顏開,醒言十分高興,也放開了心懷,和顏說道:

    「當然要請你幫忙!」

    他拍著胸脯,跟居盈逗趣,裝模作樣地發著豪言壯語:

    「居盈,你能不能給我安排些筆墨紙硯?本張大堂主從今天起,便要在這養真軒中發奮寫書了!」

    「嘻,這……」

    聽到這樣要求,居盈嘻嘻一笑,竟有些遲疑,直等了片刻,她才笑吟吟說道:

    「張堂主啊,那筆墨紙硯,都是小事,只要我一聲令下,俱都現成。」

    「啊?那還等什麼?公主還不快快頒下搜集筆墨的諭旨?」

    「嘻嘻!」

    看著醒言裝出的惶急模樣,居盈十分開心,道:

    「別急別急,居盈是在想,你住的這養真軒呢,實在狹小,在這狹小地方寫書,恐怕要逼仄了你的思路。再看今天天氣大好,不如我們便去南苑行宮中著書,那邊景色怡然,春光如畫,一定讓你寫出來的心得更精妙!」

    「哈,好啊!」

    醒言鼓掌笑道:

    「那就快去吧,就當春遊∼」

    「嗯!」

    居盈盈盈而笑,笑語如花,走上來如小鳥依人般偎在醒言身旁,為他指引前去行宮的道路。和這些天來在那些朝臣面前的威嚴氣象相比,居盈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略去閒言,以醒言現在腳程,即使攜著居盈,那南宛行宮也是須臾便至。到了南苑行宮的大門,抬頭看了看那青竹絞成的天然大門上懸掛的匾額,醒言才知這居盈口中的南苑行宮原來名喚「景陽」。

    景陽行宮,座落於洛陽南郊外,乃是當朝皇家的春夏行宮。這景陽宮中,春花夏木數不勝數,每到春季便一齊綻放,將這皇宮行苑變成一座巨大的花圃。每到這時,香風浩蕩,鳥語花香,這景陽宮便成為春日洛陽當之無愧的第一勝景。

    等醒言入得園中,一路行來,只覺得這居盈推薦的南苑行宮果然春光浩蕩,走入宮中,便似走入一幅畫圖,其中到處花團錦簇,春煙迷路,一路行時若不是居盈提示,他都看不清這遮天蔽日的繁花春木中竟還有好多彎彎曲曲的道路。

    入得景陽行苑,從行宮南門到居盈所說的書樓大概還有好幾里的距離,在見到那片草樹煙光籠罩的古樸樓閣之前,一路上他們已歷經好幾處動人的風物。入得宮內,亂花迷眼中也不知轉過幾條道路,醒言便見得一片巨大的油菜田橫亙眼前,其中菜花盛開,耀眼的花彩鋪天蓋地,燦爛耀目,每當春風吹來時高低起伏,便宛如金波蕩漾的海洋。這樣的油菜地裡,又多蜜蜂,那嗡嗡聲不絕於耳,雖然聲音不低,但在這樣的春光中,卻覺得格外悅耳和諧。

    聽居盈說,這片佔地廣大的油菜地,名「黃金海」,平常由綵女宮娥打理,不僅僅可以觀賞,到了收成時還可以貼補宮中用度。

    一邊聽著女孩兒宛如春燕呢喃的嬌柔話語,一邊在這樣的金色海洋中行走,聞著清香撲鼻,聽著鶯聲燕語,正是春光若酒,如飲糟釀,只此一地,醒言便彷彿要醉去。

    強自凝神靜氣,保持清醒,安然走出這樣聲色俱佳的春光畫圖,前面便看到一片石雕的園林。醒言看石碑,知道此地叫「石湖」。這石湖,和以前見過的所有富家園林山石不同,這石湖中沒有一塊玲瓏高聳的假山石,石湖中所有的石巖都呈水漫雲狀,層層疊疊,匍匐在泥土草皮上,望去確如湖波一樣。

    而此時陽光明亮,那些帶有石英成份的石片閃閃發光,於是在當初皇家工匠別具匠心的設計下,這些看似天然卻又錯落有致的石雲石浪,一映陽光,竟發出明亮的光芒,仿如粼粼的水光。在這樣光影錯落之下,那些雲鋪浪捲之形的石片一時猶如活了一般,水浪滔天,漫地彌天,倒彷彿要將行走其間的二人吞沒一樣!

