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少年反手一掌,將與他兄妹相稱的女孩兒擊落湖中,那一瞬幾乎所有在場之人都被驚呆。
「你這是……」
還在白世俊懵懵懂懂之時,就見得這個剛剛談笑間舉手弒妹的張堂主,跟自己躬身一禮,說道:
「白郡守,雖然舍妹年幼無知,那飛黃道長也來路可疑,但她貿然殺人,確實魯莽。我這一掌將她打落湖中,算得懲戒;至於她能否逃出生天,就要看她自己造化。」
聽得此言,白世俊半晌無語,最後才歎道:
「張堂主又何必如此衝動,其實剛才我話還沒說完……唉,罷了。既然已這樣,那我也就期望瓊肜姑娘能夠平安無事。」
此時他這番話,倒也是出自真心。被醒言剛才那出乎意料的殺著一攪,白世俊原本滿腔的怒火,現在也略略平息下來。
冷靜想想,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不留餘地的威逼這少年,頗有些不智。畢竟,那公主與他交好,而先前、那死鬼道士確也露出些馬腳。只不過,雖然這時候他誠心期望瓊肜平安,但望望蘆秋湖上,看到一派波瀾不驚,煙水蒼茫的情狀,他也知道那小女孩兒生還機會極小。
正在白世俊想要開口令手下下湖打撈,卻忽聽到那位久不出聲的尊貴公主開口說話:
「張堂主,你今晚就住到我那邊去。」
說罷,這位一臉寒霜的俏公主,便在女衛簇擁下轉身離去。
望著醒言跟這群人離去的背影,品味著公主剛才冷冰冰的話語,白世俊猛然想起先前她與那個墜湖小丫頭親暱的模樣——剎那間,白世俊只覺得「嗡」的一聲響,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
且不提枕流台上這淒涼散場,再說居盈這行人。等走出眾人視線,醒言便告罪一聲,獨自覓了小徑,曲曲折折一番快步行走,不多會兒便到了蘆秋湖邊那片修竹千竿之處。
才到此處,就忽聽一聲水響,然後就聞得一個女孩兒正歡快說道:
「哥哥,你來得這般快!」
醒言聞聲定睛一瞧,見這說話之人正是先前被他擊落水中的瓊肜。將還賴在淺灘戲水的女娃兒拉上岸來,他便讚了一聲:
「唔,不錯,我這瞬水訣又有進步!」
說罷,便拉起瓊肜小手,在夜色中揚長而去。
等這兩位默契非常的兄妹回到夕照草堂,卻把迎接他們的居盈給嚇了一跳!
原來,此刻那做戲落水的少女,正趴在醒言背後,腦袋軟綿綿垂在哥哥肩頭,隨他身軀搖晃,竟似是毫無知覺。
「呀!可千萬別弄假成真!」
在千鳥崖上呆過一段,熟知二人脾性的小公主,見狀吃了一驚;只不過,等伸指頭到瓊肜鼻頭前一試,感覺到那陣均勻的呼吸,才知道這小妹妹已趴在醒言肩頭睡著。
於是這晚,醒言三人就在居盈夕照草堂中安頓下。因是盛夏,醒言就在居盈臥房中打了個地鋪,讓雪宜睡下,自己則去外間打了個地鋪。而今晚勞苦功高的瓊肜,則被他輕輕放在裡間那張豪華繡榻內側,和她居盈姐姐一起安睡。
他這樣安排,居盈雪宜自然沒什麼異議;只有那個護衛首領宗悅茹,見這大膽少年竟然敢睡在公主「寢宮」,自然氣不打一處來。誰知,剛一開口進諫,便被公主殿下揮退,讓她也早去安歇。
見得如此,宗悅茹也只好悻悻而退。
經過這晚折騰,醒言現在也覺睏倦,於是理了理剛才被女將軍趁公主不注意踢亂的枕席,他便也安心睡下。
這一夜,似乎一切平靜。只有蘆秋湖與棲明山的上空中,不時響起幾聲夜梟淒厲的號叫。
