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就在四瀆猛攻驚瀾、亂流二洲時,為了瓊肜安危,醒言只將耐心陪她深居簡出,不去參與攻戰。只是,沒過得幾日,他便覺得這樣終究不是長遠之計。醒言琢磨著,與其任由那強敵在暗處窺伺,時刻準備下手,還不如想個辦法主動將這威脅消除。
不提醒言計議已定,自去暗中準備,再說那位害人寢食難安的雨師駿台。這位風姿翩翩的佳公子,自接到孟章嚴令,便加緊繼續他那誘哄之計。其實即使主公不說,那瓊肜和顏善笑、美口善言的可愛模樣。早已讓他刻骨銘心,又怎會因為失敗過一次便放棄。
況且,雖然失敗過一回,但也積累了經驗。當初確定瓊肜位置,還得潛行窺伺;經過上次一面之緣,特別還遭了小妹妹親手攻擊,那現在他要找出瓊肜的位置,已是大為容易。
於是,這幾天裡,通過他用心搜察,已經非常清楚的掌握了瓊肜的行蹤。這小妹妹,先是在四瀆新近攻下的九井洲呆了幾天,然後便移往神樹群島翠樹雲關,一直待到現在。想來。雖然九井洲重兵屯積,但畢竟剛經過一場血戰,差不多已成不毛之地,怎及得翡翠之海的芳洲如碧?自探知瓊肜到了神樹島一帶,駿台便暗自欣喜,覺得這好動的小少女到了這風光秀美之地,自然會耐不住出外遊戲。
果然不出駿台所料,瓊肜才到神樹島一兩天。便已敢跑到群島邊緣活動。再過得兩三天,小女娃活動範圍漸漸加大,有時向北三四十里,有時向南二三十里。已經不似起初那樣謹慎。見此情形,駿台心中暗喜。同時倒也強自壓抑。告誡自己越是到了這樣緊要時刻,越要謹小慎微,切不可輕舉妄動。
像這樣又耐心等待了兩三天,這一天駿台終於發現,那小女娃早上出門之外,在神樹群島的西北、西南周遊了幾回,將近中午時終於繞過星羅棋布的神樹洲。朝東南跑岔開去。在不到半個時辰裡,瓊肜雖然往來逡巡了幾回,但最終已走出上百里的,離那大軍雲聚的神樹群島越行越遠。
這樣良機,駿台如何能錯過?英明神武的雨師公子當機立斷,立即離了冥雨海鄉直朝神樹島海域急行而去。
在駿台決定躡足誘擒瓊肜之時。正是天氣晴和,海風和煦。碧藍如洗的天空中,一輪麗日明耀萬里。將蒼茫的大海照耀得一覽無遺。在和風細浪中翛然穿行,偶抬頭朝四處望望,便見得湛藍的穹頂萬里無雲,只有緊挨著大海風濤的邊際,在那天水之間綿延著一圈銀色的雲翳。在驕陽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如同毫光四射的玉器。
在這樣晴朗的天氣中運行,本應心情歡欣,只不過才等欣欣然行出百里,儒雅非凡的雨師公子想到一些事情,便變得不那麼開心。
「唉,這戰局……」
想起當前的形勢。駿台便有些憂心忡忡:
「前幾天聽聞,連那樊川樊將軍也留下書信。掛冠離去——難道這戰局便糜爛到如此地步?」
九井洲主樊川那人,駿台深知他脾氣。雖然性烈如火,但他為人卻十分耿直忠正,即使前些年因小錯忤了水侯心意,被削去洲主之職,但看起來並無絲毫怨恨。這回南海戰事吃緊,水侯遍召舊部來助。擅能面陣的樊將軍不計前嫌,頭一個回來幫忙。只是,也不知他是否看透時局,聽說自前些天九井洲被破之後,他便留書一封,跟水侯道了個罪,然後便隻身離去不知所蹤。
「唉1
駿台歎了口氣,想道:
「連這樣粗莽之人也覺得事不可為,莫非主公此事真個不得人心?」
心中升起這念頭,一向從容柔雅的雨師公子也不由得有些煩躁,把手一揚,將身後那幾個一直跟隨飛舞鳴叫的白鷗應落。才得斂了心神繼續前進。
就這樣渡浪穿波,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駿台便到了神樹島東南二百多里的海域。漸漸接近神樹島,他便更加小心,速度也放慢下來。等靠近先前測算的瓊肜所在之處,駿台便停下來。仔細偵尋她現在具體何處。
