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醒言自製的鮒魚薄餅,瑩惑的水瘴之毒竟真的完全消解。
就著清溪水,吃完雨林中特別的晚餐,再美美睡上一覺,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時,瑩惑發覺自己先前的病痛已爽然若失。等瓊肜端過一盆水來,幫她洗去臉上的青綠藥泥,瑩惑對著水盆照了照,又發現自己昨晚臉上的紅斑,現在也差不多全都消失不見。
「原來那人還真有些歪門邪道。」
親身得了好處,瑩惑也不得不對那個綁架惡徒提高了些評價。
平生第一次得病,刁蠻的魔主這才知道,原來昏昏沉沉懨懨欲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氣爽神清之時,又想起昨天那少年專心致志端坐釣魚的情景,不知怎麼,一貫趾高氣揚的魔女,心底裡竟有些感激起來。
只是,當瑩惑好不容易放低了身段,正準備向醒言真誠道謝時,卻被他要求站起,讓自己從榕樹下一直走到土牆木屋前,然後來回走了好幾回。
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現在她心中正是感激,便依言在屋前空地上裊裊娜娜的走了幾趟。等醒言叫她立定,小魔女便輕盈的一旋,將華美的長髮迎風一撒,然後臉兒微微向下,擺出一副恬靜的模樣立在醒言面前。
「哼,這回該讚我模樣好看了吧?」
尊貴的魔女,昨晚入睡前得了少年的惡評,到現在還耿耿於懷;現在眼角的餘光感覺到醒言正在上上下下打量她,瑩惑心中不免便有了些期待。
耐心等了一會兒,才聽得醒言終於開口:
「唔,不錯!」
「是嗎?」
瑩惑聞言,又羞又喜。
「是啊!這樣原樣奉還,明天換人時那老頭就不得刁難了!」
「!!!」
灌澤雨林中的第四個整天,就這樣悄然逝去。在這期間,醒言又往瑩惑臉上塗了幾次草藥,務必要讓她臉蛋還回復當初瑩潔無瑕的模樣。抹藥之時,也不知那魔女打著什麼主意,竟不再賭氣躲閃,而是閉著眼睛,顫動著睫毛,靜靜的等他來塗。
見她忽變得這樣乖巧,醒言心中倒反而有些驚疑不定,舉手投足間便倍加小心,手中暗拈法訣,提防她忽然發難。幸好,整個白天過去,直到夜晚來臨,兩人都一直相安無事。
南荒雨林的夜晚,似乎總是很快的降臨。才在瑩惑洗去一天中第四次護顏草藥時,西墜的太陽就變成橙紅的一團,將細長的光影投射在她的面前。這時候天邊的白雲,也被火紅的夕陽染成滿天的火燒雲,在雨林樹梢的上空熊熊燃灼。
當火團一樣的雲霞充滿頭頂的天空,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少女便來請瑩惑一起觀看火燒雲。看著瓊肜對那些形狀各異的火燒雲指指點點,將它們解釋成各種各樣的山川動物,瑩惑不知不覺也沉浸進去,和她一起討論某塊火燒雲最像什麼來。
這樣簡單而快樂的討論,並沒能持續多久;兩位投契的少女才就第五塊雲霞達成一致意見時,這些絢麗多姿的彩霞便逐漸黯淡,最終消散。似乎只在須臾之間,頭頂的天空便完全黑暗,然後星與月的光輝便佔據了整個蒼穹。
當雲霞消散,月牙從東邊升起,無數星星開始在天穹中一亮一熄之時,久處魔疆上界統領萬魔的魔君宮主,心中竟有些悵然若失。慣在天際雲霞間倏忽往來的少女,似乎頭一回發現,原來自己經常穿梭的雲彩,立足地上仰望過去,竟是這麼的美。
見瑩惑仰臉只管呆呆的看著天邊,正準備晚炊的少年堂主趕緊又奔過來,施出太華清力又在她週身上下掃拂一遍,保證她渾身酥軟,不能逃走。
