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夕與鬼靈一夜雅談之後,好幾天內醒言都疑神疑鬼。吃過雪宜熬煎的幾帖安神茶,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卻在一處茶樓酒肆聽到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說,就在前路之上,有一處僻遠的莊寨,名叫「鎮陰莊」;這處莊鎮,竟是家家能夠役鬼,戶戶可以通靈!
雖然辯論只為解悶,內裡對鬼神之事也並非不信,但醒言還是將那夕老鬼極言世上有鬼的說辭,翻來覆去想了好多遍,覺得挺有意思。現在一聽說有這樣的地方,立即就對這神秘的鎮陰莊產生了些興趣,打算前往一遊,看看所謂鬼事倒底為何。說起來,自家道門中,就有不少超渡鬼魂亡靈的儀式,少年甚是諳熟;畢竟當年在饒州城中,就與清河老道一起到富戶家中折騰過好幾回。
不過,在去那處村莊之前,路途中還發生了件小小的插曲。
這一日,路過一處通衢大鎮,中午時分醒言便和瓊肜雪宜去鎮上聚福酒樓用膳。這一路下來,自己囊中盤纏已經所剩無幾,醒言便立意節省,只點了幾個尋常素菜,要了三小碗粗米飯,都是些不費錢之物。
見他出手如此,負責招呼他們的店中夥計便有些變色。原本他見這三個年輕男女,都似是氣象不凡,便將他們慇勤引到臨街靠窗的座位坐下。只是待這為首少年點過兩三碟山野小菜,等了半天再無下文後,這位醒言當年的同行就立即變了臉色,像驅雞趕鴨般將他們趕到廳內角落中胡亂坐下。
雖然店小二勢利,但久經市井見慣炎涼的少年並不介意,只管與二女在暗陬之處用食,倒也自得其樂。
吃了一陣子,醒言偶有發現,便建議瓊肜雪宜在青薺野蕨中加入些桌上免費提供的芝麻鹽,能夠大增菜餚鮮香之味,更能下飯。聽他建議,瓊肜雪宜當然照做,嘗過後小瓊肜更是叫好不已。這小丫頭,又聽堂主哥哥說,雖然芝麻蠻香,但美中不足的是混著那些細鹽有點鹹,於是瓊肜立即眨了眨眼,也不知道作了什麼法,就見那芝麻細鹽互相混雜的作料陶罐中,立即飛出一道細線,其中芝麻粒前仆後繼,不絕如縷。
待以為自己眼花的四海堂主定睛再看時,已發現面前食案上已堆了一小堆芝麻。然後小瓊肜就認真的將這堆純粹的香芝麻分成三堆,最大的獻給堂主哥哥,其他兩小堆自己和雪宜姊各一撮——只聽三聲細微的唰唰之聲過後,三人碗中便各多了些下飯之物。
見小瓊肜這樣作為,已目睹過她許多回古怪小法術的少年,現在已有些見怪不怪,只是偷偷朝左右望望,見沒人注意自己這邊,四海堂主便也開始心安理得的享用起這香噴噴的佐飯芝麻來。
就在醒言三人忙活著對付眼前飯食之時,忽聽樓板震動,一陣腳步聲響過後霎時奔入七八位衣著光鮮的食客。這行人聲勢浩大,醒言聞著響動便覷眼看去,只見那五六位彪形大漢之外為首一人,竟是位眉目俊雅非常的白面公子,一身華麗綢袍,頭戴紫金冠,腰間佩劍絲穗飄颻,玉帶上鑲嵌的珠玉華光爍爍,被窗外射來的陽光一照,這渾身上下的服飾交相輝映,映得整個人如玉面神人一般!