    提心吊膽著趟過石湖,便是一片色彩斑斕的花海。平緩的丘陵中,成千上萬的花菱草搖曳其間,紅、粉、橙、黃、白,五顏六色的花朵迎風綻放,在山坡上絢爛成爛漫的花海。這其中,偶有綠樹婆娑,便成了鮮花海洋上突兀綠洲。而這花菱草海,還有一奇特處。據居盈說,它們花期奇異,每天之中晨時開放,正午最盛,到了黃昏入暮落日西斜時,便斂起花朵,如人作息。到了黃昏之時,斂閉細縮的花朵再也遮不住碧綠的枝葉,這花菱草就會變成青色的天空。上面的花苞如繁星般燦爛,望去十分動人。

    等過了花菱草海,便是名副其實的一處水海清湖,名「鏡湖」。鏡湖乃景陽宮的水源,波平如鏡的鏡湖之湄又遍植著紫陽花、書帶草,將鏡湖簇擁得如同一面鑲著翠玉花邊的明鏡,為這皇家花苑帶來好幾分靈氣。

    繞過鏡湖,便發現湖東北引出清泉一渠,曲曲折折,蜿蜿蜒蜒,於一片野花綠茵中向西北漫流,過了一二里地便伸入一片桃花林之中。繞過鏡湖,沿著小溪,走在那圓潤白石鋪成的道路上順流而行,轉眼便走入那英華繽紛的桃花林裡。此時暮春,正值北地洛陽桃花盛開的時節,走在林中,頭頂那粉紅的桃花朵朵開放,花枝錯落,連漫成雲,在頭上張成一塊碩大無朋的錦幛花幔,那顏色絢潔輕盈。

    「瑤草一何碧,春上清流溪」,徜徉在桃花清溪,五光十色的美景目不暇接。有時只顧看四處的草色花光,便忽覺足腕清涼,低頭一看,才發覺那溪水偶然漫出青石邊沿,流過白石碧草,也漫過自己的足踝。此時那點點的陽光,從頭頂桃花錦幛中漏下,染上花的顏色,映在綿柔如毯的綠草茵上,變得明麗斑斕,桃林中滑軟的綠茵,一時彷彿成了世間最好看的錦緞。而清溪流碧,婆娑煥彩,當粉紅的花光映著澄碧的溪水,那本就絢爛鮮明的花色更鍍上一層寶石琉璃的晶光,映入眼簾時,煥發著夢幻的光芒。

    到得此處,入眼這樣動人的春景,醒言便和居盈不約而同地改變主意。書文寫字何必囿於一隅?不妨以天地為廬,桃花為屋。於是等出了桃花林,他倆便從桃花林北的書樓中取來筆墨紙硯,搬來琴書竹案,就在這桃花林中清溪之畔尋了一處平坦的草茵,將筆墨几案置下,布成一個桃花雅座、流水書房。

    此後,醒言便以碧茵為席鳳桃花日光為燈,開始在陽春煙景中落筆疾書起來。居盈則在他身旁,鋪展開裙裾,側蜷在地,如一朵白雲覆地,安安靜靜地端看醒言伏案成文。

    「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在之後的幾個時辰裡,在居盈眼裡,醒言彷彿成了那詩中的敬亭山。無論他奮筆疾書,還是停筆凝思,俏麗如仙的公主都默默凝注,眼光一刻都不離他左右,彷彿永遠望不完,望不厭。這時那些宮娥綵女早已屏退,偌大的桃花林中只剩下他倆,不聞得笑語喧嘩,只聽得春鳥啁啾,流水潺潺……