如此這般忙活完畢,醒言抬起頭便要警告一番;正在這時,他卻見這刁蠻小魔頭,不僅沒出言詈罵嘲諷,倒反而在昏暗夜色中對他展顏一笑。
「怎麼如此古怪?」
見她笑得還甚甜,醒言反倒心驚肉跳,當下也不敢叫她搭手幫忙拾掇晚飯,只將她一把拂倒,讓她整個人軟軟斜靠在榕樹鬚根上。
等用過晚飯,月亮也就漸漸移到中天上。此時雖然已是夜晚,但灌澤林木中仍是少了風息,木屋中更是燠熱,於是醒言便和瓊肜一起飛上瑩惑倚靠的高大榕樹,坐在一枝粗大的樹枝上乘涼。與魔族交換人質的前一夜,這處棲身的雨林似乎比前幾天安靜了不少,無論是夜鳥還是蟲蛙的鳴叫,入耳都變得格外輕柔。舉目朝夜空眺望,便見得行雲如水,銀潔的月牙就像一隻靜止的小船,在流雲中一晃一搖。
經歷過灌澤雨林白天的喧囂,再看看眼前的寧靜月夜,就會覺得白天與黑夜,竟是迥若仙凡。
這時候,坐在醒言身邊的瓊肜,潔白的裙裾隨著腳兒一蕩一蕩,就好像靜棲枝頭的林鳥正飄動著尾羽。醒言偶爾朝她看看,便見在朦朧夜色中得了月光映照,瓊肜那雙烏溜溜的眼眸,又開始閃現出幾分奇異的淡金神采。見得這樣,醒言又有些神思悠然:
「也許她的來歷,並不止一隻聖潔小獸那樣簡單吧……」
不知怎麼,最近這個問題,總是縈繞在他的心頭,隱隱淡淡,卻總不得排解。認真算起來,與瓊肜在一起,前後也只不過才一年多的時間。但就是這短短的一年多,卻讓醒言覺得好像自己從小就有這樣一個妹妹,整天在自己身旁跟前跟後,蹦蹦笑笑。她在自己身邊的存在,就好像呼吸般自然。
可是,就是在這樣自然的相處中,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娃,身上卻又有許多解釋不通的怪象。想到這裡,醒言又轉頭看了身邊的小妹妹一眼,忍不住想道:
「瓊肜她、真的就應該一直呆在我的身邊麼?」
原本只來乘涼的四海堂主,想到這問題時,卻禁不住有些展轉悱惻起來。只不過,他身邊這位自認「張瓊肜」的小丫頭,卻絲毫沒察覺他心中這份悵然。瓊肜剛剛得過醒言的再三保證,說她明天就可以看到靈漪姐姐雪宜姊;一想到這,小女娃就滿心歡喜,忍不住咿呀唱起聽不清歌詞的開心歌謠來。
月夜中就這樣相依靜坐,不知不覺便有露水打濕了兩人的襟袖。此時倚在樹底下的那個紫發女孩兒,靠著樹根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睡著。
到得夜露濃重之時,正在哼唱的小少女忽停下自己甜糯的歌喉,朝身邊自己依賴之人好奇問道:
「哥哥,這些天,你為什麼對那個紫眼姐姐一直那麼凶呢?她好像已經知錯了。」
聽她這麼問起,醒言心道瓊肜還真是個善良。既然她相問,醒言也就認認真真的回答:
「瓊肜你不知道,有些錯,不是一時服軟就行的。咱們腳底下這個小惡女,蠻橫無禮,雖然自己是魔族的一個魔頭,卻不知事理,遠遠不如瓊肜懂事。」
聽到這裡,認真聆聽的小少女便在月光中甜甜一笑,充滿自豪,然後更加用心的聽哥哥說道:
「這幾天我對她惡言惡語,只不過是為了消磨她的傲氣。須知為人不可仗著強力,便任意欺凌他人。尤其像她這樣有地位的,手下統領許多法力高強者;她的一舉一動,都關乎許多人的生死性命。既是這樣,又如何能像她這樣輕舉妄動,肆意妄為?」
說到這兒,醒言忽發現樹底那個靜靜側蜷的少女,忽然微微一動,有幾下鼻息變得稍有些沉重。這樣小小動靜,自然逃不過醒言的眼睛。
「哈,原來她沒睡著。」
見瑩惑裝睡,醒言心中忽的一動,也不點破,口中卻放緩了語氣繼續跟瓊肜說道:
「其實這兩天哥哥對她怒顏怒色,倒不是對她本身有太多惡感。這兩天相處,覺得這女孩兒本質還不壞,只是以前少了拘束,行事才有些乖張起來。說起來你這紫眼姐姐,就像塊渾金璞玉,若是細心琢磨,未免就不是美玉良材。」
