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夢縈魂繞的夜晚,到了後半夜,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清旅之人,漸漸困倚,慢慢就只聽得清風敲窗、雨打碧竹之聲。
到了第二天早上,等張醒言醒來,再到旅店院中時,發現已是薄霧依稀,日光分明,院裡泥地上只是微微濕潤,已看不出昨夜還下過一場雨。只有粉白牆垣處扶疏的竹影,正顯得分外的翠綠碧潔。
這時候,天光已經大亮,隱隱可以聽到旅店外街道上商家叫賣聲,行人走動招呼聲。呼吸之間,又聞到旅店廚房中松木柴燒燃傳來的陣陣清香。似乎眼前所有這一切,仍是那樣的普通平凡;身邊這所有的生靈,也仍按照各自預定的生活軌跡,悠然前行。
只是,雖然眼前的凡俗平淡無奇,但經歷過一晚幻夢的少年,再聽到這坊間熟悉的叫賣,聞到松炭親切的清香,心中卻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感激之情。
正這樣在院中悠然踱步,醒言卻忽看到那個慣常睡懶覺的小女娃,現在竟穿戴整齊,正隱在院角一處石頭神龕前玩耍。
「咦?今日瓊肜倒起得挺早。早早的一個人在玩什麼呢?」
看到瓊肜早起,醒言有些好奇,便走近過去觀看。只是,待他走得近些,卻發現有些古怪——原來這小丫頭,正在石龕那兒擠眉弄眼,時而瞪大眼睛,時而皺起鼻頭,時而嘟起小嘴,不知在幹什麼。
一見這情景,她的堂主哥哥趕緊走過去,關切的問道:
「瓊肜妹妹,是不是肚子痛?」
一聽他問話,那個正忙活著皺眉瞪眼的小妹妹,便停了下來,思考一陣,然後有些奇怪的反問道:
「哥哥,我肚子不痛啊?」
「呃……那為什麼看你臉上樣子,好像很難受?」
聽他這麼一說,表情嚴肅的小丫頭立即展開笑顏,朝自己的堂主哥哥甜甜一笑道:
「不是的哥哥,其實瓊肜正在練習生氣呢!」
「練習生氣?」
聽她這話說得古怪,醒言大為好奇,趕緊追問原委。一問之下,才知這事根源,居然還在自己身上。
原來,上回小瓊肜被那個最後灰飛煙滅的玉面仙怪施展邪法,竟真個她心願,長大成一個神幻瑰麗的大姑娘;雖然前後時間短暫,期間事件驚心動魄,但事後這事兒,便成了瓊肜最喜歡聽的故事,幾乎每天都要纏著醒言講上兩三回。
只是,雖然她醒言哥哥講故事繪聲繪色,很能讓人開心;但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每當瓊肜喜孜孜說那個好看大姐姐就是自己時,她這實心眼的堂主哥哥便要給她認真分析,說那個大姐姐應該是山間神靈附身後變幻而來——
雖然,瓊肜早已決定自己所有事情,都要聽哥哥的,但唯獨這一點,卻讓她很是不滿。
只是,雖然不贊同哥哥觀點,覺得這時自己應該生氣;但努力試了幾次,小丫頭鬱悶的發現,自己竟不知道如何對堂主哥哥扮出生氣的樣子。
於是今天早上,她便早早起來,到這裝了面銅鏡的石龕前,努力練習發怒的模樣。
聽了瓊肜這番話兒,醒言卻是哭笑不得,當即便道:
「瓊肜啊,既然這樣,你也不必費力演練;哥哥以後不說山神附身便是。」
聽他這一承諾,那小女娃兒卻叫了起來:
「不要啊哥哥!那瓊肜不是白練了一個早上?」
「……」
就在少年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那位正出房門的嫻婉女子,看得他倆這樣,不禁倚門而笑。
不過,瞥見雪宜姐姐也起來,瓊肜卻突然有些奇怪的問道:
「雪宜姊你夜裡到哪兒去了?」
