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花開酒暖,陪君便可忘餐
醒言回到靈蕊宮中時,那位這被水國雲族的姐妹們拉住聊天的龍女,正等得有些焦急。雖然問過侍女,說她的同伴去旁邊珊瑚林中散步,但等了許久不回來,她心裡也不免著急。剛想著用什麼借口擺脫眼前這群閒話不斷的仙子仙姑,便看見醒言安然歸來。重新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靈漪剛才有些空落落的心裡,又變得踏實起來。
等她欣喜迎上前去,綻開一臉笑顏,旁邊那幾個一直偷覷她的少齡男仙,便在心中暗暗稱奇:
「奇怪,一個龍宮護衛,如何值得四瀆公主這樣關心?」
此時,離海曇花開只有一刻時間;原本賓客往來的宮廳中央,已經空了出來。晶瑩斑斕的地面上,由龍宮力士搬來一隻潔白的溫潤玉鼎。白玉鼎中,盛滿凝脂一般的透明膏液,上面浮著一株清碧奇草,莖株頎挺修長,柔葉通明翠綠,眾星捧月般圍簇著一朵嬌嫩的淡金花苞。
聽靈漪說,玉鼎中這株碧草金苞,便是今晚眾人矚目的海曇仙花。
此刻,靈蕊宮中的賓客都已經散到各自座位中去,安靜不言,只等目睹海曇花開的奇景。見廳中寂靜,靈漪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醒言剛才為何遲來。
又過了一陣,那水府主人孟章,見鼎中花苞金色轉濃,花骨朵微微顫動,便趕緊一揮手,口吐幾個奇怪音節。頓時,靈蕊宮中用來照明的夜明珠蚌,一起應聲合上蚌殼,大廳中立時陷入一片黑暗。
等身邊光亮全無,醒言這才發現,原來鼎中那株海曇仙株,無論碧葉還是金苞,全都籠罩著一層明透的毫光。
這時候,宮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發出聲響。想這些座中散人仙客,雖然見多識廣,但一想到鼎中那株南海奇花五百年才開花一次,便也都平心靜氣,專心等待海曇開花。
又過了片刻,醒言便看見那莖毫光隱約的奇草,忽似通靈悟道,那團已結了百年的花苞,突然間無風自擺,就像在朝四面的仙友點頭致意。須臾之間,海曇花原本淡金的骨朵中,忽然透射出十數道金色的光芒,霎時刺破四周的黑暗。
「原來這海曇花開前,還會射出金光!」
見了海曇花別具一格的開花方式,醒言正看得如癡如醉。
正當他等著金光迸射後花苞綻放,卻見那十幾道原本應該照射無礙的金色光氣,似乎受到一股強大的引力,在碧株四周停留一陣,便倏然舒展成一片片美麗的金色光瓣;洞徹瀅澈的金色花葉,如同水母通明的觸手,在深沉的黑暗中輕柔展動,婉若仙姝舞帶。然後,整個靈蕊宮中便流溢一股奇異的清香。
口鼻中呼吸著芬芳的花香,醒言朝那些舒展的光瓣看去,發現在那璀璨的金氣之中,還隱隱含著一道道鮮紅的光線,勾勒出金海曇花瓣柔美的線條。
終於見到海曇花開,眾仙客屏氣觀賞一陣後,這靈蕊宮內便又重複光明。種植海曇的瓊漿玉鼎,被宮中力士小心的移走,放到別處暖房中悉心保養。
接下來,這南海龍宮宴請四方知交的筵席便正式開始。一道道前所未見的美味珍饈,被一個個體態妖嬈的丫鬟流水般送到各位仙客的面前。
等菜餚送上,四瀆龍女的陪客正是腹中饑餒,等筵席主人一聲招呼,便開始品嚐這些新鮮無比的海底佳餚。品嚐之時,當他挾起一簇肥美的帶狀海菜,發現它從盤中連綿不斷的扯出,正有些無從下口之時,旁邊便走來一位侍從,遞出一鉗,運轉如風,瞬間就將這條綿延不絕的海帶夾斷成數十小段。
見侍者慇勤相助,醒言抬起頭正要言謝,一看之下卻忽然呆住:
原來侍者那支用作工具的青色鉗子,竟是生長在他手臂末端!