只是,等到了這近前,他卻忽然發現那小妹妹行蹤忽變得飄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反不像當初粗略測算時容易判定。
「唉,這瓊肜小妹還是那般貪玩1
在神樹島外翡翠海中團團轉了幾回,每次都撲空;如此幾番之後,便連駿台這樣藝高膽大的不世仙客,也禁不住有些額角冒汗起來。幾番逡巡,他便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偏僻的海域。這處的海水顏色頗為特異,既不是南海大洋特有的蒼藍。也不似翠樹雲關中水泊那樣翠碧。方圓一二十里的海面呈現一種純淨的鮮藍。比南邊的蒼藍更青。比北面的翠綠更碧,猶如一塊澄淨透明的碧藍寶石。嵌在南北兩端截然不同的海水中,偶爾隨著搖擺的風息向南北滑動,為兩端藍綠的海水調和出一種和諧的中間顏色。
這樣輕藍粉碧的海域,在南海中居住幾千年的雨師公子自然知道是何去處。它的名字叫「放鶴洋」,其中多有海鶴翩飛,相傳是上古神樹島中的神靈放養仙鶴之處。
認出已到放鶴洋,駿台心中不免犯了嘀咕:
「奇怪,這瓊肜姑娘怎麼敢跑到這樣偏僻之處。莫非見了此處海水清明,便要下去潛泳?」
念及此處,他又用神力探尋,卻忽然發現,剛才那忽隱忽現的小瓊肜現已是消失無蹤。這一下駿台著了忙,趕緊潛蹤躡足,開始在附近的濤根浪底仔細搜尋。就在這時,聽覺靈敏的雨師公子忽然只聽遠處一聲弦響:
「錚1
隨著這聲調琴之音響過,便忽如月山林幽泉暗湧,一抹冷冷的琴音悠然而起,乘著細細的海風朝駿台耳邊流水般響起。
「……」
忽聞琴音,駿台愣怔片刻,便忽然呆祝
按理說,這位精研五律、諳曉八音的雨師公子,應該早已對天上人間的庸音俗律不屑一顧;但聽得碧海煙濤中這一縷幽泉般的琴曲,卻忽然呆滯,整個人有如木雕泥塑,只曉得隨著海波載沉載浮,渾忘了一切俗務。
「這是何樣的琴聲?」
曲如華而玉振,聲若神而泉湧。清聲一發。五音並舉;素弦一奏,若凝風雨。初時統一,漸而繁複,摶九音麗於空中,變千聲響於海下;逸響發揮。幽然若絕。低徊旖旎,頓挫抑揚;俄而復回。周旋去留,千變萬態。不可繁舉。琴音柔雅之時,聞之若清風兩袖,秀氣滿襟,飄飄然有凌雲之意;而到那幽懷憤激之際,清音一變。婉弦掣曳,則流泉變成飛瀑,湍流走電,奔飛白虹,直教人心旌震盪,意動神搖!
於是在這樣超絕天籟的曼妙琴聲裡。素來耽於聲色的雨師公子早已忘記一切;忘了兵戈、忘了征戰、更忘了瓊肜,只記得眼前這無比神妙的音樂。隨著琴音。峰迴路轉,分波尋路;無意識般載沉載浮,隨波逐去,不知不覺已接近那妙音響起的源處。
覺琴聲漸近,又浮沉了幾里,直快到撫琴之人的面前,神魂顛倒的冥雨公子這才想起睜目看那弄琴之人。青天明月下,碧浪白雲前,只見一位梳妝淡雅的妙麗仙子,左指徘徊,左手抑揚,正於麗日明空下凌波弄琴。展目略瞧那仙子,年可十八九,靈慧殊麗,容華絕世,靨似仙蕊靈葩,神如冰華玉儀,倚身側蜷飛沫流濤間,只作素雅梳妝,一身柔藍淡雪的宮裝,微風動裾,羽佩陸離,烏亮的長髮瀑布般隨意流瀉,又留幾縷青絲隨風片在粉靨前悠悠飄飛——
這樣容顏絕世、舉世無雙的仙子,靜處時已然不可方物,何況現在還飛音奏節,揮籟興聲;彈抹之間,愈添幾分嬌媚,正是那「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讓這早已覽盡世間絕色的雨師公子也禁不住神飛天外,魂靈兒都要隨她身前的浪花飛起!
當然,除去其他不言,在音律面前雨師公子是何等人物;一月前在那樣千軍萬馬之中,他猶能旋律,施出那招「霓雨天下」脫身之時,還不忘留下東南一角略去變徵之音,不壞那羽調正宮音調。現在只對著這一人一琴,他自然更不可能糊塗。因此,不論那絕美琴師面前如何雲飛浪湧,氤氳成霧,神目如電的雨師公子一眼看出,那一把懸浮於水浪之中的蔚然古琴,正是傳說中的神琴「落霞驚濤」!
