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二十一卷 第十章 繁華過眼,尋香莫怪蝶癡
    不提懸圃中計議,再說醒言。

    自安下瓊彤,一人去四處尋找,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有了些眉目。越過重重的花嶂,撥開層層的祥雲,醒言終於在那崑崙南方的方位找到一個與眾不同之處。一片遼闊碧原的深處,搖曳的琪花瑤草中掩映著一片清湖。那清湖水色杳渺渟泓,如若無物,湖中央有淡黃碎玉叢生,簇擁出一座白玉的方台。方台上清碧的光輝繚繞,閃爍晃耀,染得白玉方台上部綠氣瑩瑩,如生春草。燦爛的青綠光輝蒸騰瀰漫,此起彼落,以致於台中情形具體如何,遠望並不能看到。只知從這邊看去,那白玉台礱光滑膩,神明刻露,內中自有一股神聖生機瀰漫四方,絕非等閒之所。

    「莫非這便是崑崙轉生之境?」

    醒言心中忖念。按著羲和大神提示,那雪宜復活之機,全繫於西崑崙掌管輪迴的王母長公主。他要求得這長公主,從那輪迴之境中檢點拾回雪宜魂魄,才可能將那梅雪精靈救活。於是,當醒言第一眼見到這碧原深處奇異玉台時,便聯想它是不是那崑崙轉生之所。心中動念,他便運起靈漪相授的隱身法術「水無痕」,隱藏起自己的形跡,小心朝那水中玉台接近。

    當然,此刻醒言自己並不知道,他正接近的那浮於空明仙湖中的紺碧玉台,正是他這幾天朝思暮想的西王女視事之所。玉台上,繚亂翠光中,正隱藏著一座八角的玉輪,玉輪上雕著崑崙仙篆,定義天地六界輪迴之事,那玉輪的每角,皆立招魂仙旗,懸引路明燈,為八方清魂指引輪轉投生之所。

    輪轉台中,當順應而來的魂魄附到八角玉輪中,自會順應輪表刻畫的紋路悠遊擇路;該他得道成仙的,便會幻作仙形,去那西王女手下仙官神吏報到,分派職司洞府;若是未登仙位的,還要轉入六道之中,轉生玉輪便會記住魂魄生前形骸身肉的組列規則,暗存神意其中,等他將來無論作何精靈,這些決定身軀精神構成的組列規則,都會給他留下前生的印跡。這便是所謂的「輪迴」。

    可以想見,不用說執掌轉生之輪的西王女如何位高權重,便連那例行公事的仙官神吏也威懾四方。比如,也不知是哪一年,這輪轉台前由職官奏報,說是大地西北蠻荒陰邪橫行,人民俱為不法,於是西王女雷霆震怒,順手撥去輪轉盤西北的招魂旗。則數年之中,中土西北再無一人得道成仙。

    再說醒言,小心掩藏著形跡,他便漸漸靠近這威名遠播的西崑崙重地轉生玉台輪轉盤。只是,還沒等看清那玉輪盤的一角,便忽覺大地震動。冥冥中一陣「轟隆」巨響從西北方傳來,彷彿哪座玉山崩塌,頓時便震得眼前這平靜的湖水抖動起無數漣漪。

    「……不好!」

    覺出西北這聲震動,彷彿冥冥中有一絲奇妙的感應,醒言頓時心生警兆,只覺得心驚肉跳。這一心有旁鶩,那隱身法術便有些失效,忽然間那本來空無一人的明湖玉台周圍,冒出了無數威目怒睛的神人兵將!

    「什麼人?!」

    到得此刻,醒言也顧不得注意他們是不是完全發現自己,當即一縱瑤光神劍,在虛空中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劍痕,如疾電一般直往先前留下瓊彤的庭院趕去。

    等到了積翠庭,按下雲光,他裡裡外外遍尋瓊彤不著,又在那古牆看見那幅畫,雖然不明白那七拐八繞的白堊線條意味著什麼,但從歪斜的畫風和線條末端那個梳著沖天小辮的簡單人形來看,也該是瓊彤離開時給自己的提示。一想到,瓊彤離開,醒言沒來由地便心驚肉跳,一貫鎮靜明智的四海堂主,這時卻再也不顧隱藏形跡,駢指大喝一聲「疾」,背後便一道燦爛劍光沖天飛起,人劍合一,挾著震耳欲聾的風雷之聲如閃電般朝西北方直直刺去!