愣怔一陣,醒言便想到,這位螯手侍者,恐怕就應該是個海蟹精了。
與他不同,靈漪見怪不怪,渾若無事的叫蟹精也夾斷自己盤中海菜,然後便告訴醒言這海菜的名字:
「這就是南海特產綾帶躉(dǔn),滋味不錯,你可以多吃點。」
享用過鮮美食物,過了一陣,宮廳四處那些交好仙友們,又開始閒聊起來。和其他女孩兒一樣,靈漪也是愛花之人,今晚親眼看到金海曇開花那一瞬,也是開心非常,便跟醒言說起自己所知的海曇花典故傳說來。等說到它絢麗不可方物的花姿,醒言也沒口子的稱讚:
「是啊!那海曇花金氣紛華,尤其是瓣中那一條條勾勒形態的紅絲,尤其妙絕!」
「要知道,那金氣乃飄逸易散之物,有紅線牽著,也許海曇花可以開得更長久些吧。」
從五行角度發表一番高論,正待同龍女進一步探討,卻忽然發現眼前人一臉奇怪的表情:
「咦?醒言你看到海曇金瓣中有紅色脈絡嗎?我怎麼沒瞧見。」
聽靈漪這麼一說,醒言一臉愕然。要知道,他剛才明明看到那海曇花金色光瓣中,有一道道鮮明的紅色脈絡。見他臉上表情,靈漪心知不是在逗她。正當她想跟別處仙客問詢時,卻忽聽到北面主人位置上,那位南海水侯正跟旁邊幾位交好勇士大聲誇道:
「這海曇花,還有一個奇處。在它開花時,若是有緣,便可現出吉兆。此時,若有男子從它花瓣中看出紅線,便說明他將與三天內見過的女子,有一段美滿的仙侶姻緣。」
「哦?果真?」
「那是當然!瞧仙兄這般反應,剛才大半就是看到紅線了?」
「呵……孟章兄說笑了,我只是第一次聽到這典故,覺得新奇而已。」
「原來如此!」
後面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了。在靈蕊宮一角,那個青衫少年,現在正是一臉尷尬;而他對面的少女,則是滿面通紅。
「呀……那孟章,就是喜歡胡說。」
聽過孟章那番笑談,冰裳雪紈的少女,芳心正如小鹿般亂撞。此時,明朗的少女潮紅了顏面,低垂著眼眉,絲毫不敢抬頭去看對面的少年。
見她這樣,醒言訥訥咕喃了一兩聲,便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言。當然,正色端坐之時,醒言也注意盡力不去看眼前的佳餚,省得一不小心,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
正當氣氛微妙之時,他卻見眼前滿面嬌羞、無處自處的龍女,忽然抬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復又低下頭去。此刻,原本羞縮的少女,眼眉低婉之際,去了幾分羞澀,卻多了幾分恍惚。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醒言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此刻的女孩兒,正是柔腸百轉。
「剛才水侯所說,應是三天內……近三天裡,醒言該見過不少女孩兒吧?不說雪宜、瓊肜,在那蟠龍鎮上,還有這南海龍宮之中,這傢伙也不知遇上過多少女孩兒啦。」
「哎,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才是眼前這人的鴛侶……」
正在她患得患失之時,她心中思想著的少年,忽覺得這默然無語甚是尷尬,便靈機一動,想起一個話題來。只聽醒言跟眼前龍女問道:
「靈漪,你知道這南海中,有一個叫『汐影』的女子嗎?」
「汐姐姐?」
聽醒言問話,靈漪這答語脫口而出。看她這反應,醒言便笑道:
「哦!原來你認識。」
「那當然,她是南海龍神的二公主嘛。」
此刻,原本神思恍惚的少女已經恢復了正常。略略思摸了一下,靈漪便有些遲疑的問道:
「醒言,你……見過她了?」
靈漪想著,汐影因為容貌天生有缺陷,甚少見人,所處之地便是南海禁地,不允許旁人踏入。而這位姐姐本身,更是南海風暴女神,神力驚人;若是有人貿然闖入,定然是屍骨無存。聽了醒言之言,正在替他擔心,卻見他渾若無事的說道:
「是啊,剛才出去閒逛,不小心便在一處湖谷遇到她。」
「啊?那你有沒有受傷?」
聽了醒言這話,靈漪頓時緊張起來:
說不得,若是自己的同伴有何損傷,定要去找那位龍公主理論一番!
