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十一卷 第三章 夜半簫聲,清絕荒路幽魂
    經過這一晚的紛爭,醒言再也無心多逗留,便叫上瓊肜雪宜,一路往沿著水泊漸多的方向行去。經過這麼多時日的遷延,醒言覺得也該把心思多放在尋訪上清水精之事上。

    現在已經是六月出頭,天氣漸漸變得炎熱起來。不過,幸好一路上都沿著湖泊池塘行走,水氣充足,樹蔭濃密,路途也不是十分辛苦。又過得幾日,這天午後正在趕路,醒言突然感覺有幾點水兒滴到臉上,甚是清涼;正呼痛快時,那淅淅瀝瀝的雨點便撲簌簌從雲端落下,不多久就把他三人的衣裳淋濕。

    在樹蔭下躲了一陣雨,千萬條雨線在眼前不停歇的搖擺飄動,過不多會兒地上便積起許多水坑。眼前這雨水雖然忽大忽小,但等了好一陣,卻總不見有停歇的時候。於是醒言便招呼一聲,御起飛劍,朝遠處房屋樹木濃密之處投去。見堂主如此,雪宜瓊肜二人也各各飄到空中,頂著漫天的雨霧,緊緊隨在少年身後。事先又得了醒言提醒,於是她二人都緊緊護住包裹,盡力不讓雨水淋透。

    轉眼間便到了一處集鎮邊。也來不及看清周圍景況,醒言便領著二女一頭扎進鎮口最近的一家客棧中。尋了兩間客房,各換了乾淨衣物,幾人便都聚到醒言房中。這些天來,時間大多花在路上,平時也沒多少空閒。今天突如其來的這場雨水,正好讓瓊肜雪宜靜下來習文練字,補上多日落下的功課。

    於是,對照著書冊,聽醒言講解一陣,瓊肜雪宜便按照吩咐,開始認認真真的謄寫起新課文句來。

    這時候,千萬點雨滴從天而落,打在窗前庭院裡的芭蕉上,正發出不徐不急的「嗒嗒」之聲;屋子裡,瓊肜半趴在書案前,雪宜端坐在她旁邊,都用著各自慣有的姿態,認真的書寫著文句。在這雨聲風聲裡中,屋舍內竟顯得格外的靜謐。

    感覺出屋裡的靜寂,閒下來的少年便別手踱到窗前。耳邊聽著雨打芭蕉之聲,眼中瞧著雨點在院內水窪中濺起的朵朵水泡,醒言一時倒有些呆呆出神。

    過了一陣,不知不覺他就想到前幾日晚上那一場幽夢與喧擾。回頭看看那兩個聚精會神研習書文的女孩兒,醒言心中倒是一動:

    「哈∼原來這讀書真的有用!」

    原來,他忽然想到前幾日晚上應對靈漪兒的問責,為了說明自己確實與那床上女子無關,那幾句應對話兒真是說得順口成章,像模像樣。脫口說出的解釋還能有些文采,自然與自己一向的苦讀分不開。想到此處,暗自得意的四海堂主心中便一陣偷樂。

    樂不多會兒,轉念又一想,醒言卻覺著有些臉紅:那晚靈漪問他、他答靈漪,倒真有些像戀人之間的詰責與剖白。

    想到此節,醒言卻又有些慶幸。畢竟,上回他與這龍族小公主,在湞河水底做出過逾禮的舉動;雖然每每回想起來覺得甜蜜無比,心跳不已,但畢竟這樣兩情相悅的兒女情事,還是他這輩子頭一回碰到。因此,若不是前幾天那晚亂糟糟,否則自己像那樣再見到靈漪兒,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順著這想法,閒著沒事的少年自然又聯想起那晚那個紫發紫瞳的異貌女子。現在回想起來,醒言如何不知那場春夢就是她在搞鬼。只是,怎麼也想不通的是,為何這女子,樣子跟自己夢中見到的那位麗人相貌竟是迥然而異,說不定……

    「那紫發少女,會不會是什麼惑人的山精野怪?」

    想到這兒,一直散漫思忖的少年忽的惕然而驚,心說是不是近來自己道心鬆懈,才導致外魔入侵?又想到自己近兩次一看到陌生美貌女子,便呆若木雞,不能自已,他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唉,以後沒事時,還是要抓緊多瞧瞧雪宜瓊肜的模樣,省得以後乍見到美貌女子便手忙腳亂……」

    現在醒言已忘了,自己最近瞅見的那兩位金絲紫瞳女子,姿容實在不似尋常人物。他只管在那兒自責,並決定亡羊補牢,要多瞅瞅自己堂中兩位模樣也挺不錯的少女,適應適應,省得以後動不動就驚艷忘形。

    想到這裡,醒言便瞧了瞧那兩位女孩兒,發現雪宜已經完成了練字功課,已拿了針線,到一邊縫補他前些天被碎山石塊剮壞的衣服。而她剛才完成的紙張字頁,已整整齊齊的疊成一迭,放在桌案上,估計是剛才看自己出神,便沒來打擾,自個兒先去旁邊補綴衣物去了。

    現在,這位法力不凡的梅花雪靈,卻一如一位普通人家的女子,正靜靜坐在窗旁的春凳上,藉著窗外透來的光亮穿針走線。而她那普普通通的舉手投足之間,卻似乎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吸引得偶然瞧去的少年,目光在那裡深陷而不能復回——纖纖素手,輕盈飛舞,透出一種莫名的寧靜與祥和;這樣淑婉端嫻的姿態,早把醒言看得渾然忘卻剛才的決定,絲毫記不起自己應該好好去端詳雪宜的容顏。