    「……好強的靈力!」

    瑤光經天,風雷御電,一路上驚起不知多少悠閒的散客遊仙。饒是這些人個個實力不俗,此際感應到那一道盤桓於天際的劍光,也不禁個個暗暗驚駭。

    在這樣超卓不群的太華靈力驅使下,那飄渺無常、距離不知凡幾的空中懸圃,須臾便到。

    「瓊彤!瓊彤!」

    心急火燎的少年按下劍光落在煙霞之中,還沒怎麼收好劍,便開始不管不顧地吆喝起來。

    只是,正在這時,他卻忽然聽到空中一陣絲竹悠揚,神樂大作!

    「這是……?」

    循聲而來,張醒言本準備拚命,誰知眼前忽然一陣光明耀亮,伴著樂曲,竟有無數朵鮮花從天而降,飄飄灑灑悠悠浮浮,如天降大雪般充斥在周圍。沁人心脾的花香氤氳四周,光彩鮮潔的繁花飄落左右,青渺的天空上更有無數嬌艷的仙女提籃散花,婀娜的身軀如鴻毛一般輕盈,在飛花叢中翩翔飛舞,矯若靈鳳!

    而在目眩神迷之時,俄而又有五色鳳凰飛來,青鳳、赤鳳、黃鳳、白鳳、翠鳳,這些人間罕見的神鳥,這時成群結隊,拖曳麗尾,翂翍著彩翼,帶著明瓏的光輝翽翽翱翱,彷彿要與漫天的鮮花爭艷。

    「這……」

    眼見鮮花溫空、鸞鳳飛集,醒言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何事,只知道按劍茫然四顧,一時也忘了呼喊瓊彤。正自愕然,這時突然從那天穹又傳來一陣威嚴的聲音:

    「張醒言,聽封!」

    循聲望去,只見那鮮花鳳凰之外,那高天紺靜清泚之處,有一化裝麗人飄然浮空,頭戴日霞之冠,足踏虛明月蓮,神色威嚴冷粹,在高天中泠泠宣佈:

    「凡人張醒言,秉性神明,雖無心而朗鑒,察風波於青萍之末,見危禍於未見之端,遽稟明穎之姿,懷秀拔之節,奮忘機之旅,竭太華於海側,舞瑤光於天南,封淆紊,斬惡龍,一載而勝,爾後又能寧靜安身,平和保神,精粹致真,至今日親謁崑崙,已是道備功全。本王母覽其真意,閱其功德,特封張醒言為太華神君,轄領崑崙東天,治所開明宮,轄開明、陸吾諸神獸,再調三千司花天女相從,欽此!」

    一旨宣罷,頓時那神樂更響,鮮花更亂,祥雲奔湧,鳳翥鸞翔,諸天上歡騰喧鬧,真如普天同慶一般。再說醒言。

    「太、太華神君……?!」

    「崑崙東天……?!」

    巨大的喜悅,如洪水般說來就來,瞬間淹沒了全身。忽然之間,醒言像風中的秋葉渾身顫抖起來,口中牙齒「得得得」上下相碰,本來想要長跪謝恩,那腿腳口舌俱不聽使喚,膝蓋忘了彎,如一根木樁,口舌不知道怎麼發音,只聽到一陣陣清脆擊齒之音,全不聞半個謝字。

    「呵……」

    見他失態,那剛才莊嚴宣諭的西天王母,毫不介意,一陣環珮之聲中已瞬間降臨醒言面前。王母看著醒言,笑語晏晏道:

    「太華神君,恭喜恭喜。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真想不到,這回多虧了你,那邪魔淆紊居然狡詐如斯,這最後的佈置連我崑崙也沒覺到。若非有你,也不知那六合之中,又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她這般過獎,醒言聽在耳裡,十分想遜謝,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在原處呵呵傻笑。

    「哈……」

    見他這樣,王母神君也不禁莞爾,朝諸天顧盼一回,然後晏然說道:

    「張醒言,不必謙遜。對了,我又知你初登神菉,年少氣盛,便特撥三千司花仙女予你。她們個個面容姣好,還善解人意……呵,這就不多說了,以後你自會明白;太華神君,你若不慣崑崙清寂,自可於其間選擇仙侶,我絕不干涉開明宮任何事務。」

    這樣說時,傳說中那眾仙之長的西王母,卻像個溺愛嬌兒的母親,臉上只洋溢著慈愛的光輝。而聽她這麼一說,醒言細細一品,也忍不住耳熱心跳,心旌搖蕩,那顆心不由自主便「砰砰砰」直跳。

    只是,即使這樣大喜之時,他並未完全忘記來意。此番上崑崙,只為雪宜能夠起死回生;以前這事看起來頗為艱難,但自己現在居然成了崑崙同地位尊崇的神君,那搭救之事自然變得相對容易。儘管聽說那西王母長公主橫蠻無禮,醒言相信只要自己耐下性子,不惜阿諛奉承,徐圖緩計,最終也能成事。雪宜此事忽然易行,但現在他卻要著緊另一件事——

    瓊彤是否在此處?剛才明顯此地那聲山崩巨響,空間發生何事?與瓊彤有無關聯?