再仔細一看,這俊美公子也只不過二十左右年紀,手中羽扇輕搖,舉止溫文爾雅,與旁邊那幾位凶神惡煞的勁裝漢子,正好形成鮮明對比。
這青年公子如此挺拔俊美,看得醒言也忍不住在心中讚歎:
「呀!想不到造化如此神奇,世上竟有這樣妙人!」
讚歎一番,便不再去看,回頭專心吃飯。而瓊肜雪宜,也只是聽見響聲回頭朝那群人望了望,便又埋頭專心吃飯。現在這三人,正依著四海堂中往日用食的規矩,將那些米粒菜葉在口中細嚼慢咽,再也心無旁騖。這樣吃飯禮儀,正是由醒言娘傳授下,然後又由她兒子在四海堂中推廣開。
本來吃一頓飯,雖然小丫頭忍不住做了些手腳,卻也沒什麼出奇。只是,就在醒言幾人安心吃飯之時,旁邊卻有一人忍不住時時朝他們打量——此人正是剛剛走進來的那位俊美公子。就在落座後不久,他便注意到角落那桌正在用飯的三個年輕男女。這公子眼力不比常人,可謂目光如炬,眼光才稍稍從雪宜瓊肜臉上掃過,便一時再也不能移開!
癡癡看了一陣,這位公子竟也在心中讚歎道:
「呀!想不到造化如此神奇,世上竟有這等妙人!」
這般想法,竟與剛才少年心中對他的評價幾乎一字不差。
又呆呆看得一陣,這位俊雅公子忽然注意到那兩位妙人兒檀口中正在享用的食物,立時眉頭大蹙:
「嗟!如此玉人,怎能吃這樣豬狗才用的食物!」
又憤憤看了一陣,等到那個十一二歲瓷玉娃娃一般的少女,邀功般將吃得一粒米不剩的陶碗給那位不懂憐香惜玉的無知少年看時,這華服公子再也按捺不住,立時拂袖而起,逕直朝那張僻靜食桌奔去!
見他如此,那幾位正在用飯的護衛如同事先約好,唰一聲齊齊站起,追上小公爺朝那桌少年食客一齊逼去。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醒言忽見被人團團圍住,頓時大吃一驚,立即長身而起;又見這無事包圍之人竟個個攜刀挎劍,少年更是眉毛一跳,一伸手就將背後鐵劍拔在掌中,高聲喝道:
「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要來尋釁?」
此時瓊肜雪宜二女也迅疾站起,將堂主背後緊緊護住。面對這一群不速之客,瓊肜臉上更是一副好鬥神色,正是躍躍欲試。見他們這副劍拔弩張的模樣,聚福樓中其他那些食客夥計頓時亂作一團。而此刻醒言心中卻忍不住想道:
「這些人大動干戈,不會是為了瓊肜剛才這點芝麻大的事兒吧?奇怪,他們來得挺晚,又咋會發現?」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卻見眼前這位丰神如玉的青年公子揮退手下,然後一拱手,微微一笑:
「小兄弟你誤會了。今日公子我並非前來尋釁,還請你少安毋躁!」
聽他這般發話,聚福樓中眾人愣了一下,便都鬆了口氣,重又恢復常態,各忙各的去了。聽他這般說,醒言也還劍入鞘,擺了擺手,讓雪宜瓊肜重新坐下,然後微笑還禮,問道:
「那不知公子前來有何賜教?」
雖然此刻這位俊美青年公子來到近前,無形中一股氣勢逼人而來;但醒言已是今非昔比,見識過不少神樣人物,此刻在如此舉世無雙的俊雅儀容前倒沒怎麼手足無措,仍是對答如常。
見他如此,這位俊俏公子倒是一愣:
「看來兄台也非尋常人物,卻不知為何做出如此事來?」
「呃?此話從何說起?」
見眼前少年面露疑色,這位公子哈哈一笑,然後正色認真說道:
「看兄台樣貌氣度,也非儉嗇刻薄之人,卻為何忍心讓這兩位仙子樣的女孩兒,吃這樣粗陋的食物?」