    又呆愣一陣,他才回過神來,朝那個還在習字的小丫頭看去。這一瞧,醒言才發現過得這好半天,瓊肜才寫得寥寥兩三張紙。心中奇怪,就過去稍稍翻了翻這幾張紙頁,醒言立即就瞧出其中的古怪。原來,這古怪小丫頭平素書法時好時壞,蟹爬字體與俊逸字兒大約要八二分成;即使最近有了好轉,也才不過臻至七三。而今天瓊肜這些紙上的字兒,竟然都是靈動飄逸的飛白字體。

    才略略一瞧,醒言便知原委;反正閒著無聊,便來逗逗這可愛小姑娘。輕咳了兩聲,清清嗓子,醒言便一本正經的對面前眨巴著眼睛的小妹妹說道:

    「瓊肜,你才練得這幾個字,雖然寫得好,可是學到的字兒少。那就這樣,雖然哥哥很餓,但還來陪你,一起看你把這篇文章謄完,然後才去吃晚飯……」

    此言一出,醒言立即便看到案前這位正仰臉兒聽自己說話的半大小丫頭,粉額上應聲沁出幾滴晶瑩汗珠,小臉兒隨之皺起,鼻頭也揪成一團,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見她這副模樣,醒言也不敢再繼續逗她——須知自己才換乾衣服,萬一瓊肜那晶瑩水兒換個地方傾瀉,自己就得去穿雪宜手中還沒補好的衣物了。

    想通此節,醒言便趕緊笑著告訴瓊肜,說其實自己也很喜歡看她原來那些圖紋怪誕的字體;那樣字兒,天真可愛,憨態可掬,正是平常人學也學不來的「童化體」!

    此言一出,已蓄勢待哭的小女娃兒立即雲收霧散;天真爛漫的小少女也不知掩飾,便在她堂主哥哥驚奇的目光中,立即憑空變出一大堆字紙來,獻到跟前,嘻笑著殷切說道:

    「嘻∼原來還以為哥哥不喜歡這樣醜字兒,瓊肜才藏起。既然哥哥這麼喜歡,那以後我就天天寫這樣字兒給你看!」

    「……咦?哥哥你額頭上怎麼在滴水呀?」

    兩人這一番嬉鬧,落在正做針線活兒的寇雪宜眼裡,也逗得她抿嘴莞爾一笑。

    經過這一回喧鬧,過不多久,黃昏便悄然而至。此時房中已點起幾支蠟燭,醒言便和瓊肜雪宜一起,圍著桌子開始吃客棧小廝送來的晚飯。雖然已是六月初,但下過這場綿綿雨水之後,屋舍中竟有些寒意;為了驅散這份清冷,醒言便叫來一壺米酒,兌上水給兩個女孩兒每人斟上一小杯,自己則捧著酒盅一口一口的喝了起來。

    酒至微醺之時,耳畔聽著滴滴答答的雨打蕉葉之聲,眼中看著搖曳的燭光輝影裡這兩個小口抿酒的女孩兒,不知怎麼,醒言彷彿已回到自家那間無比熟悉的茅屋中,耳邊又迴盪起那個銀鈴般的笑語聲:

    「醒言,你的詩兒寫得很不錯呢∼」

    這樣純淨的聲音,便彷彿仍在耳旁繚繞;眼前嬌美的酡顏醉紅依舊,不經意間卻已暗換了容顏。不知道當年那晚那人,如今又在何處。

    不知怎的,雖然曾有過「紫芝」之約,表明過同修道途的心跡,但在少年內心深處,每想起那個輕盈似水的如仙少女,卻總一種說不出來由的悲傷哀愁。平日中,這種暗藏的不安還不怎麼顯露,便連他自己也不怎麼察覺;但經這鉤傷釣愁的水酒一引,這份深藏於內心的憂愁,便如同水落之後的礁石崢嶸顯露。此情此景,正似那滴不盡的簷前相思雨,燃不完的案邊垂淚燭,彷彿沒有個盡頭……

    翌日三人重又上路,一路上風平浪靜,也沒遇上什麼出奇事兒。這一日,醒言正和雪宜瓊肜在驛路塵煙中逍遙悠遊,不覺天色就已晚了。這時候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醒言不敢再和瓊肜接著逗笑,趕緊招呼一聲,便要加快腳步,趕在日落之前尋到一個落腳之處。

    誰知,天西頭平日裡那個慢悠悠落下的日頭,今天卻好像拴上一塊大石頭,撲通一下便沉到西山之外;濃重的黑夜,迅速籠罩在三人站立的這處郊野中。

    見此情景,醒言無法,只好和二女提起百般精神,小心翼翼沿著驛路朝前走。就在這烏雲遮月、四處無光的黑野中摸索著走了小半個時辰,一直緊緊倚靠在醒言旁邊的小丫頭,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顫著聲兒說道:

    「哥哥…你聽——」

    見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現在這模樣,醒言倒好生驚奇,忙側耳聽去——原來就在前面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左前方不遠處嚶然響起一縷簫聲,裊裊細細,朝這邊幽然傳來。

    這低沉的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遠遠聽來如若鬼哭;若不是醒言精研器樂,諳熟笛管,否則還真聽不出這泣聲原是簫音。

    黑暗之中乍聽得這番淒涼音調,饒是四海堂這三人膽子都不小,此刻也都頓時屏息駐足,不敢稍動。又過了一會兒,那淒淒切切的簫聲終於消散;醒言便要鬆動一下被兩個女孩兒握得發疼的手掌——才一掙動,卻聽得前方那簫曲餘音裊裊消散的地方,又響起一聲蒼涼的吟哦,依稀可辨是:

    事事知心自古難,平生二老對相看。

    飛來遺札驚投箸,哭到荒村欲蓋棺。

    殘稿未收新章冊,餘錢惟買破衣冠。

    布衾兩幅無妨斂,每日黔丘不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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