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川煙雨,一朝散去,醒言靈漪幾人,卻再也興不起任何的恨意。
其實此刻,醒言自己也覺著奇怪,為什麼之前在滔天洪水中,自己還是滿腔怒意,覺著就是將那人斬於劍下,也絲毫沒有憐惜。但剛才只不過聽了樊川一席話,再看見到彭小姐與他相依相偎的情狀,便完全改變了主意。難道是因樊川是高高在上的神靈?似乎也不是。若他現在再想打一架,自己也完全沒有怯意。轉過幾個念頭,最後醒言只得在心中思忖道:
「嗯,說不定這便是『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吧。」
而那位向來只顧大體的四瀆公主,不知何故,這回竟也表現得頗為心細。聽過樊川這番戀情事兒,靈漪便主動提及,要傳潤蘭辟水法咒,以方便她能與愛郎在水中相聚,又能一起修煉長生之術。
雖然,南海鼓浪興濤之神樊川,也會這樣遁水法咒,但南海水侯、即那位南海三太子,曾經頒下嚴令,言麾下部眾,皆不得將水族法術傳與凡人。
對答之間,又見樊川甚守本分,言語之間十分恭敬,想見也是面惡心善之人;於是善良的龍宮公主便許諾,說回頭得空跟爺爺求懇一下,就讓樊川也當了湞河的水伯,反正他現在也正被貶無事。
靈漪這一許諾,頓時就讓樊川、潤蘭二人感激涕零。深諳個中惠澤,這位風雨之神的苗裔就拍著胸脯保證,說道以後一定要用自己法力,保得湞陽年年風調雨順。
見這水中神靈在此,醒言就不免順口問起這大旱天災倒底是何緣故。聽他相問,樊川想了想,便告訴他,這次湞陽受災,確是上天降下的災罰。至於具體是何原因,只因天機叵測,他也不好妄猜。
聽他這般說,醒言便覺著有些奇怪。因為之前自己一路風聞,知道這彭縣公官聲甚好,應不會有甚失德之處。不過又一想,這上官處事體恤寬仁,倒也未必總是美事。想到這處,醒言倒忽覺方纔這風波事兒,有這解決,也甚兩全其美。想這樊川處事雷厲風行,有他在此坐鎮,即使湞陽有些宵小,恐怕也再難做出甚大惡。
正當他想著心事,那靈漪兒又從潤蘭那兒瞭解到,說醒言跟她爹爹甚是投緣。於是龍女便過來取笑,說醒言在老人家面前,總是裝得很乖。還沒等少年來得及喊冤,靈漪就逼著這位上清堂主答應,為了名正言順,一定要替樊川潤蘭二人向彭縣公說項,讓他同意了這樁親事。
對靈漪這安排,醒言自然沒啥異議,當下便信誓旦旦的保證,說道自己一定盡力辦到——
這兩位心地簡單純良的小兒女卻不知道,正因今日這一番美意,在日後一樁震動三界的滔天大事中,他二人才得了樊川夫婦好生襄助!
