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黎族民禱祝催起的火氣雲霾,早已把宜雪堂中來回踱步的四海堂主驚動。
一覺察出窗外有異,醒言立即叫醒正在裡屋中熟睡的瓊肜雪宜,一起立到草堂外碧水池畔的柳樹陰影中,悄悄朝東南方向觀看。
正當醒言瞧著那層飄飄忽忽的異樣雲膜若有所思時,又聽得身旁瓊肜小小一聲驚叫,然後壓低著嗓音說道:
「哥哥你快看,那是什麼?」
「嗯?」
得了瓊肜提醒,醒言這才發現東南方向那團雲霾經過的山坡上,忽有一點青幽的鬼火正朝這邊迅疾飄來。一看那鬼火飄忽閃動的急促模樣,醒言心知有異,趕緊牢牢盯看。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那團好像在躲避追趕的鬼火,在黎寨與山坳交界的邊緣團團轉了幾個圈,然後便一頭朝這邊飄來,轉眼間就到了眼前。此時烏雲滿天,夜色朦朧,但醒言仍看得分明,這團幾近透明的鬼火之後,暗夜中又有兩團幾乎不易察覺的暗影,正像抓捕犯人的差役一般緊隨其後。看那如影隨形的急切模樣,顯然那兩團黑白不一的暗影,正在阻止那團青火朝這邊飄來。
只不過,等青色鬼火快到自己這三人跟前時,那兩團鬼影顯見起了畏縮之意,只在黑咕隆咚的溝坎陰影裡逡巡徘徊,似乎不敢靠近這裡。
見得這樣,心中滿是疑惑的少年堂主如何肯放過,立即晃動身形,放過那團前來投奔的青色鬼火,身形也如鬼魅般朝那兩團躲躲藏藏的鬼影激飄而去。只是,饒是醒言疾行時並沒帶動一點風聲,但那迫人的氣勢還是把那兩個正在觀察形勢的鬼影驚動。幾乎就是在醒言發足的同時,那兩個鬼影便頓時吃了一驚,趕緊翻轉身形,如輕煙般一轉,便想朝遠處逃去。
「還想逃?!」
見那倆鬼怪身形如此迅速,就似一道旋風般朝遠處山梁逃竄,醒言反倒停了下來,將手中神劍一揮,口中低喝一聲:
「止!」
話音落處,那兩個正在夜空中沒命逃竄的鬼怪,立即「噗噗」兩聲一頭撞在兩堵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黯淡光膜上。於是這倆鬼靈頓時便像撞牆的蒼蠅,「吱吱」怪叫著跌落在地。還沒等它們來得及反應,那兩張牆一樣的光膜便「呼」一下席轉而至,將它倆團團裹在一起。
「給我過來吧!」
正所謂「一法通,萬法通」,以醒言現在的道法造詣,要逮住這兩隻小鬼實在不費吹灰之力。轉眼間那團暗光流動的光膜,就裹著那兩隻鬼靈朝這邊飄來。而先前那團青色鬼火,現在已立定化作人形,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兩位兇猛異常的鬼魅,已如同兩隻老鼠般狼狽不堪的被人網羅而來。
「哥哥真厲害!」
這是瓊肜見醒言手段神奇,忍不住拍手讚歎,好奇的問道:
「這叫什麼法術?」
「鬼打牆吧。」
醒言此時無暇細想,隨口答了一句,便仔細觀察起眼前這幾個鬼靈來。
「道兄?」
樹蔭中光影黯淡的青色鬼影,正愣愣出神,便聽得那少年喊了一聲。原來正是醒言打量了一下這位青色鬼靈,見他看上去大概二十來歲模樣,長方臉,眉目清正,身上穿著一件夏天才穿的短襟道服,頭上戴只道冠,足下踏一芒鞋,一身道家行者的打扮。
聽得他呼喚,這位道士化為的鬼魂才如夢初醒,趕緊忙不迭地的打了問訊,回禮道:
「正是貧道。」
其聲瘖啞細微,顯然才成鬼不久,根元未固。聽他答話有禮,醒言略一思索,便客氣說道:
「道兄請屋裡說話。」
話畢抬手往遠處一招,將那兩隻惡鬼席捲而至,「呼」一聲擲進宜雪堂裡,然後便招呼著這位道裝新鬼進屋說話。
等到了屋裡,先問了一下這青色鬼靈的由來,才知道他名叫藍成,原來也是位道人,大約半年前在這片黎寨中遇害,陰魂不散,化為冤鬼,只等有道家同仁來替他報仇。現在正是藍成聞得醒言的道門氣息,急急趕來。
一聽藍成之言,醒言唏噓慨歎之餘,便問他是何師門,為何來此,又到底被誰殺害。只是,雖然醒言問得詳細,但不知是否已經化鬼的緣故,這藍成道兄現在已是記憶模糊,言語支吾,雖然此前一直急著想把自己冤屈說清楚,但等真見到這位親愛的道門師弟,卻忽然發現自己頭腦中一片混亂顛倒,全然理不清頭緒。
眼見碰到這麼一位神通廣大、役鬼如神的道門師弟,卻什麼都說不清楚,直把這冤死的藍成道人急得抓耳撓腮,在宜雪草堂中飄忽奔竄,四處撞牆!