「落霞驚濤聲,天墟琴也。」
傳說這把天上的神琴,是取峻岳鳳棲之梧,斫其向陽之枝,鑲以犀玉,藉以翠綠,弦以崑崙之絲,徽以鍾山之玉,歷數年方能製成。琴長七尺三寸二分,對應大地繞日二周天之數;其形纖秀修直,素質華紋,上有七弦,比之尋常的五絃琴又添少宮少商二音,從而聲色更加豐富紛麗。「落霞驚濤」之名,正是取此琴琴音,有日暮落霞之輕之綺之麗,又有驚濤之重之烈之凝。
「瞞不過我的1
世所罕見的絕代名琴一經認出,耽樂成癖的雨師公子霎時直欲發狂,在心中狂呼:
「原來這、就是『落霞驚濤』!1
琴音已然妙絕,琴師更是神麗,誰又能想到還能有幸看見這樣只存在於傳說典籍中的絕世名琴!當即,這雨師公子便手舞足蹈,欣喜欲狂!
而此時,那有如明花照水正臨流撫琴的少女,見有人近前,卻渾若不覺,只是依然順從本心,素指如蘭,在雪浪煙濤中將這曲抒發內心的清音雅樂娓娓奏來。
在這串珠玉般的琴音中,那雨師公子漸漸從乍睹名琴的驚喜中回復過來,慢慢又融入到性靈造化,伸抑自然的天籟神音中去。
漸漸的,隨著那幽然若雨的琴聲,不知不覺駿台的眼角竟有些濕潤。妙響籟音,彷彿能深入內心,拂動了心弦,讓這位出神入化已久的南海神靈,幾百年間第一回回憶起自己的往昔。瑣碎悠然的琴音,似將他分解回兩千年前那顆億萬滄海中最初的水滴。不懂什麼玄妙變化,不懂什麼修煉長生,只曉得每日隨白雲浪潮悠遊嬉戲,御清風行遠路,拂白雲而上天,對比現在的生涯那才是真正的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看現在,歷經千百年的滄桑修煉,早已是心比石堅;雖然能力通天,偶爾還倣傚天真爛漫,可那就是真的自己?
琴聲渺然,流水般不作停歇。捫心自問的雨師神將並來不及細細體味,陷入憂傷,便又被清幽的琴聲帶到種種美妙的幻境中去。清瀾微湃,滴瀝生響;白波跳沫,洶湧成音。帶著海風水氣的琴聲在駿台的周圍布下一個蔚藍的世界,幽幽的藍色水光裡,他彷彿又成了千年前的自己,在一片湧動的水泡中附到一隻海龜的尾巴上,隨它搖頭擺尾的朝頂上天光迸漏處悠然游去……
在這樣返璞歸真的時刻,那位藍天白雲下時時拂琴的明麗少女,忽又抬頭,仰望飛鴻,徐動宮商,輕拂羽角,發蘭音而清唱:
「援閨琴以變調兮,
奏情思之悠長;
按流徵以卻轉兮,
聲窈妙而復揚;
忽凝思而徐想兮,
魂若君之在旁。」
清歌縱橫,參差於雲際;一曲歌罷,如煙似幻的女子又從雪浪煙濤中站起,亭亭玉立,隱媚含羞,望著駿台這邊,伴著那縷裊裊不絕的琴音有如歎息般輕吟:
「芳洲之草欲暮;
秋水之波不渡;
絕世獨立兮,報君子之一顧。」
「……」
在這樣嬿蜿如春的嬌吟聲中,本就忘乎所以的駿台腦海中忽然「轟」的一聲巨響,直炸得他渾忘了身在何處。媚語嬌音中,早就物我兩忘縱情有無的雨師神將,忽只覺悟通天地至理,直喜得他手舞足蹈;
「是的,是的!我這般刻苦凡世努力浪端又是為何?靈根已固,自當振翼雲霄雙飛仙路;進則難退則易,神祇棲風飆之表形只逸巖澤之側,無求於世專研音律,那樣生活是何等的愜意!到那是——」
且不說那時,這時節冥雨鄉主便已是神蕩天地之間,心無怵惕之警,更不知身前身後有沒有什麼叵測危險。於是,正當他歡然大笑,手舞足蹈,整個身心全然放開毫無警戒之際,冷不防卻已是突生異變!
一瞬間,漫天的日光,如花的笑靨,驀然間全部散去;亮麗的雲浪,清明的海天,在眼前一齊熄滅!剎那間黑夜降臨,又或是萬太黑淵前一腳踏空,駿台只覺眼前一片漆黑!
「不好1
雨師心中一聲狂呼,正要抗擊,卻忽覺一陣劇痛洶湧襲來,也不知什麼部位,卻痛徹骨髓,讓他堅強的心神頃刻渙散。
「這是什麼?」
在那漫長的歲月裡,從沒有一件法器能給他造成這樣恐怖的痛楚。無邊的黑暗中雨師神驚恐的睜大雙眼,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那一貫靈敏的雙耳聽到有人正在身邊暴喊:
「哪裡來的村漢?竟敢偷窺我娘子給俺彈琴唱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