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十五卷 第十六章 石上三生夢,雲中似返魂
    就當醒言從郁水之濱返回羅浮山時,南海龍宮中也頗不平靜。南海龍神所居的澄淵宮中,三太子孟章正跟老父面稟事宜。

    「這麼說,在你外出巡海這幾天裡,龍靈會讓那人服下巨陽花?」

    「是的。」

    聽老父發問,孟章無比恭敬的回答。

    現在立在孟章面前的,正是他的父王南海祖龍。和那位笑容可掬的四瀆龍神相比,這條南海老龍,雲甲金冠,身形高大,面相威猛,滿腮鋼針一樣的虯髯;顴骨額頭,全都向前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神色不怒自威。即使家常說話,這南海祖龍也是垂手而立,渾身籠罩著一團金色光影,顯得神威非凡。

    聽了孟章回答,老龍滿意的點了點頭,讚許道:

    「此事你處理甚好。」

    停了停,又問:

    「你有沒有查得確實,那位壞事的俗子最後真的粉身碎骨?」

    聽老父問起這個,孟章臉上一絲尷尬的神情一閃而過,也不敢隱瞞,如實稟告道:

    「這個倒不曾當場殞命;聽龍靈說,那張堂主食了兩朵巨陽花後,便一頭撞出玉芝苑,不知逃到哪裡去了。看來是那少年修習了古怪法力,讓他沒馬上爆體而死。」

    瞅了一樣龍王臉色,孟章繼續說道:

    「不過父王不必擔憂;據龍靈稟告,當時那巨陽藥力就已經發作,那少年渾身紅光艷艷,想來跑不多遠就渾身爆裂化為血霧。我們才沒找到。」

    「唔,確是如此。那只不過一介凡夫,根本不必費心多想。」

    說到這兒那南海祖龍顯然對自己這位龍子頗為讚許。臉上虯結的筋肉舒展開來,說道:

    「我南海黃龍一世英豪,有你這樣神武龍子。現在我也聽聞,你這南海水侯的名聲,已是威震八方,四海皆聞!」

    說到這裡他卻有些感慨:

    「唉,越是如此。你就越要努力才是。想我龍生九子,長子伯玉生性懦弱。整日耽溺詩畫,毫不成器;你二姊自小又是玄陰之體,臉上陰翳難除,不能嫁出去為我南海交納豪傑。自四子以下,又多不成材。放眼我偌大南海,也只有你才能繼承我黃龍神族的衣缽,將它光大四海,創下不世偉業!」

    聽老父這樣稱讚。孟章頓時滿面放光,連連稱是。

    澄淵宮中龍王父子對答得其樂融融,正在這時,孟章身後原本緊閉的那扇宮門,卻突然「嘩啦」一聲被人撞開。孟章聞聲一驚,回頭一看,卻見一位披頭散髮的窈窕女子旋風般衝了進來。

    「二姊,你怎麼來了?」

    原本這突然闖入的提劍女子。看身形正是孟章的二姐汐影。

    見深居簡出的汐影突然赤足闖來,這對老龍父子正是一臉愕然。正當孟章想要開口詢問,卻見自己敬重的二姐一言不發,擎起手中雙劍便朝自己猛然砍來!

    「啊!你瘋了?」

    突然遭到攻擊,孟章措手不及。趕緊拔出佩劍架住攻勢。

    「為何打我?」

    略略擋住汐影攻來的劍影,孟章滿臉莫名。但汐影並不回答,只是一陣狂風暴雨般迅猛攻來。雖然她現在步履間隱約有些蹣跚,但身形飄飛若鵠,一時攻得孟章手忙腳亂,應接不暇。

    「汐兒,快住手!」

    見一對兒女打架,他們的老父皺著眉想將他們喝住。只是自己這二女兒卻像瘋了一樣,充耳不聞,只是不停飛旋擊刺。汐影這攻勢如此急驟,才過了片刻便幾乎要逼孟章召出上陣殺敵才用的神兵天閃。只不過正在此時,卻見二姊突然停下亂砍,「哇」一聲痛哭失聲,掩面衝出宮門去。