不過,雖然他剛才言語錯亂,敘事顛倒,但醒言還是聽出一個重要的關竅:
「這些事,果然都與那族長有關……」
原來醒言發現,這位急得撞牆的藍成鬼魂,生前所有的記憶,說到那族長家時便嘎然而止;而自己一提那蘇黎族長的名字,這鬼魂便嚇得發抖。看來,那蘇黎老人確是大有古怪;和先前料想的一樣,入寨這幾天自己觀察到的種種可疑之處,都與此間族長脫不了干係。
想到這兒,又見藍成急作一團,醒言便趕緊安慰:
「藍道兄稍安勿躁,這事小弟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為藍兄討回公道!」
聽得如此,藍成頓時安靜下來,只在那兒喁喁言謝。
安頓好藍成,醒言騰出手來,便衝門口一招手:
「你們過來!」
「來了來了!」
答話的正是先前那兩個緊追藍成不放的惡鬼。
現在這倆一黑一白宛如黑白無常的鬼煞,身上那層可怕的光膜早已撤去,醒言也放著不管,但他倆卻一直不敢走;聽得醒言問話,這倆藍成嚴重的兇猛惡鬼,便趕緊湊了上來,一臉諂媚的回答:
「在這兒呢!不知鬼王大人有何吩咐?」
「呃……」
聽得這倆鬼煞這般稱呼自己,醒言倒是一愣。下意識的看看指間那枚幽幽然然的鬼王冥戒,醒言心道莫非是這鬼王戒指起了作用?念及此處,他便決定先不動聲色,趕緊裝出一副威嚴神色,喝問眼前這倆一臉諂笑的凶煞惡靈:
「你這倆鬼,有名字嗎?叫什麼?」
「丁甲!」「乙藏!」
二鬼爭先恐後回答,唯恐一時答慢。
「哦,丁甲,乙藏,還挺響亮。對啦,既然你倆不是無名小鬼,為何還要為難我這位藍成道兄?」
原來剛才聽藍成說,這倆鬼煞一直欺他是新鬼,百般刁難戲弄,成日驅逐,幾乎讓他沒有立足之地。正因聽得如此可惡,醒言才準備幫他興師問罪。
再說這倆白乎乎、黑茫茫有如一對黑白無常的鬼靈,一聽醒言問責之言,頓時著了忙,尖尖的耳朵上滲汗,棗核樣的頭臉上又露出最可憐的表情,哭喪著臉連說這是誤會,是他倆有眼無珠,鬼眼看人低,不合該衝撞鬼王大人的朋友——
此刻這倆瘦骨嶙峋的尖耳鬼靈,已確信眼前此人便是鬼王無疑。說起來鬼靈這樣靈物,與人不同,不會以貌取人;冥冥中彷彿有一種烙在靈魂中的印記,讓他們覺得眼前這傲然不凡的少年,便是他們天生要服侍順從的暗夜王者。因此他們這求饒好話,倒說得真誠無比。
見他倆如此恭敬,醒言哼了一聲,也不再追究。那丁甲乙藏二鬼,頓時如蒙大赦,趕緊順著醒言心意,又將自己知道的所有有關這火黎寨的古怪,如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絕的說給「鬼王」聽。直到丁甲乙藏說話,這位上清宮的四海堂主才知道,原來那位蘇黎老族長口中的「災星」,是一位曉得降雨生水法術的女子;而這黎寨變得山清水秀,就是她的功勞。
只是現在,聽乙藏說,那女子已被當作了害人妖怪,讓那位知曉上天意旨的老族長著人綁縛到東南群山中,每逢初五、十五、廿五的深夜子時,便命族中火黎遺民一齊跪拜禱祝,用他們祖先蚩尤大族長遺留下來的火性氣息,鎮壓那水性女子身上的妖氣。據說,等這樣的祝禱鎮壓做滿七七四十九次,那合寨人的災星便真正能魂飛魄散,再也不能給村寨作亂。老族長說,到了那時,上天便會體恤他們一片誠意,從此再也不給村中降災。
「原來如此!」