    如是安然著書,不必盡述。若不是提筆成文,醒言也不知自己原來也有這份勤奮耐心,一待伏案,他便落筆千言,到最後竟是廢寢忘食,那飲食全靠居盈照顧。到了午時,也不用宮娥綵女服侍,居盈自去取來珍饈美釀,供醒言飲食。

    如此轉眼便到了下午,居盈依然在旁邊耐心相陪。當正午的陽光稍稍向西偏移,醒言也終於覺得有些睏倦,便將毫筆擱在筆架中,伸了個懶腰,準備稍稍休憩。

    見他有些疲憊,居盈便移到近前,不避嫌疑,玉指輕揉,粉拳輕落,替他捶肩捏背。

    「醒言,累了吧?」

    摩挲之時,少女輕柔相問,滿含關懷。

    「嗯,有點,不過現在不了……唔……很好,謝謝!」

    「嗯……」

    居盈現在變得有些羞澀,輕應了一聲,想了想,又道:

    「醒言,那過會兒要不要我給你彈首琴曲?也許可以解乏……」

    「好啊!」

    醒言欣然回答,居盈便盈盈起身,去書樓中抱來古琴,斂衽跪於溪旁綠茵之中,置琴膝上,說了句「恐彈不好,莫見笑」,便開始輕拈柔荑,勾彈挑抹,意態恬嫻地奏起琴來。

    這琴聲幽幽,清麗柔雅,如鶯語碎玉,隨著淙淙的流水悠悠飄蕩,徘徊在桃花林中清溪之上。琴聲振玉,飄落枝頭幾點落花,那香潔的花片如蝶翼般輕盈旋下,正落在弄琴少女髻間襟上。

    落英繽紛,鼓琴未已,嫻雅出塵的少女忽然婉轉歌喉,就著琴聲輕聲歌唱:

    「招隱訪仙楹,丘中琴正鳴。

    桂叢侵石路,桃花隔世情。

    薄暮安車近,林喧山鳥驚。

    草長三徑合,花發四鄰明。

    塵隨幽溪靜,歌逐遠風清。」

    百花深處,歌聲泠泠,如珠囀玉合,聽得十分舒適。醒言聽著歌詞,便若有所思;俄而那琴聲微變,居盈又唱:

    「尋一位煙霞外逍遙伴侶。

    抵多少塵埃中浮浪男兒;

    桃花林深藏了明月影,

    嫁東風長醉在白雲鄉。」

    「呵……」

    聽著居盈第二曲,詞中頗有塵外之意,醒言莞爾,略覺放心,思想之間,又聽得那女孩兒更柔了聲線,鼓琴復歌:

    「殘花釀蜂兒蜜脾,

    細雨和燕子香泥;

    白雪柳絮飛,

    紅雨桃花墜。

    杜鵑聲裡又是春歸,

    又是春歸……」

    歌至此處,忽然水面風來,吹落幾許桃花,於是恰如歌中所唱,那花片紛飛,繽紛如雨。斜飛而過的密集花雨中,待居盈唱完「又是春歸」之句,忽然出神,住了歌聲,只怔怔看著那漫天的花雨。恰此時,那綠茵坪中,有幾株蒲公英,潔白的花絨球被風一吹,那絨絮掙脫了莖梗的束縛,乘著春風直往天空飛去。滿天的桃花飄落之時,獨有這一朵朵的白絨花絮逆勢而飛,與那些飄落的花瓣擦肩而過,身姿輕盈飄逸,直向那長空飛去。

    「……」

    本來欣然歡樂的少女,忽睹這水中花,風中絮,不知觸動什麼心事,再也忍不住,忽然淚痕如線,失聲慟哭!

    正是:

    初彈如珠後如縷,一聲兩聲落花雨。

    訴盡平生雲水心,儘是春花秋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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