    「二姊這是怎麼了?」

    被汐影這一陣亂砍,也不說明原因,孟章正是一臉委屈。聽他抱怨,那老龍卻歎了口氣,說道:

    「唉,罷了,你也別怪你姐姐。汐兒也是命苦,自小女孩兒家最重要的容貌,卻偏偏生得——」

    寬慰話語,剛說到這兒卻嘎然而止;澄淵宮中龍神父子回過神來,驀然駭然相視:

    原來他們想起,剛才那突然闖進的女孩兒,臉上哪還有半點紋翳?披亂飛舞的髮絲下,卻是一張白潤瑩澈的臉!

    且不提南海煙波中這許多悲悲喜喜;再說醒言從南海懵懵懂懂歸來,重新回到千鳥崖上,便又過起清淡的日子。瓊肜、雪宜,見他安然歸來,沒什麼損報告團,也甚是欣喜。

    此後的日子,又回復往日悠悠淡淡的樣子。如果說這千鳥崖上的山居生涯與往日有何不同,便是那飛雲頂的傳召比下山前略微頻繁。那靈虛掌門,常常一時興起便召集門中弟子,請他們聆聽上清各殿的首座宣講經義。自然,現在抱霞峰南麓的千鳥崖四海堂,已經無人忽視;那位年紀輕輕的張堂主上壇宣講,各位年紀更大的門人弟子只認作理所當然,毫不稀奇。

    而對於醒言來說,自從幾月前回家一趟,聽了清河老道說起的那段秘辛,便對掌門這樣的安排欣然有會於心。心照不宣之際,他便把自己從那卷「煉神化虛篇」中悟來的義理,跟諸位同門悉心講起。這樣宣講的結果,便令那些年長的後輩弟子更加敬服。到得此時,已經沒人再想起這新晉的張堂主,原來只是個毫不出奇的鄉村少年。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就過完五月,往六月之中去了。在這樣春去夏來的時候,每天千鳥崖的石坪石階上。都落滿飄零墮地的花瓣;若是瓊肜飛跑奔過,便輾得地上一片斷雪殘紅。這些庭前落花,每到夕陽西下時。雪宜便將它們掃起,埋到崖上西邊側屋後的竹林中。埋花之處,醒言還取了個名字,叫「香塚」。

    轉入夏時,還有一個好消息傳來,便是那癡迷瓊肜的華飄塵,病況也一天天好轉。在五月末的某一天。飛雲頂上下來一位擅長丹青書畫的老道士,把瓊肜的影像描摹過去。放在華飄塵養病的淨室中,讓他時時觀看。每時每刻的逼看,再加上對小女娃明瓏俏靨的故意醜化,兩邊裡雙管齊下,華飄塵的病情竟大有起色。聽他愛侶杜紫蘅特地來崖上跟張堂主稟告,說是飄塵現在對她情意轉濃,想必過不多時,便能完全康復了。

    聽得這樣的好消息。醒言也很替這位好友高興。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六月之中。這時千鳥崖側的桃李杏樹已經落盡花枝,換上明快的翠綠葉色。綠葉繁茂的枝頭,已是青果纍纍。

    這一天午後,正是天無纖雲,陽光明爛,崖上山前清風細細,正是一個晴好的夏日午後。吃過午飯。這四海堂三人便各安其事;張堂主去袖雲亭中讀經,瓊肜去杏樹下點數她心愛的杏果,雪宜則去東邊巖壁冷泉邊接水,準備一會兒回屋中給看書的堂主烹煮茶茗。

    就和往日一樣,現在千鳥崖上閒適淡然。事事井井有條,正是四海堂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午後。只是,此刻那位在袖雲亭中安心讀經的少年堂主卻不知道,過了這個尋常的午後,他的生活和命運會有怎樣的不同。

    「咦?」

    「靈漪姐姐你來啦??」

    正安心讀書的四海堂主,忽只覺一陣香風撲面,然後便聽得小女娃叫了起來。

    「靈漪?」

    醒言手中經冊忽然墜下。抬頭朝石坪看去,見到那石屋前靜靜站立的女孩兒,韶秀空華,秀曼絕麗,不是靈漪是誰?