聽得這一番鬼話連篇,醒言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盯著眼前二鬼,再將此事前後思忖一下,四海堂主便有些快活起來:
「哈!如果這倆鬼靈說得是真的,那她就該還沒死!」
想到此處,少年心情大好,一時差點沒高興得蹦了起來。
努力按耐住心中喜意,醒言看了一眼面前這幾個人鬼,想了想便安排道:
「我們這樣,瓊肜你來陪這幾位鬼叔叔在屋裡玩,我和你雪宜姊出去查探一下!」
「好!」
瓊肜脆脆的應了一聲,便朝這幾位鬼靈叔叔嘻嘻而笑。
略去瓊肜與那幾個鬼煞如何玩耍不提,再說醒言,和雪宜一路悄悄向村寨西南的族長家躡足而行。
剛才聽了藍成之言,醒言覺著要想解開村寨中種種的古怪,察訪到那曾經來訪的水精,關竅便該落在那位似乎德高望重的蘇黎老族長身上。
這時候,夜空中正是烏雲密佈,四處一片黑暗,正好掩住他們的身形。漸漸地,醒言便和雪宜靠近了族長家那個坐西朝東的院落。按著醒言一貫的少年心思,等接近族長家,他便要請那位梅花仙子在院外替自己把風,自己則施展龍宮秘術「水無痕」,隱身進去探人隱私。
只是,才剛剛靠近那竹籬院落,醒言卻忽然停住;靜靜地朝那處院落看了一陣,他便輕輕朝旁邊女子一擺手,悄聲說道:
「今晚莫去了。我們先回。」
說罷便和雪宜一道又悄悄地折回。
原來,剛才在黑暗中,醒言忽然感覺到前方那院落中,一股勃勃的草木生氣逼人而來;看樣子,顯然是蘇黎族長家那些翠碧異常的草木,正在暗夜中舒展著它們的氣機靈覺。而在醒言的靈覺中,這個看似尋常的黎家院落,現在就像是伸出了無數條綠氣紛縈的氣機觸手,在朝夜空中不住的伸展探動。這樣情況下,則即使隱身,也未必瞞得過那些「耳目」。
只不過,雖然未能入內探得究竟,當此行也不是一無所獲。光看那些在黑夜中仍然警覺異常的守戶草木,醒言便知道,那位蘇黎老絕非只是像他所說的那種稍能通靈的糟老頭。
「嗯,那我就明日再來拜訪。」
回頭望望那個院落,醒言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再說等他和雪宜回到宜雪堂,推開房門一看,卻發現小瓊肜正在聽兩位鬼叔叔講故事。這小女娃兒,一邊渾身發抖的聽著鬼故事,一邊讓那兩支火影紛華的朱雀刃,在他倆頭頂上盤旋飛舞。
「我怕鬼故事哦∼」
見醒言神情古怪的看著她,瓊肜百忙中認真的解釋了一句,然後又轉過臉去,催促那兩個可怕的惡鬼叔叔快接著說故事。燭光中,她這位醒言哥哥看得分明,那兩個正搜腸刮肚竭力給小女娃兒講故事的凶靈惡煞,現在已是頭角絲絲冒汗,狼狽不堪。
見得如此,醒言一笑,便又去和藍成說了會兒話,希望能再探聽出些虛實來。只是此後這番詳談,醒言只聽出昨晚洞房時門外那聲鬼哭是藍成發出,其他則一無所得。即使就這鬼哭細問藍成,問他為什麼要在自己與二女洞房時發聲示警,藍成卻只是一臉懵懂,說自己只知道一定要阻止他們洞房,否則便會出大禍亂;至於具體為什麼,他卻只是搖頭,什麼都說不出。
又聊了一陣,看看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如墨。又跟藍成與丁甲、乙藏交待了幾句,醒言便抬起手臂,只聽「咻」的一聲,便將這三個鬼靈收入自己的「司幽」鬼戒。此時局勢未明,藍成又根基未固,如果再讓這位道門同仁在荒郊野外遊蕩,甚是危險;而那倆黑白無常一樣的丁甲、乙藏,又一個勁兒的表達自己隨伺「鬼王」之意,見得如此,醒言便索性就將他們一股腦兒收入指間的鬼戒,囑那宵盲鬼王有空時,教他們幾個修煉鬼術。他已跟丁甲、乙藏吩咐過,以後藍成要有什麼事,他倆一定要在旁邊扶持。