見她緊張,醒言倒有些奇怪,答道:
「沒有啊?隨便碰上,又沒爭執,怎會受傷呢。」
「……」
看著眼前人懵懂不覺的模樣,靈漪兒半晌無語,然後才問道:
「你見到她容貌嗎?」
「是啊,還和她聊了一會兒——咦?這很奇怪嗎?」
醒言忽然發覺,靈漪聽了自己的話一臉訝然。見著這訝異神情,稍一琢磨,他頓時想到因何緣故,便道:
「靈漪,你這位汐影姐姐,也算不幸;身為女孩兒,身姿窈窕嬌娜,但無巧不巧,偏偏臉上生了一塊暗晦胎記。」
「那也沒法子,聽說是天生的,也怪不得她。」
見醒言說到別人不幸之事,臉上神情有些鬱鬱,靈漪便替他排解一句。稍停一會兒,靈漪卻忽然想到:
「呀!」
「這麼說,他三日中見過的女孩兒,卻還要加上汐姐姐?」
轉著這些念頭,正有些惆悵之時,靈漪兒忽似意識到什麼,頓時便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看看眼前少年,仍是一臉可惜的模樣,靈漪便又恢復往日開朗神情,調侃他道:
「醒言,是不是如果那汐影姐姐臉面滑潔,你便捨不得回來賞花?」
「哪兒的話!」
聽得靈漪此語,少年頓時大呼冤枉: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況且我張醒言,也不是以貌取人之徒!」
「是嗎?」
見他這副著急模樣,靈漪覺得甚是有趣,便微微哂道:
「哼,誰知道你呢∼」
嗔完,她又想起一事,便饒有興趣的追問:
「對了,醒言你跟我說實話,如果當初相逢之時,我臉上也有暗影,你是不是會趕緊將笛兒扔還,不來理我?」
——到得今日,在靈漪心目中,當年醒言悍不還笛,早已有了新解。當年有那樣誤會,並不是因他憊懶不講理;而應是,醒言見自己模樣可愛,想多見幾面結識而已。
問完剛才這話,靈漪正等著忠厚少年一口否認,卻不料,眼前人遲疑半晌,然後浮現一臉惱人的嘻笑,歪著頭只管打量她,渾沒正形的答道:
「這個……我要好好想想。也許會吧?不過也不很肯定……」
「要不,啥時有空,你拿墨汁塗在臉上試試?」
「……不理你了!」
見醒言反來戲謔自己,靈漪兒輕啐一口,便學瓊肜小妹那樣,嘟起嘴兒,不再理他——卻不知,左近那些知她過往風格的仙客,忽見她現出這樣嬌憨的模樣,便個個好生驚異,不知今天到底發生何事。有那精於籌算的仙人,更開始暗暗算起星相,看今日是否出現什麼錯亂。
當然,此事自然與風水星相毫無關係。如果一定要追問原因,那也許便是因為,恰如潛夜春雨,潤物無聲,對這位久處幽宮的龍族公主來說,就是在這樣不經意的對答之中,在這樣宛如空氣般察覺不到的玩笑之中,她心裡早已是情根深種。
在這樣融洽對答之時,靈蕊宮中又舞過一隊妖嬈的仙姬。伴隨著一陣輕靈悠揚的仙樂,這些南海舞姬的歌喉,似乎也帶上了泠泠的水音。聽靈漪說,現在奏的這曲兒,名為《煙波》。
就在這輕歌曼舞之時,那萬里之外的鄱陽水底,則有一場小小的對答。幽靜的龍宮之中,正有一位宮裝麗人,對著自己尊敬的公公言說:
「稟龍君,靈漪那丫頭近來頗有些古怪。這番她去南海赴宴,並沒帶浮游將軍去。」
聽她說起寶貝孫女,雲中君一臉樂呵呵:
「是嘛,這丫頭為何一反常態?最近都很少煩我。」