    過了半年多沒見,忽看到這位向來交好的龍女,醒言神色激動,一時倒忘了該如何開口。最後,還是一身淡黃羅衫的女孩兒先行開口:

    「醒言……好久不見。」

    往日開朗的龍女,此時卻有些欲言又止。

    見她如此,激動的少年這才發現,久違的龍女雙眉間,竟似乎鎖著一絲淡淡的愁色。見得這樣,醒言正要說話,卻見靈漪已經鼓起勇氣開口:

    「醒言,你能跟我來麼?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好!」

    醒言當即應允。看了看靈漪神情,想了想,他便請瓊肜幫著雪宜姊準備茶茗果點,等他過會兒回來,一起招待靈漪姐姐。

    囑咐妥當,他便跟在靈漪後面,平地飛起,一起朝遠處的山巒間飛去。

    「是什麼話這麼重要,偏要尋個沒人的地方說?」

    望著飛在前面的少女飄飄的衣袂,醒言心中頗有些迷惑不解。

    在一片橫身而過的天風中飄飛而行,過不多久,前面那龍女便尋了一處幽僻的山峰,按下雲光,飄落在峰頭那塊半人高的青石旁。

    「靈漪,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立在山巔峰頭,醒言問道。

    聽他相問,久未相見的龍女卻一時沒有回答。容顏略顯憔悴的高貴龍女,到了這悄無人跡的峰頭,卻變得有些慌亂。有些緊張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裙衫,又抬手抿了抿鬢頭的青絲秀髮,卻一時並不開口。

    見她這樣只顧整理妝容,醒言更加奇怪,便又開口說道:

    「靈漪,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這大半年都沒見到你,也不知你……」

    剛說到這兒,那一直靜默的少女卻忽然開口:

    「醒言……你覺得我模樣好看麼?」

    被靈漪突然一問,醒言一時倒愣住,等過了片刻才回答道:

    「當然,當然好看!」

    話音落定,那位正緊張等待答案的龍女,便忽然綻開如花的笑顏。輕啟珠唇,說出一句讓少年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那、醒言你就娶我吧。」

    「……」

    聽清靈漪之言,一時間醒言只覺得頭暈眼花。身子搖晃,都差點摔下!又聽那龍女認真說話:

    「醒言,我已經想過,雖然我們倆壽歲不一樣,但等你將來……我便為你守節,就像那良人出征邊塞的離婦一樣……」

    說到此處,四瀆龍女俏麗的嬌靨上一片平和。流露出想通心事後的喜悅笑容。

    「這……」

    聽了靈漪之言,醒言卻有些遲疑。問道:

    「靈漪,你怎麼突然跟我說起嫁娶之事?」

    「嗯,我也知道突然說出來,會把你嚇壞;只是,我不能等了。」

    靈漪有些淒然:

    「南海孟章,已來四瀆龍府提親;我爹娘已經答應,還收下他全部寶物彩禮。」

    「呃……」

    醒言聞言,臉上也不覺一片惶然。看到他這神色變化。靈漪幽幽的說道:

    「醒言,也許原本我還不怎麼明白對你的心意。只是那天見到上門提親的那人,想到要和他朝夕生活在一起,我卻突然明白,今生除了你之外,我不可能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說到這兒,龍女靨上飛起一片霞紅,羞澀得再也說不下去。

    「那。既然這樣。」

    此時醒言也從之前片刻的心慌中恢復了往日鎮靜,問道:

    「既然你不願嫁給水侯,那你爹娘也不會強迫你吧?」

    聽得此言,靈漪眼中卻淚光閃爍。一時答不出話來。見得如此,醒言已知結果,便不再追問。在這樣惶恐時候,原本機智百出的少年一時也來不及想到,為何那情理通達的靈漪爺爺雲中君,不出面阻止這門孫女不喜的親事。

    正當他惶恐無措,那憂心的龍女又想起先前的問題,便認真的問道:

    「醒言,你願意和我在一起麼?」

    「這……」

    遇大事果斷決絕的少年,聽到靈漪這問題,卻遲疑了。

    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回答,原本就神思無主的四瀆龍女,臉色忽然一片蒼白。強忍住猛然湧上的悲傷,靈漪努力平靜的說話:

    「是了,也是我想癡了。醒言往日也只不過與我嬉戲悠遊;現在怎麼能將你拖累,得罪那南海龍侯。對不起了……」

    說到此處,龍女卻再也說不下去,猛然轉過身,香肩不住抽動。

    「……靈漪。」

    正當靈漪泫然抽噎時,卻聽得身後一聲話語悠悠響起:

    「靈漪,方才遲疑不敢回答的那人,只不過那個從不知女孩兒真實心意的糊塗小子!」

    聽到此處,背後那話語忽然加快:

    「我張醒言是何許人?靈漪你貴為四瀆龍族公主,靈思如藕,卻為我而牽;芳魂如雲,卻為我而斷;秀靨如花,卻為我而開;清淚如珠,又為我而落。雖然我二人相聚時日不多,但在那黃昏晨影月夕花朝之時,於那水之下雲之上月之側星之間,種種夢縈魂繞,輕言淺笑,對我張醒言來說,早已是刻骨銘心!現在既知佳人心意,一意相托,我張醒言若是再瞻前顧後,是為冷血,是為逆天!」

    一口氣說到這裡,激動的話語便嘎然而止;背對少年的四瀆龍女,接著就聽到一聲鄭重的話語:

    「靈漪姑娘,我張醒言,饒州馬蹄山張氏之子,自認對姑娘一片真情,便斗膽向姑娘提親,問你是否願意嫁進馬蹄張氏之門?」

    ……話音落定,洞天山巔上一片寂靜。直過得良久,苦等的少年才聽到一聲顫抖的話語:

    「我願意!」

    片語說完,龍女便轉過身來;醒言再去看時,發覺她臉上早已是淚水肆溢,泣不成聲。

    又過得良久,已在醒言懷中的女孩兒停住了悲聲,抬起婆娑淚眼,在一絲淚光中溫柔問道:

    「醒言,這就帶我回去麼?」

    「嗯!」

    醒言答應一聲,正要跟靈漪攜手起身,卻忽似又想起什麼,便將手一招,那把順心如意的神劍便倒飛入手。望著龍女不解的雙眸,醒言說道:

    「靈漪,此處為我倆定情之地,我便來跟天地問問姻緣。」

    「該如何問?」

    懷中的少女正是百依百順。

    「這樣——」

    少年跟眼前的天地雲空禱告:

    「若是我張醒言與四瀆龍女靈漪婚事能諧,則手中劍便能將這青石一擊粉碎!」

    話音剛落,醒言手中神劍鏘然飛出,帶著一聲清越龍吟,朝旁邊那塊頑石直直飛去!

    在兩人期待的目光中,那把閃耀著寒光的劍器,猛然便齊柄插入那塊青黑的磐石——

    只是,等得良久,那塊被古劍插入的青石卻始終完好如初,並不粉碎。

    「罷了,是吾謬也!」

    見得這樣結果,少年臉上絲毫沒有難過之情,只是朗聲說道:

    「是我想差;我家私事,何問諸鬼神?」

    鏗鏘說完,少年便召劍回鞘,握住龍女柔荑,雙雙聯袂破空飛去。

    其時,正是鳥語花香,天風浩蕩。

    在他們雙雙離去之後,又不知過了多久,這青石峰頭偶然飛過一群山鳥,群中有一隻灰雀卻似突然受了驚嚇,立即撲簌簌振翅飛起,追趕雲中同伴去了。

    而在這禽雀翎羽飛揚之時,明燦陽光中,石上正濺起一縷細細的煙塵。這正是:

    三生石上鳳許通,

    仙郎心府玉玲瓏。

    天香鎖夢藏明月,

    劍氣吹眉附好風。

    釀蜜自甘蜂有意,

    啣泥雖苦燕無功。

    相思未必能相見,

    雨落花愁萬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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