聽他這麼一說,醒言倒有些哭笑不得。如此氣勢洶洶而來,卻只為別人吃得不好。其實對於醒言他們幾人而言,特別是瓊肜雪宜,雖未能像仙人那樣吸風飲露,卻也只需嘗些山中果露便可過活,對菜餚好壞倒沒太多講究。只不過少年現在對這點也甚是懵懂,此刻只是苦笑著回答這位路見不平的公子:
「不瞞公子說,只吃這些菜蔬,實是因為我囊中金盡,點不起貴重菜餚……」
聽他這麼一說,這位顯是高門貴族的青年公子微微一笑,手一揮,便從袖中滾落一錠大銀,直落到雪宜瓊肜二人面前桌案上,然後雍容一笑,對醒言說道:
「觀閣下氣度,也非庸人;以後切不可再游手好閒,委屈了這兩位仙子般的姑娘。今日我且先助你五兩銀子;日後你可來替我做事,本公子定不會屈了閣下之才。今日我還有事,不便多留,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還不待醒言回話,這位華服公子竟是一揮手,已領著手下人飄然出門而去。見此情形,張堂主追趕不及,只好捧著這錠贈銀,透著窗戶目送街道中這些人上馬揮鞭而去。在一片濺起的煙塵中,正是人如玉,馬如龍。
呆呆看了一陣,醒言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
「白受了這人銀兩,卻還不知他名姓……」
他這話只是自語,孰料話音未落,旁邊竟是一陣嘩然。那些食客們一片嘖嘖稱奇,只管喧嚷道:
「這世上還真有不知無雙公子之人!」
聽得這樣言語,醒言自然要向周圍食客請教這「無雙公子」究竟是何人。受了些異樣眼光,他才得知剛才與他近在咫尺說話的青年,正是當今天下幾與「傾城公主」齊名的無雙公子。
這位無雙公子,自幼文采出眾,在京城頗有神童之譽,得了當今聖上皇弟昌宜侯的賞識,被收為義子;以後更在他十八歲時就被破格舉薦為鬱林郡郡守,兩三年內將合郡治理得井井有條,博得遠近煊赫的聲名,正是其時天下第一等少年得意之人。
而如今——據周圍食客的說法,醒言他今日有幸搭上無雙公子的邊兒,真個是祖宗墳頭上冒青煙,以後出人頭地就指日可待了!
聽眾人七嘴八舌的說完,醒言便在一片艷羨的目光中又回到瓊肜雪宜身邊。掂了掂手中這錠沉甸甸的銀子,醒言小心收好,然後對二女說道:
「這錠銀子我先收著,以後有機會,咱一定要報這位無雙公子贈銀之恩。」
此刻少年也不知,日後他會與這位萍水相逢的無雙公子有怎樣的糾葛;而他更無從知道,在他們走後,負責招呼他們的夥計竟遭了掌櫃一頓訓斥,原因是老闆發現,這粗心的小夥計竟在客人桌上擺了兩罐鹽。
經過這番周折,醒言便領著二女一路尋訪,五六天後終於讓他們尋到路人口中那處神秘的莊寨,鎮陰莊。甫一進鎮,醒言立即便感覺出這處莊寨的不同來。
與一路上所經的那些鄉間村寨不同,這處鎮陰莊中,街道乾淨整潔,家家門前都有竹籬草坪環繞。這些青翠的草坪修剪得極為光潔,常有五色的花朵點綴其間,甚是好看。街上的商家店攤,也都是秩序井然;街中的行人,各個容光煥發,袍服整潔,顯是生活得甚為富足。
雖然市容雅潔,但乍看下也看不出有其他特異之處。只有在醒言問過鎮上行人之後,才知道鎮子上這樣整潔乾淨的環境,正是因為有鬼僕在夜間修剪清掃的緣故。
白日中,這些匪夷所思的話兒還只能算道聽途說;但到了夜裡,便真讓醒言瓊肜幾人大開眼界:
燈火輝煌的街道上,往來叫賣的商販,都是空著手在前面悠閒的搖擺行走;他們的攤擔挑子,竟跟在他們身後憑空自動隨行。食坊酒肆中都不用夥計傳遞,那些果盤餚碗,都在空中魚貫而行,一個接一個自動飛到客人桌上,毫無謬誤。而那灶間的爐火,也是無風自燃,沒人看管。