第二天上午,出乎夕照草堂中所有人意外,昨晚那位咄咄逼人的白郡守,今天一大早竟親來玉帶橋這邊為他昨晚的莽撞無禮道歉。
見這位睥睨自雄的無雙之士低聲下氣向自己道歉,醒言大為驚訝。只不過,此刻他也正想找因頭繼續留在莊中,當下一拍即合,兩人見面氣氛極其融洽。
說不得,那瓊肜也被她雪宜姊牽出見客。見她安然無恙,白世俊先是一怔,然後便也是一陣歡欣鼓舞,額首慶幸,倒也沒怎麼細問她脫險情由。
一陣談笑風生之後,白世俊便向醒言建議,說是先前多有怠慢,招待不周,現在便要替他們專門安排一個像樣住處。醒言聽了,謙謝說郡守不必客氣。
見他謙讓,白世俊便用少有的誠懇語氣說道:
「醒言老弟,先前實在是我有眼不識人中龍鳳,多有怠慢,心中愧疚得緊。」
「經得昨晚這事,等世俊回去仔細想過,覺得那飛黃道人確實可疑。很可能,又是青雲賊道一流。因而本郡也很想倚仗張堂主法力,將此事徹查清楚。」
聽他這麼一說,雖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醒言也覺著不必再推脫。於是,他與瓊肜雪宜二女,就被白世俊安排到一處景色清幽的獨門院落中。這處院落,名為「虯龍院」,離那翠竹婆娑的幽篁裡並不太遠,正對著煙波浩淼的蘆秋湖,觀看湖景地勢極佳。
據白世俊介紹,這虯龍院在他水雲莊中,是僅次於迎仙台的第二豪華之所,一般都用來接待尊貴上賓。今日讓醒言這人中之龍安歇此處,也正好應了這院「虯龍」二字。
聽得這話,醒言自然又是一番遜謝。
等進了虯龍院廂房中,醒言才知白世俊之言果然不虛。虯龍院三處相連的廳房中,裝飾極盡豪奢。除去富麗堂皇的傢俱,這房中又處處裝飾著華美的絲絨綢幔,地上鋪的是名貴絲毯,牆上掛的是七彩絨畫,而這些絨幔圖案間又多飾以金線銀絲,被透窗而來的日光一照,真個是流光溢彩,瑞氣紛呈。
赤足踩在鬆軟絨毯上,醒言卻忽然又發覺一個奇特之處:
雖然現在是驕陽似火的七月天,但這幾間處處裝飾軟厚織物的房舍裡,卻絲毫覺不出炎熱,反倒讓人覺著陣陣清涼。
察覺這點,他便好奇的問此間主人;誰知現在莊主人,已變得十分謙遜,聽醒言疑問,只是連連笑言,連說「奇技淫巧,不入高人法眼」,便不肯再多言。
等醒言雪宜他們各在房間中安頓下來,白世俊又關照幾句,便告辭而去。
等他走後,雪宜瓊肜二女便在房中忙著擺佈行李,而醒言則去院中眺望近在咫尺的湖光山色。此時這蘆秋湖,波光澄澈,琉璃一樣的湖水倒映著雲影天光,中間有白色的鷗鷺翩翩飛過,正顯得十分恬靜。遠處青天下的棲明山,則是草木蔥蘢,蒼翠欲滴,山影半浸湖中,便為煙湖平添幾分綠意。
看著眼前這樣悠閒之景,醒言心裡卻並不平靜。目光隨著那湖上忘機歐鳥游移一陣,他心中有些遲疑:
「奇怪,這白世俊前倨後恭,到底是何用意?」
原本打定主意,準備效當年鄱陽湖之舉來行俠仗義的四海堂主,這時候卻又有些拿不準起來。
又躊躇一陣,他還是決定,等再緩一兩日,便要重操舊業,運起許久未用的隱身法咒「水無痕」,去莊中機要處潛聽虛實。
此時他並不知道,就在眼前這表面風景宜人的避暑莊園中,卻有一處幽暗的地牢;在其中,現在正迴盪著一陣陣憤怒的嘶號:
「白氏小兒,竟敢囚禁老夫!」
「豎子不足與謀!豎子不足與謀!」
聽他叫罵不住,那白府地牢守衛忍不住過來敲敲牢門鐵條,對他好心勸道:
「許先生,您這又是何苦。公子他只是暫時將您關住。等過了今晚,他還會把您放出來,您又何苦罵得這般不敬。」
聽牢頭這麼一說,已是喊得聲嘶力竭的許子方,忽頹然坐倒在地,喃喃說道:
「你一個小小牢頭又怎麼知道,這世上,寧與國為敵,不與上清為仇。小侯他不聽老夫之言,必遭敗亡。」
「唉,老侯爺啊,這回您可是失算了……
且不提莊園隱秘處這段古怪插曲。
白日無話,到得夜晚,正當醒言躊躇著今晚要不要出去探聽虛實之時,卻忽聽院門處有人來訪。等雪宜出門一看,認出那微月朦朧中來訪之人,正是先前那位說媒的郡侯乳母王大娘。現在王大娘,正帶著幾個丫鬟,端著果盤食盒,來給他們這幾個虯龍院中客人送來晚饌。
此時屋外天氣悶熱,倒是屋中清涼,一臉謙卑笑容的王大娘,便叫丫鬟們將瓜果食饌在屋中玉石圓桌上鋪排開,只等幾位尊貴客人用膳。
只是,此時屋中只有醒言雪宜在,那瓊肜卻在夕陽下山時便跑出去玩耍,到現在也沒回來。
見瓊肜未歸,醒言雪宜便要等她一起回來吃飯,於是王大娘在屋中坐了一會,略略說了幾句話兒,便起身告辭離去。
幾乎就在她走後不過片刻,那本在迎仙台中的少女居盈,便在宗悅茹陪同下,踏著微茫的月色來訪。於是這昔日四海堂中三人,便和殿前將軍之女一起,在虯龍院房舍等那小丫頭歸來。
再說瓊肜,此刻她卻在水雲莊中花木繁茂處,忙著撲捉那些閃亮飛舞的螢火蟲。每捉到一隻,玩一會兒便又將它放掉,然後再捉另一隻,如此循環往復,正是流連不捨,一時倒忘了飯食。
此刻,這位興致正濃的小姑娘,正躲在一處茂盛草叢中,兩眼緊緊盯住那只看起來鈍鈍的螢火蟲,只等它一落下便上前飛撲。
正專心注目時,瓊肜卻突然聽到,就在前方不遠處那片花木籬牆後,忽然傳來一陣人語。
玩耍這麼多時,正也有些無聊;忽聽有人說話,瓊肜便暫時忘卻那只流螢,只管豎耳傾聽起來。
略過前面低聲幾語,現在正聽到有個老婦聲音說道:
「少爺請放心,老身剛才確已將那機括按下。」
「呣,甚好。」
這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好生熟悉;瓊肜正要探頭去望時,卻又聽這人有些不放心的問道:
「大娘,居盈姑娘她真沒去虯龍院中?」
「真的沒去,的的確確沒去!」
聽得乳母賭咒發誓,沉默一陣,便聽這男子咬牙切齒說道:
「乳娘您做得好!那賤民,不止對公主心存妄想,還來壞我大計!」
「我低價屯糧三年,這次借災荒抽集民間財力,此中委曲,全靠飛黃法術相助。誰知,飛黃道長卻一朝被他所害!」
「這一回,我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聽到此處,饒是瓊肜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也被花籬後這恨毒語氣驚得有些心慌。
被這話語一激,瓊肜忽記起自己已該回去;雖然並不不明白究裡,但她直覺著,現在自己應該趕緊回到哥哥身邊去。
於是,那幾個站立花陰中人,便忽聽得籬牆後灌木那邊一陣響動。
「誰?!」
剛剛說話之人聞聲一驚,趕緊飛身過去觀看,卻只見得草跡凌亂,並不見絲毫人影。
「也許只不過是只野兔。」
心中這麼想著,他便重又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