宮裝麗人聞言囅然一笑,答道:
「依湘兒之見,恐怕是靈漪丫頭對南海水侯有了些心思。」
原來,這位容顏端麗的夫人,原是湘水女神,現在是四瀆龍王兒子洞庭君的妻子,也是靈漪的母親。聽她此言,原本笑呵呵的四瀆龍王雲中君,卻似乎有些無動於衷,只是淡淡問道:
「你怎麼看出來的?」
「稟龍君,想我這丫頭,以往對四海赴會沒甚興趣,但這回,一接到南海召帖,卻似乎很是心動,一副恨不得馬上出發的模樣。更重要的,這回她出門,連浮游將軍也沒帶,應該是怕多了旁人打擾。」
「依湘兒看,那南海水侯,跟我兒年歲相當,兼又神勇過人,所轄水域廣大,我們若能和他結為姻親,無論對靈漪還是四瀆龍族,都是大大有利。」
看得出來,湘夫人對這位佳婿人選甚是滿意;既然女兒喜歡,那就不妨扯上四瀆龍族的前途,說服四瀆龍宮中真正的主人同意。
「哦,是這樣啊……」
聽得關心女兒終身大事的母親這番嘮叨,這位曾於鬧市贈笛少年的老龍君,聞言只是淡然說了一句:
「兒孫自有兒孫福。靈漪姻緣之事,我們也不必過多干涉。」
說到這兒,略停了停,四瀆老龍雲中君又問道:
「小湘,近日你家夫君去哪兒了?」
聽公公問起他兒子,湘妃子趕緊答話:
「稟龍君,夫君他前些日去『流雲牧』巡視去了。據雲夢澤留守神將的稟報,說是近日流雲牧周圍常有魔人出沒,恐怕那些妖魔會對牧場中龍驥不利。」
「唔……」
聽了兒媳的話,雲中君瞇眼思忖半晌後,便跟眼前的湘水女神說道:
「洞庭兒做得好。」
「無事之日甚久,我們四瀆龍族,是也該整飭整飭龍兵武備了。」
略過四瀆龍宮中這番家常對答,再說南海水底,招待四方仙朋的靈蕊宮中,此刻筵席間的樂曲,已由柔婉的《煙波》換作雄健的《破軍》。當這首南海龍神破陣之樂響起後,宮廳中便有兩隊強健力士,踏著隆重鼓聲互作搏擊之舞。
與四瀆龍宮不同,南海龍域因為有鬼方之擾,甚重武備。當這破軍之舞開場之後,一位容貌剛硬的龍盔武士,便在一旁呼喝不住,就好像正在戰場上指揮軍馬。而那些雄壯力士,則在自己頭領將軍調度下,不斷變換陣形,就如同真在和敵手廝殺一樣。
看得這樣,那些悠遊海內的仙客散人,俱都驚歎南海武風之盛。其中不少人,看出那位引領舞蹈的神甲將軍,正是水侯孟章手下龍神八部將中的第一將,磐犼。
此時,這咚咚的鼓聲,就彷彿一聲聲敲擊著自己心房;感受著那雄渾強勁的鼓音,醒言震撼之餘,卻對那樂鼓模樣頗為不解。
原來,此刻那些敲擊奏樂的巨鼓,鼓面大部分都用木板鑲住,只留一小塊鼓皮給力士敲捶。奇怪之餘,問過靈漪,才知道這些蒙木之鼓乃南海軍鼓,由夔牛皮製作。若無木板蒙住,則即便只是輕輕敲擊,這夔鼓之音也能聲震五百里,如若雷鳴。也正因這樣,夔牛之鼓也被稱作「雷鼓」,若是全力發音,自是不宜作席間佐食之樂了。
聽靈漪說過原因,再聽著這震動心魄的鼓音,醒言便驚歎咋舌不已。
在這樣強健的鼓樂聲中,那龍神八部將之首的磐犼,便隨著舞陣的流轉漸漸走到靠近醒言的位置。
就在這時候,在那節奏急促的鼓樂聲中,突然有人一聲大吼:
「有鬼氣!」
這突如其來的憤怒吼聲,響若雷鳴,竟生生將洪鐘巨鼓的聲音給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