聽她這麼一問,院內有兩人,立即想起昨晚夢中相會之事,臉上便都有些尷尬。正在惶恐之時,卻聽這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又接著說道:
「哥哥,雪宜姊,昨晚我又做了怪夢,看到那些噴火的高山,還有很深的大河,黑洞洞看不到底!」
聽她這麼一說,醒言倒不怎麼在意,只隨口問道:
「瓊肜,這夢你不是已經做過很多次了嗎?」
「但這次不一樣。」
聽哥哥發問,瓊肜便歪著頭仔細回想了一下夢中情景,然後帶著幾分興奮的認真說道:
「昨晚夢裡,瓊肜已經能飛起來了!」
「我夢見正背著哥哥,飛過那些黑水大河,飛過噴火的高山,一直朝前飛……只是,哥哥昨晚到我夢裡了,卻沒看見雪宜姊∼」
——若是在往日,聽了小瓊肜夾纏不清的夢語,醒言只不過置之一笑,最多也只是打趣幾句。只是這一次,他臉上浮現的那幾分小妹妹期待的笑顏,卻顯得有些勉強。
默然無語,思想片刻,醒言便覺得自己已有幾分著相,竟為這些虛無飄渺的夢幻之事所迷;自嘲一笑,他便決定還是順其自然,若真有事,到時也未必無化解之法。
於是這一天,放寬了心懷的張堂主,並未急著帶瓊肜二女上路,而是去集間閒逛,品嚐鎮上特色小吃,挑揀合適的首飾衣物。
大約半晌之後,醒言便立在一個售賣自製細小銀飾的貨攤前,饒有興趣的看著瓊肜雪宜在攤前翻檢。看著這姊妹倆不停的交頭接耳,交換意見,醒言再想想剛才的一路閒逛,突然發現,自己現在對討價還價之事,竟漸漸沒了興趣。呣,一定是自己的道家修為又進了一步。
覺得有些得道的少年沾沾自喜,心情大好,便也彎腰去攤上替二女尋看首飾。待翻到一對銀潔小巧的耳墜,正要向二女推薦時,卻只覺得臉頰上突然一陣溫濕——頃刻後等他回過神來,卻發現原來是身旁那個明瓏可愛的小妹妹,冷不丁就在自己臉上剝啄一下,竟是當眾親了自己一口!
頓時,周圍人包括攤主在內,便個個側目,臉上神色古怪。
覺察出街邊行人神色異樣,近來有些敏感的小少女,回頭對那些神情古怪的大叔大嬸氣呼呼說道:
「沒見過妹妹親自家哥哥呀!」
這話一出,少年大窘,立即被這無忌童言逗得顏面瞬間燒紅。心念電轉之際,尷尬少年趕忙運起急智,編了個話兒搪塞:
「諸位莫怪,這丫頭是我娘給我定下的童養媳……呵呵,呵呵呵!」
訥訥說罷,四海堂主便趕緊拉過二女倉惶而逃。
閒言少敘,這日下午,出了集鎮,醒言幾人便往西北而行。因為他們在鎮上打聽到,就在西北方向上的鬱林郡境內,正是湖泊連片,河渠縱橫。水氣充足之地,說不定便是那上清走失的水精藏身之處。
一路迤邐,逐漸便不見了人煙,四圍只剩下翠碧蔥蘢的樹木;越過那蓬蓬如蓋的連片樹冠,又可依稀眺得遠處那連綿起伏的青蒼山麓。
又走得一陣,這腳下的驛路也漸漸變得坎坷狹窄起來。不多時,醒言一行三人便來到一處險要的所在:
腳下這條狹窄土道,一頭扎進兩座對合的山丘;夾路的山丘斷崖,恰如刀削斧砍,傲然聳立,在醒言幾人身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兩座絕壁,就如兩個巨碩的門神,正冷冷看著腳下這幾個渺小的行人。
見到這樣險峻的山關,醒言立時收起觀景之心,招呼二女小心前行。要知道,如此險要的所在,正是那些山賊動手劫掠的最好地段。
就這樣警惕著前行,果不其然,才走過十數丈,便聽得瓊肜叫了一聲:
「你們看,那邊有兩位花臉大叔!」
