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這樣端方莊嚴的鬼女橫海而來,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跟這位無根無絆的宵盲鬼靈撒起嬌來!
見得這飄然聳立的鬼女哭得如梨花帶雨,甭說這腦筋本就不大清楚的鬼王,就連那素來機變百出的少年也看不出這燭幽鬼女唱的是哪一出。這時四海堂三人中惟有那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見這陌生的大姐姐哭得傷心,不知不覺竟受了感染,只覺得自己心中也十分難過,那雙仰視的眼眸中逐漸泛起閃閃的水光,竟陪這從不認識的鬼女一起傷起心來。
這樣有些莫名其妙的場景,到最後還是醒言打破了沉默:
「咳!」
清咳了一聲,醒言便從海波中飄然升到半空,立到與兩位身形高大的鬼靈差不多的高度,跟那鬼王懷中只顧啼哭的女子抱拳行了個禮,客氣的問道:
「請問這位大姐,是否以從前就跟宵盲認識?」
「……」
聽醒言出言相問,那白衣鬼女又嚶嚶哭了幾聲,才從呆若木雞的鬼王懷中掙起,舉起長袖,抹了抹朦朧淚眼,又用袖擺遮住顏面,似是在其後略略補妝,如此之後才微微側身跟醒言福了一福,輕柔答話:
「回小哥哥話,是呀,奴家與宵盲大哥,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哦!」
「那恕在下無禮,不知姐姐可否告知您是……」
這樣詢問之時,醒言也被那女子的輕款溫柔給感染了,不知不覺這問話口氣就變得斯文起來。只聽那女子軟語答他:
「告小哥,奴家姓名毋須掩諱;如若小哥不嫌棄,就喚奴家一聲『嬰羅』。」
「嬰羅……」
嬰羅這名,醒言倒委實從未聽過;口中將這名字咀嚼一陣,實在不得要領,他便轉向宵盲想問他這嬰羅到底是誰。
只是。等醒言轉臉望向自己這位剛剛他鄉遇故知的高強鬼僕,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雖然眼光沉定似是若有所思,但瞧那副不得要領的模樣,顯然他也並沒有想起眼前這女子故人是誰。
而這時,那嬰羅女鬼醒言二人聽到自己名字後仍然懵懂無覺。也不驚奇。只是又輕輕說了一句話:
「告小哥還有宵盲大哥,小妹化名近千百年來倒不常聽人喚起。大多時候,他們都叫我『燭幽鬼母』。」
「……」
嬰羅此言一出,醒言、宵盲大吃一驚,連那只顧傷心的瓊肜也嚇了一跳!
「你……您就是燭幽鬼母?!」
雖然先前心中已經隱約想到,但此刻親耳聽聞。醒言仍是十分震驚,忍不住又吃吃追問一聲。
「嗯!」
報出自己名號的鬼母嬰羅,此時不覺已一掃剛才的婉孌情態,舉手抬足間不自覺便流露出一股睥睨萬豪的傲人神氣——目睹她這番自然流露的情狀,再看看她身後浩闊海面上群鬼懾服的氣象,醒言心中已對他的話信了十分。
只是儘管這樣,醒言對這萬鬼之雄的鬼母如何同自己偶然收來的鬼僕扯上關係,還是一頭霧水滿心茫然。就在這時,恰聽那宵盲也終於開口說和衣而臥。這位同樣一頭霧水的鬼王,跟向前這一臉期待的鬼母甕聲甕氣的問話:
「這位鬼母夫人,我老宵認識你麼?怎麼從來不記得!」
「嗯!我們認識,很早就認識。」
見鬼王絲毫記不起和自己的關係,此時恢復常態的鬼母毫無倉惶之色,只是抬袖在空中一拂。轉眼那修長如玉管的手指間便多了一物。將指間此物恭謹呈遞給宵盲,她說道:
「宵盲大哥,等你看了這封書信,所有事情便全都知曉!」
「好!」