「喔!這樣啊。反正就是只要聽哥哥的話,就對了。是不是呀?」
「……是啊。」
對瓊肜這樣簡單的總結歸納,醒言也不費力多作解釋。剛才這番緩頰的話兒,其實一大半倒是說給腳底下那位裝睡的人聽。畢竟,這魔女雖然可惡,但畢竟勢力廣大,若是一味結仇,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自己的師門友朋,都不是樁美事。
又靜靜坐了一會兒,便聽得小女娃兒忍不住打了第一個哈欠;轉眼一看,瓊肜已是兩眼朦朧,睡意盎然。於是醒言便把她輕輕抱起,飄然下樹,放置到木屋中安頓她睡下,然後便一轉身,迅捷出門,來到屋前榕樹下,對著那裝睡的少女開始做法:
或如魔洲長老凶犁所言,醒言那晚真得了天星之力;所謂一竅通百竅通,本就是博覽經書諳熟義理的上清堂主,面對著暗淡月華中的蜷側少女,雙手舉在空中緩緩划動,立時便有細碎如銀的光點隨手而出,在優雅划動的手指後面拖迤成一條燦爛的光帶,凝滯空中,久不消散。
就這樣袍袖拂舞,不多久這蜷伏魔女的四周便佈滿縱橫交錯的光帶,星星點點,璀璀璨璨,就好像一條條明爛星河從天而降,縱橫飛貫在她的四周。
「這少年法術,果真有些古怪!」
一直裝睡的少女,感覺到自己身邊有一股股沛然之力,正在從四面八方湧來,強大無儔,生機勃勃。用著天生的靈覺一探,竟好像這些汩汩奔湧的束縛之力,似乎與四周的天地樹木渾然一體,在其間圓轉流動,奔騰不絕,彷彿永遠不會有枯竭的時候。
感覺到身邊這股週而復始、生生不息的沛然之力,瑩惑心中不禁駭然。
「這小惡賊到底是何來歷?似是隨手劃出的法術,竟曉得借用天地之力!」
正在心中驚疑,那少年已施法完畢,長舒了一口氣,然後便聽得他得意洋洋的說道:
「哈∼這樣你總該逃不掉了吧?」
說罷,這少年竟踏前幾步,絲毫不管那些凶機暗藏的星華之力,竟施施然走到瑩惑近前,微微頷首說道:
「抱歉,明日就要拿你換人,今晚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你走掉。所以今晚我也只好吃些虧,就與你同睡。」
說罷,道了聲「失禮」,他便緊挨著瑩惑盤腿而坐,開始瞑目煉氣存神起來。
見他這樣,饒是魔女往日狡計百出,此刻也有些哭笑不得。於是這一坐一臥二人,便在身畔迷離的流光中相繼睡去。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半瞑半睡的少年朦朦朧朧的醒來,只覺得黝暗的黑夜即將過去,東邊天上似乎已漸漸泛起魚肚白。
「慚愧,我竟然睡熟過去。」
頭腦略有些清醒,醒言便感覺到四周隱約的晨光。
「嗯,雖然現在還早,但過不了多少時候,天就要大亮了吧?」
心中迷迷糊糊的想著,卻忽然發覺有些不對頭。努力凝神感覺一下,才知是自己的手掌,似乎正按在一處溫軟的地方。頭腦不甚清晰的四海堂主,還順勢輕輕按了按,只覺得柔韌盈手,應該是按在一圓凸之處;再稍稍感覺一下,還有縷縷的熱力正透手傳來。
「呀!」
又這樣停留一陣,兩眼惺忪的少年才隱約知道發生何事。不自覺輕呼一聲,他便趕緊要撤回手掌——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手背上,還按著另一隻宛如白玉的纖纖素手。
「……」
——等少年展眼瞧去,正發現那少女兩眼睜開,靜靜看他;那兩隻流波的水眸,此時已燦若天上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