醒言此時哪想得這麼多。他現在又為一事疑惑,便開口問道:
「靈漪啊,剛才見你給彭小姐傳授辟水咒,為何只見一陣字形金色光影,朝她頭腦一陣閃動流湧,傳功便告完成?想我當年學時,似乎費得好一番周章。」
聽他這一問,一直頤指氣使的龍族公主竟一時語塞,俏臉上還微微閃過一絲紅暈。愣了一下,才含嗔說道:
「那是因為你笨唄!所以本公主才在百忙中抽出時間親身示範∼」
說到這兒,靈漪似乎想起件重要事兒來,便招了招手,讓醒言一人跟她到一邊說話。
見她神色凝重,醒言也不敢多言,趕緊就隨她到了一旁幽靜處。正不知她這回又要說起什麼緊要話兒,卻見靈漪竟略含羞澀的跟他說道:
「醒言,你打開那個手帕看看……」
「呃?」
忽聽她提及手帕,醒言稍微一愣,便立即想起件緊要事兒來,拍著腦袋驚呼道:
「哎呀抱歉!剛才一打岔,我倒忘記給你去洗絹帕了——」
剛掏出絹帕要去旁邊河中浣洗,卻聽靈漪輕柔說道:
「也不急忙洗,只讓你先看看而已。」
「……」
忽見嬌蠻龍女變得如此溫順,醒言倒有些不太習慣。也不知這女孩兒在搞什麼古怪,便滿腹狐疑的將那方雪青絲帕打開。
展開絹帕,端詳一番,醒言便滿口讚道:
「唔,不錯!帕角這只圓環,倒似乎甚是名貴。什麼做的?是玳瑁麼?」
打開絹帕後,少年一眼就停留在帕角那只光彩隱隱的玉色圓環上。原來那時少女的體己手帕,一角上會系一隻圓環,這樣其餘三隻帕角便可從中穿過,時人稱之為「穿心合」。醒言現在滿口稱讚的,正是那只可以穿心而過的帕角玉環。正等她回答,卻誰知少女噘嘴嗔道:
「誰叫你看那個。我、我只是讓你看帕上繡的圖案……你猜猜是什麼?」
「哦!這樣啊。」
這時醒言才注意到,原來這絲帕上,還繡著些景物。雖然沾染上點點血痕,但基本還能看清楚。又是端詳一番,然後便胸有成竹的說道:
「靈漪,這幾個是荷葉荷花吧。」
雖然,眼前這帕上的花紋更像湖中水藻;但看那幾條波紋,還有夾在中間的那兩隻水鳥,便大概也知道應是水裡的蓮荷。這回少年小心翼翼,變聰明了許多。果然,話音未落,就見眼前龍女拍掌歡笑道:
「正是正是!它們正是荷葉荷花,醒言你真是好眼力!這、這是我最近學繡的∼」
見她欣然,醒言也跟著陪笑幾聲。見他猜出,靈漪兒興致大漲,又指著絹帕急切問道:
「那醒言你再看看,中間這個是什麼?」
「是倆肥鴨兒!」
自信許多的少年,這回答案脫口而出。
「啊!醒言你再看看?」
見少女神色黯淡,醒言不禁大為驚訝:
「不是吧?難道這倆是鴛鴦?!」
「就是鴛鴦!」
見自己繡品沒被猜準,少女神色黯然,顯然甚是難過。
見自個兒猜錯答案,竟引得少女情緒如此低落,醒言也甚是後悔,便趕緊笑著好言安慰:
「其實靈漪你也不必太難過。這帕上被血污了,也看不太清楚,難免看走眼。更何況,我猜的鴨兒,和鴛鴦也同算水鳥,差不太多。有稍許偏差,實是我眼力不行,而不是你繡藝不精……」
「真的?」
聽他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說,少女頓時愁顏盡展。
「當然不騙你!只不過、」
斬釘截鐵確認過,醒言便隨口問道:
「靈漪你最近怎麼喜歡擺弄這些女紅?雖然女孩兒家最好也學些……哎呀!」
話音未落,卻又覺頭上一痛——原是少女走上前來,伸手又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怒容滿面道:
「都怪你!」
「都怪我?」
受了這不白之冤的少年莫名其妙。卻聽少女興師問罪道:
「當然都怪你。我問你,為何過去好多月,你總不拿出玉蓮荷找我?」
「呃……」
醒言聽了這話,卻一時遽未答言。
此時,一縷陽光正從雲中洩漏,映在清江之湄的少女身上,照得她全身上下,有如璧月朝霞般的麗彩流輝。她身上那襲破水而出的羅裙,流光隱隱,正讓拂水而來的春風吹得緊附在窈窕嬌軀之上,被明爛的春陽一照,便讓她本就秀曼頎長的身姿,更顯得格外的婀娜嬌嫵。而她粉額上那抹流光溢彩的鮫珠纓珞,隨風飄颻,又將她襯托得愈發的尊貴明瓏。