宵盲這時也急著知道自己來歷身世,趕緊將嬰羅遞來的那封書物搶到手中,瞪起銅鈴般大眼,開始顛來倒去仔細翻看起來。而當他將這七八頁闊大的灰暗書而翻得風生水起之時,醒言固然一臉期待,那瓊肜更是忍不住直接開口問道:
「宵盲大叔,那信裡寫的什麼?能跟瓊肜說說嗎?」
「這個這個……別急。別急!」
在小女娃問話之時,那位將信看得熱火朝天的宵盲鬼王終於翻到最後一頁。等將這最終一頁湊到眼前,幾乎挨著鼻尖蹭著眼皮上下掃瞄一陣,宵盲便合上整本書信,遞給醒言,說道:
「你幫我唸唸,我不認字。」
「……好!」
接過宵盲遞來的信札,醒言從封皮開始幫他讀信。
「宵盲敬啟——」
「對對!」
剛讀完封皮上那幾個筆力雄渾的大字,那宵盲就大叫道:『
「我知道這信寫給我!除了其他話,我認識自己這倆名字!」
「嗯。」
念完信札封皮抬頭,醒言便翻開這封鬼氣森森的巨大書札,將這七八張紙上書寫的事情一字一句的念給宵盲聽。
略去閒言,等將這封寫給宵盲的書札堪堪念完,醒言這才知道這位跟隨自己一兩年的僕從詳細的來歷身世。原來,自己這個不經意收來的幽冥鬼僕,千百年前竟然是南海割據一方的燭幽鬼方雄主、號稱「燭幽照海」的燭幽鬼主宵盲!
在這封筆力雄奇的信札中娓娓述道,說是這宵盲鬼王,領天地萬鬼居於世間最陰幽昏暗之地,千萬年來偏安一方,與世無爭,本欲與天地同壽,萬靈同歡;誰知一日,那毗鄰的南海龍族心生歹意,不僅舉隙挑釁,屢屢侵襲鬼方安息之地,還在屠戮數萬英靈之後,侵佔鬼方聖域鬼靈淵,變名「神之田」。其侮辱之意溢於言辭。在這樣步步緊逼之前,鬼王宵盲與鬼母嬰羅並肩作戰,帶領燭幽鬼眾奮勇抗敵,終於讓那南海龍軍在燭幽鬼域前止步。
只是,儘管如此,這數百年爭戰之中鬼方兵眾囿於先天體質。在那龍鬼爭鬥之時屢失先機。往往敵軍只需一小族明烈之火,便可抵擋數百烈鬼雄兵。對於這樣先天劣局,鬼方中有識之士很清楚,如果不從根本上扭轉局面,則千百年下來此消彼長,總有一天鬼族會遭遇族滅之劫!
正因如此。為了從根本不扭轉不利局面,經燭幽鬼方中所有德高望重的巫老一致認定,鬼族必須派一位法力強大的族人前往四海神州尋找破局之方,學習逆轉陰陽的奇術,從而讓先天陰冥的鬼靈在戰鬥中不再懼怕陽烈火物。主意已定,接下來便是議定外出尋探這樣奇術的人選;經過鬼域首腦們仔細研究商討之後,最後裁定還是得由鬼方中第一法力高強之人也就是燭幽鬼主宵盲才能成行。因為按各位鬼巫多方瞭解,出得燭幽鬼方這樣聚集陰冥之氣的先天鬼地。到得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世間,只有鬼力強橫者才能抗得住那陽和之氣的日磨月侵。而那樣逆轉陰陽的奇術,又是何等的寶貴神奇?即使機緣湊巧,沒有一個幾百年的時間恐怕也不能成功。因此,考慮到這尋訪任務如此漫長,放眼整個鬼域。也只有法力最為強大的司幽鬼王才能勝任。就這樣經過一番仔細的磋商籌劃,這司幽鬼王便將整個鬼域的事務交給義妹燭幽鬼母,自己則輕裝簡從,出得那永遠昏天黑地的燭幽鬼方,去往神州荒外尋訪扭合陰陽出幽入明的乾坤奇術。
「哦!」
讀到此處,醒言恍然大悟:
「原來這嬰羅鬼母不是宵盲戀人,而是他義妹!」
念到此處醒言和宵盲一齊恍然,不約而同朝嬰羅看去,直瞧得這鬼王義妹羞意上頰,垂首赧然。
且不說嬰羅羞赧。再說醒言接著給宵盲讀信,念到這書信接近末尾其中又寫到,說是司幽鬼主臨行時,族中最能卜算的巫祝用了多種鬼族秘傳之術占卜,無一例外都得到同一個結論,那就是當鬼王宵盲歸來之日,便是他奇術修成之時!