醒言聞言一驚,趕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發現在道邊一叢不起眼的草窠中,正坐著兩個灰炭塗面之人,手旁各一把鋼刀,寒光閃爍。一瞧他們那副鮮明打扮,這世上便也只有瓊肜才不知他們正是那專做無本買賣的好漢強人。只不過,見了這倆劫道匪賊,醒言卻不如何害怕。他心中思摸著,經過自己這許多月勤修苦煉,應該已用不著懼怕這些尋常小蟊賊。
而在他打量之時,那兩位正在道邊閒聊的山匪,聽得有人叫破行藏,少不得也應承一下,起身撣撣身上草葉灰塵,拿起鋼刀,發一聲喊跳出草窠,對這幾個倒霉的過路人念那劫路咒兒: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聽得他們這狠話,醒言一點都不驚慌,還有餘暇在心中胡思亂想:
「奇怪,怎麼這匪話說得一點都不精神?這怎麼能嚇得住人。」
正思忖著,還沒來得及答話,卻聽得小瓊肜已搶先回答;只見這小丫頭聞言驚呼一聲:
「哇,兩位大叔法力好高!原來這兩座山是你們劈開的,還曉得幫忙植樹!」
此話一出,二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正躊躇時,卻見眼前這個粉玉一樣的可愛女孩兒,又拍著手歡叫:
「跟哥哥練字學文,瓊肜最近也會做詩!雖然沒雪宜姊好,可我還是想把自己剛和的一首詩念一下!」
說到此處,也不待答言,瓊肜便拿雛鶯出谷般脆嫩的嗓音,開始抑揚頓挫的念起自己的和詩:
「此樹、是我攀,此路、是我看。要從此路過,留下你盤纏∼」
等瓊肜將這首凶狠劫道和詩唱歌般誦完,她的啟蒙塾師張醒言,便趕緊讚這詩音節通暢,鼓勵她以後還要再接再厲——見他倆這樣,那倆山匪倒有些吃不準起來。互相看了一眼後,便見那為首之人竟拱了拱手,客氣的說道:
「我倆不為難讀書人——呃,其實我兄弟二人並非山賊,只不過在這兒看看山景罷。」
說完,他二人竟收起鋼刀,重又去旁邊草叢中閒聊去了。見這情形古怪,醒言一時倒也不知他們這話倒底是真是假,只好帶著二女穿過山崖,繼續前行。正悻悻走時,回想起方才情形,他卻覺得這事兒總有些不對勁:
這山中匪賊,行的是圖財害命之事,入這道的向來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什麼劫富濟貧,都是幌子,又怎會如此好說話,會因他們是「讀書人」而有所取捨?
再想想方纔他們那一番懶洋洋的行徑,竟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就沒什麼心思搶劫。想至此處,醒言正是滿腹猶疑:
「奇怪,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劫匪?還是他們眼光不錯,看出我們幾個並非善茬?——或者只是他們餓了幾天,以致說話無力,不敢啟釁?」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時,卻忽聽得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急促而來。轉眼之間,就見前面道路上奔來一匹快馬,馬上騎著個兵丁,正揚鞭催馬向這邊奔來。還沒等醒言聽清那句「官家辦事、閃開閃開」的急喝,這一人一馬已從自己身邊一瞬而過,奔到身後十多丈遠處。
「何事如此緊急?」
見到這急趕模樣,醒言心中大為疑惑。
就在此時,一聲「唏溜溜」淒厲的馬嘶,正從剛才經過的那處對合山崖後清楚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