只是,無論姿態如何的高貴,又無論往日想得如何的通透,在這般久別重逢之後,靈漪兒那雙明眸之中,已忍不住蒙上一層朦朧的水霧。
見著眼前這淚水盈然的傷心神女,一向只慣與她嘻笑的少年,此刻卻端肅了面容。半晌無語後,他才悠悠歎了口氣,溫言說道:
「靈漪,非是我不想你來。剛才想要你的畫像,也不止是笑談。我又如何不想天天看見你的模樣?只是,每次我拿起你相贈的玉蓮,便會想起你施法一次,就要昏沉兩三個月,一定會大傷元氣。這樣一來,即使我再是憊懶,卻如何忍心將它向水中放下。」
「其實,我只要看看玉蓮花含苞的模樣,就已經足夠……」
在他剖白之時,靈漪兒靜默無語。聽著自己口中一貫稱之「憊懶」的少年,說出這番從不曾表露的肺腑話兒,雖然一時無言,但她那兩灣晶瑩的水眸,已悄悄晃漾起來。
又靜了半晌,便聽這位跟醒言從來都很爽朗的龍女,正溫柔孌婉的低低語道:
「醒言,癡哉……」
「你不知我這幾月中,已將『鏡影離魂』練得十分嫻熟;每次施展之後,已不須再沉睡一兩個月。」
言罷,這位龍宮少女便望著少年,怔怔半晌,然後就輕輕歎了口氣,幽幽說道:
「你隨我來……」
於是還沒等反應過來,醒言就覺得手中一陣溫潤,已被少女牽著手兒,拂過岸邊幾株蒼蒼的葭葦,朝眼前空廓的湞水河中迤邐行去。
凌波幾步,便被她領入千頃春水之中。
陽光透入的湞水河,明淨如清澄的琉璃;前面那位翩躚前游的黃裳少女,彷彿一尾柔綿的游魚。湞河中流動不息的河水,正將她長長的秀髮青絲,飄動成幾縷隨波逐流的水草。
漸漸游得深了,水中的景色便看不太清;前面那個女孩兒娉婷的身影,也漸漸變得模糊。終於,就在游到湞河中最幽深之處,少女終於停下身形。
「靈漪,我們來這兒……」
黝暗的水色中,醒言幾乎看不清女孩兒的容貌。
幽暗中,靈漪卻沒有回答,只微微一運神力,便見有兩隻茸角,閃著兩點金瑩的光彩,從她一頭烏絲中伸展出來。然後,她口中就響起一陣奇異的鳴嘯。
在這聲長長的龍怒清吟中,這附近綿亙數十里水域中所有的水族,無論龜蚌蜎蛭,還是蝦蟹魚鱉,霎時間驚慌失措,盡皆朝遠方倉惶游離奔逃。
只不過,近在咫尺的少年,卻絲毫感覺不出這聲吟嘯有何異處,反倒還覺著十分親切。正當他想要繼續發問時,卻聽身前水中,正傳來一聲羞澀的話語:
「醒言∼你曾經……偷偷親過我吧?」
「?!」
瘁不及防的少年,聞言立時大窘!
要知道,那回在鄱陽湖底的少女寢居中,他確曾順心自然的偷偷親過靈漪面頰一次。當時他還沒什麼感覺,但俟後這些歲月裡,那一次綺麗的偷吻,卻時常無比清晰的浮現心頭;一絲甜蜜之餘,也成了青澀少年成長中揮之不去的負擔。他每每想到:
「天,我竟曾趁女孩兒睡著,偷偷親人家臉頰一下!我……我是不是壞人?」
正因如此,今個突被當日那女孩兒問起,醒言立時便臊紅了臉面,就好似做壞事時被人當場捉住般窘迫不堪!
內心惶恐的少年,再看看周圍黝暗的情狀,頓時更加驚疑不定:
「難道今日靈漪她、專門來找我算帳?」
「唔……」
也只想到這兒,他便再沒能繼續想下去。因為就在無邊的黑暗中,少年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忽然被一陣火熱而奇特的柔軟包圍。隨著幾分異樣的靈動,這神秘的溫濕的火熱的柔軟,瞬間又將他整個的包圍……
寂靜溫柔的一川春水中,正有兩條略顯慌張的幸福魚兒,在朝河底悄悄的沉去……
正是:
因荷思藕久情濃,
玉液流芬勝碧筩。
雲漢昔曾傳跨鳳,
翠淵今喜近乘龍。
『仙路煙塵』第九卷完。
敬請關注本書第十卷:
「焚花蕩月問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