「呃……」
讀到這裡,剛才從開始讀信時就一直為自己不小心僭越成鬼主之主而惶惶不已的少年,心中更是咯登一下,心說:
「難道……難道我那煉神化虛的太華道術,竟是燭幽他們要尋訪的奇術?」
想到這裡,醒言眼角餘光察覺到那燭幽鬼母還有她身後那些光怪陸離的鬼怪們,全都洋溢著一股歡欣鼓舞之意——見得此情,他心下更是發虛,心道萬一自己那道法術不能真正管用,豈不壞了他們鬼族的千年大計?惶惑之時,又想到信中所述果然不虛,那世間陰和之氣對燭幽鬼靈的侵害果然無比之巨,竟讓這身旁當年英明神武的鬼王認得的字兒只剩下兩個,一想到這點,醒言心中便更加惶然。
到這時候,他手中這信也讀到盡頭。在信箋的最末,醒言發現落款處的署名竟是無比的熟悉,寫的是:
「宵盲」
原來這手中的書信,還是這鬼王宵盲當年寫給自己!將此情告知宵盲,這鬼王正是大為懊惱,跺腳悔道:
「晦氣!如今大字只識兩個,以後又要跟主人重新讀書寫字了!」
只不過正當鬼王懊悔,卻忽聽醒言訝異一聲,說是請他別急——
原來醒言發現,在那信末落款之後一頁還有附言,說的是當年宵盲已料到「他自己」有今日之局,便在此頁留了一道符印,只要千年後自己再將拇指按在這符印上,那千百年前的所有記憶便全部都能想起!
「倒霉!」
聽得醒言將自己當年留言相告,憨直的鬼王仍是一聲埋怨:
「這宵盲真是腦筋不靈光,這樣好用的符印,竟藏在最後一頁!」
一邊埋怨,宵盲一邊依言將右手大拇指按在書札末頁那道符印上——正當他的拇指一觸到那枚黯淡如水、流轉如漩的印記,便驀然只覺眼前幽光一閃,一道靈光自書間躍起,一閃沒入雙眉——
剎那間,彷彿那束籠往往昔記憶之河的神秘堤岸在這一瞬轟然決口,各樣歡樂的憂傷的快意的痛苦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漫過全身,轉眼間就將他洗刷一新!
「原來……」
「你是嬰妹?」
恢復過往記憶的鬼王,臉上已換了凝重的神色;記起所有前塵往事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轉身形,緊緊握住那嬰羅的手——
當千年後兩人再度相對凝眸,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出些從不知道的東西;靜靜相望的目光彷彿變得能夠說話。一個人似乎在說。「當年,你的心思難猜透……」,另一個在說,「那時,我不知如何能挽留……」
……
就這樣注目凝眸,過得許久。那司幽鬼主才先回過神,給眼波如水的女子介紹醒言和瓊肜。在說到這二人時,也不待醒言謙遜反駁,恢復記憶的鬼五仍是執僕從禮,舉謹無比。給嬰羅說過他們幾人相識的經過之後,宵盲便稱醒言兄妹二人都是鬼方的恩主。
乖乖的呼宵盲說到這裡,瓊肜卻忽然有些糊塗,因為從剛才那番讀信對答中。整個事情她也大致聽清楚,所以現在聽鬼五大叔稱她和哥哥一樣,也是鬼族也恩人,便有些迷糊——自己以前對鬼王大叔,最多是一兩回因為不小心說和衣而臥便讓他暴跳如雷,其他也沒做什麼好事;難道這也和哥哥教他厲害法術一樣。也算恩德?