這些使役鬼神的事情略過;此後睡了一兩個時辰,窗外便已是天光大亮。和往日一樣洗漱完畢,醒言便叫上瓊肜雪宜,一起往村南頭的族長家行去。
「有人在嗎?」
到得院門外,醒言又像昨日那樣喚了一聲。此時立在院外,再看這籬牆小院,又只是滿眼的翠綠欲流,再沒了昨夜那樣逼人的碧氣。
……
略等了一會兒,醒言才聽到從院中傳來兩聲咳嗽,然後有人在屋中答道:
「咳咳,老朽在。是誰呀?」
「攪擾族長了。晚輩張醒言,特攜新婦來跟族長見禮。」
雖然隔著院牆,那族長看不見,但醒言說話時仍然雙手抱拳,躬身作禮。聽得他恭敬回話,那屋內族中便應了聲:
「哦,那進來吧」
醒言聽了,「吱呀」一聲推開籬門,便進到院中。這三人正走到院中那棵大樟樹下,正要往人聲傳出的西廂房邁進時,卻又聽房中傳來蘇黎老蒼老的聲音:
「張家小哥,實在抱歉,老朽屋中不方便有女子進入,你還是一個人進來吧。讓你兩位夫人在院中看會兒景吧。」
「好!」
回頭跟瓊肜雪宜略略示意,醒言便探手按了按腰中劍,抬步就朝蘇黎老屋中大步邁去。
「老族長,您這是在練法術?」
小心著邁入房中,醒言便看到那位乾瘦的老村長,正盤腿坐在木板床上,眼皮閉合,口中吐納呼吸,彷彿正在煉氣。聽他問話,那蘇黎老族長長長的呼了口氣,便伸腿邁下床來,呵呵笑道:
「呵,見笑了!哪裡是法術,這只不過是老漢習了些吐納法兒,閒時練著耍耍,保養殘身而已。」
「哦,這樣啊。」
醒言聽了這答話,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此後又拿眼光在房中掃掃,發現這族長的居室甚是簡單,一張木板床,一張長條凳,一張梨木桌,桌上放著一隻粗陶罐,還有幾隻喝水的茶碗。看來雖然這翠黎村變得富庶,但族長房中依然樸素如初;朝四處大致看看,整個屋中也只有木門旁靠著的那柄鶴嘴鋤,還有土牆上掛著的那支拂塵,看起來能值些錢。
「敢問前輩,您也修習道術嗎?」
踱步停在牆上掛著的那柄道門拂塵前,醒言不經意的問道。
「小哥說笑了,老漢一個荒村野老,哪會什麼道術……」
「是麼?」
醒言聞言,頭也不回,仍是一副好奇的語氣,追問道:
「可是,我怎麼覺得這拂塵上依附的清氣,只有修道人才有呢?」
聽他問起這話,在他身後的那位蘇黎老族長,那滿面慈祥的笑容已悄悄凝固,換上一副與他模樣極不相稱的狠厲神色。只是雖然他臉露凶相,但口中卻依然笑答:
「呵,呵呵——」
「小兄弟,什麼是修道人?什麼是清氣?老漢見識少,你跟我說說吧……」
平和的語氣中,這位在醒言背後目露凶光的蘇黎老人,已變得判若兩人;一邊在口角邊呲出白亮鋒銳的牙齒,一邊朝門旁悄悄挪去,慢慢伸手握起那柄鋤頭——就在他乾枯的雙手握上鋤柄時,那柄原本黯淡無光的農家鋤頭,忽然光華暗閃,已變得精光湛然!
「說說吧,什麼是修道人……」
陰惻惻的語氣中,蘇黎老已握起寒光湛然的鶴嘴鋤,對準那位仍然懵懂不覺的少年後腦勺,「呼」一聲狠狠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