聽得鎮上土人解說,如此種種,便都是鎮上居民在役使鬼神;別處世人眼中可怖的鬼物,卻在此處被驅使來為僕為奴,讓它們在暗夜之中替鎮上居民出力。
往日深信「敬鬼神而遠之」的少年堂主,見得此景當然大為稱奇,便跟面相和善的鎮上居民相問原因。原來,這鎮上住民有如此能力,都是拜他們祖先所賜。他們族內先祖之中出過一位法力無窮的道士,一日雲遊至此,得知此地百鬼橫行,便發大法力,在此處立下一塔,名為「鎮陰」;此塔八個側面上都刻有靈符,鎮住八方陰魔。
據說,這座鎮陰石塔立下之後,原本凶悍無比的鬼靈便都鎮住,再也不能為禍當地居民。於是這位道士的後人,便在這石塔周圍修建居所,漸漸便有了今日村鎮的規模。也不知當年他們那位先祖與鬼靈立下什麼契約,這位立塔道士的後人們,便都能在靈塔周圍方圓十里內驅使鬼魂。
聽了鎮上人自豪的介紹,醒言便帶著二女前去拜訪這座居於鎮中的靈塔。到了塔前一看,這鎮陰塔果然不凡,八面石壁上的符紋如龍蛇般靈動,紅色的條紋鮮艷如初,光華艷艷,正向四周的黑夜中散發著一陣陣彩氣毫光,遠遠看去,真是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如若神境一般。
圍了這靈璧一樣的鎮陰寶塔轉了幾周,四海堂主心中自然對立下這塔的道門前輩讚歎不已。而見過寶塔之後,這塔玲瓏聖潔的模樣,俟後又始終在他心中徘徊。於是第二天早上,醒言又帶著瓊肜雪宜去那塔前膜拜——只是此時,卻見這靈瓏寶塔瑞氣全無,完全只是一副頑石模樣。
許是這樣毫無生氣的景象與昨晚相差太大,醒言不免便拉住旁邊行人問是怎麼回事。不料,這樣問話卻被旁邊路過的這位鎮上漢子恥笑一番:
「這位小兄弟,怎麼這般不知理?你看這大白天的,太陽當空,陽氣上升,又哪用得著擔心那些見不得陽光的鬼物?只有在夜裡辰時之後,才需要鎮陰寶塔鎮住那些陰邪低賤的鬼怪,讓他們乖乖替我們幹活!——你可曾見過有人白日點蠟燭看書?若是大白天寶塔也要發光,豈不是一樣白費法力!」
漢子這番話,雖然說得趾高氣揚,神色與鎮上其他人一樣傲然,但醒言略想一想,發覺倒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便赧著臉兒,訕訕笑著稱謝告辭。
只是,就在這漢子就要離去,醒言也正要拉瓊肜雪宜去別處閒逛時,這頭頂的天象,卻已是陡然生變:
只在一瞬間,只覺得眼前似乎有何物掃著眼眉掠過,然後便只覺得眼前驀然一黯,頭頂那片剛才還晴天朗日的天空,霎時間已是黑雲密佈。轉眼之間,濃重的雲霾已將整個天空遮得密不透風。而這些遮天蔽日的黑雲,還在不住沸騰翻動,似乎正要從雲空撲下,將詭譎的陰霾佈滿整個人間。
一時間,寶塔前的少年只覺得如墮黑淵,無邊的黑夜彷彿瞬時降臨面前,再也看不見那近在咫尺的鎮民漢子。漆黑的暗色中,只能憑著倚靠而來的感覺,感受到雪宜瓊肜二人。
在這樣詭異的天象面前,醒言也甚是惶惑。左右緊緊握住二女之手,抬頭極目打量這陰霾密佈、黑氣森森的雲空,上清堂主心中的疑惑也似頭頂的烏雲一樣沸騰翻滾——
如此黑暗猙獰的雲陣,真的只是夏日暴風雨到來的前兆?
抬首欲問天公,卻只見黑雲如墨,中有嘯聲嗚然,如若鬼哭,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