想到這些,瓊肜便是滿腹狐疑。和以往一樣,心直口快的小妹妹心裡從來藏不住話,便仰起小臉開口問他:
「宵盲大叔,為什麼我也是你的恩人呀?」
聽她相問,面容猙獰的鬼王和以往一樣,彎下腰低下頭,對頑皮的小妹妹努力擠出一絲和藹的微笑;只不過笑過之後,這回他卻並未立即答話,而是又直起腰。轉過臉去跟另一個人莊重說道:
「嬰妹……」
「嗯?」
「嫁給我吧!」
「啊?」
——巨大的幸福總是這樣突如其來,降臨時讓人腦海中一片空白;一陣彷彿要讓人飄起來的眩暈之後,那種種驚喜的甜蜜的歡欣的甚至是委屈的情感,才如酸甜苦辣的味道般匯成一團,在心底裡攪成一股幸福的渦漩;其中到底是甘是苦,恐怖就連當事人一時也說不清楚!
又過得片時,等這樣讓人無比快意的眩暈過去,剛被那簡單話語差點衝倒的女子才微微緩過神來;此刻再看她已是兩頰嬌羞,一靨羞赧的輕喚之後,又遲疑了片刻,嬰羅才吃吃的問話,只是此時盈盈的眼波已不敢再直面看他:
「宵盲大哥,為什麼你……突然說起這個?」
「哈!」
面對以往義妹的問詢,司幽鬼王哈哈一笑,說道:
「說起這,只是為回答那小女娃兒的問話啊!」
「咦?」
聽他這話說得有些古怪,嬰羅心下一陣如小鹿撞,顧不得再害羞,兩眼只管緊盯著自己愛慕已久的義兄面容,緊張的聽他說出下文:
「嬰妹,這正是我要跟瓊肜謝恩的地方。」
「我宵盲在塵世間跟隨主人這兩年,看著這小囡種種舉動,便讓我將許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說到這兒,鬼王停頓了一下,於是那同樣也在認真聆聽的小女娃,毫無心機的接口問他:
「看得清楚什麼呀?」
「嘻!」
宵盲又是努力一笑,做出個鬼臉對等待答案的小妹妹說道:
「瓊肜呀,你不是整天想嫁給你哥哥麼?」
「啊……!」
——只見得宵盲話音剛落,瓊肜兩腮的粉靨頓時便像熟透了的紅蘋果;往日膽大包天的小姑娘竟慌慌張張的藏到哥哥身後,手指絞著自己的裙衫邊擺,實羞的想道:
「嗚!這惡鬼大叔也真是……雖然說得沒錯,可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
且不提幾人間這一番羞怯情意;在這之後,千萬鬼眾便用鬼族特有的方式對剛剛歸來的王者歡舞雀躍,表達擁戴之意。一番宏大的歡慶之後,鬼母嬰羅的軍令便如流水般頒下去,成千上萬的魑魅魍魎鬼靈戰將有條不紊的回歸到各自冥暗洞窟中去。而恢復本來面目的燭幽鬼王,仍記著舊主此行的目的,便請這兄妹二人前往鬼族幽都議事。
閒言少敘;就在前往鬼域聖城九冥幽都的路途裡,穿過幾片漆黑如墨的冰冷海澤,又走過一條漫長的白骨甬道之後,那個已沉默好久的小妹妹忍不住又開口說話。這一次瓊肜問話的對象,是那個剛剛認識的大姐姐。
「鬼母姐姐……」
等她開聲之後,讓醒言和宵盲有些驚奇的是,此時這憨直少女的問話竟帶著好幾分瞻前顧後的遲疑聲色。
「嗯?瓊肜妹妹?」
聽小妹妹喊自己,那靨白如玉的鬼母便停下輕飄的腳步,回身佇立,滿面含笑的望著她,專心等她說話。
「是這樣……」
也許是美貌的鬼母姐姐和藹的面容溫柔的語調鼓勵了她,小瓊肜在一陣躊躇之後,終於怯生生說出那個一直盤桓在她心頭的重大疑問:
「鬼母姐姐……你每天吃一百隻小鬼之後,還、還會吃小妖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