    因此,等那份突如其來的喜悅稍微平息了一些,醒言便以驚人的毅力平靜下心情,努力張口說話。看著神光湛然、滿面喜色的王母,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王母大神,方才大恩大德,無以言謝,只好將來恪盡職守,終身圖報。小子現在卻有一急事相問,不知王母能否明示?」

    「神君不必謙遜,有事儘管直說!」

    「是這樣,其實此番來到崑崙,舍妹也與我同行。剛才在仙境聖地之中一陣亂走,不小心路迷,失了舍妹所在,心中不免牽掛。不知王母大神可知她的去處?」

    「哦?」

    聽醒言問出這話,滿面春風的崑崙神母望了他一眼,道

    「令妹模樣如何?」

    王母相問,醒言趕緊便把小瓊彤那玲瓏樣子跟她竭力描述了一遍。等他描述完,那剛才一團和氣的王母大神,卻忽然有些變色。

    「張醒言——」

    她道:

    「我看你是個人身——你確信你妹妹長成這樣?」

    「是!」

    這時候,醒言也覺出這西崑崙之主忽然語氣有異,說的話苗頭也有些不對。

    「人身……」

    想到王母剛才提到的這個詞兒,醒言頓時心裡「咯登」一下,有些不祥預感。

    果不其然,剛才還和顏悅色的西王母,聽他肯定之後,頓時臉色便沉了下來。靜默片刻,王母開口冷冷說道:

    「張醒言,我不信以你神力,會被她蒙騙?……唉,罷了!」

    此時王母臉上已是如被冰雪,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

    「張醒言,令妹我沒見到,卻捉住擅闖仙圃的妖獸一隻。你可有興趣一見?」

    「……願見!」

    當王母說出最後那話時,這位新晉的神君,頓時便明白了一切。幾乎在剎那之間,他忽然覺得,剛才那熱鬧喧天的鮮花鸞鳳突然消失,整個崑崙都彷彿靜了下來。

    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錯覺。在等那「妖獸」被帶上來之前,西王母便已揮退了諸天吉祥喜慶的儀式。須臾之後,便有一精壯力士舉來一物,放在這閬風玉台前的冰原。

    「張醒言你來看,這便是你來之前,本神剛剛擒獲的卑穢妖獸。」

    「……」

    喧鬧的天地已靜了下來,幾道明亮的陽光從天邊照下,經過玉台冰原的折射,將大家眼前的一切照得通透明白。這時放在醒言眼前的,是一隻不大的鐵籠,籠上柵條烏黑珵亮。那籠中……

    就如大約三年前那個陽光明亮的午前,那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似麟百麟、似虯非虯的雪白小獸,就這樣橫臥在自己的面前。雪光一樣的毛色映著明亮的陽光,散發出璀璨的珠光雪氣,隱隱有虹霓厘光不住游移。頭上那對淡紅的玉角,仍舊如小荷才露,過了這幾年似乎也沒有變長。肋下依然是那對和身軀一樣潔白的羽翼;看著它,誰能想到這樣稚嫩的翅膀,不久前竟能承載他飛過那凶險的弱水。

    不管如何,這眼前熟悉的場景彷彿前日重現,自己甚至又聽到三年前那羅陽街市中熱鬧喧囂的聲息;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刻這小獸神氣懨懨,耷拉著眼皮,彷彿封閉了五官六識,看不到籠外的一切。當籠子放下時,可能感覺到牢籠的震動,那長長的睫毛下盈盈的眼眸才朝這邊望了一眼,卻什麼反應也沒,只如一隻病了的小貓,側身匍匐,用爪兒枕住小腦袋,在籠中默默打起了瞌睡。

    ……

    剎那間,對醒言來說,彷彿黑夜突然降臨,耳邊的一切都陷於沉靜。樓台沉靜,雪山沉靜,眾神沉靜,無邊無際的靜寂包圍到自己周圍,再向四周蔓延……在這樣無邊無涯混沌難明的靜寂裡,卻有什麼像針一樣尖銳地刺痛心底。

    「小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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