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的道門盛典嘉元會,就這樣以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插曲結束。
第二天,羅浮山中下過一場清涼的秋雨之後,那些遠道而來的道友,就陸陸續續下山去了。
雖然訪客次第下山,但原本清靜的千鳥崖四海堂,現在倒反而熱鬧起來。原來,目睹醒言瓊肜幾人在飛雲頂上那番表現之後,三教長老便都讓門下出眾弟子,與這位少年堂主一起探討道法。於是,林旭、華飄塵、卓碧華等人,這幾日白晝中,便常在千鳥崖上流連說法。
這屆的嘉元魁鬥,妙華宮卓碧華,仗著本門的靈丹,已是重獲生機。瞭解當時事情原委之後,這位原本對醒言忽忽視之的妙華女弟子,立時對這位馬蹄山少年刮目相看。尤讓這位妙華女徒覺著不可思議的是,這位不起眼的山野少年,不到一年間便習得這樣高深法術,竟能在不傷同門本體的情況下,滅了那只妖力深不可測的千年魅靈!
「是他師門厲害,還是他本人有些古怪?」
只是,雖然這少女大感好奇,但畢竟女孩兒家臉皮兒薄,又經得上次馬蹄山那個「指婚」之事後,總覺著有些別彆扭扭。思前想後,這個心氣兒甚高的女道徒,便放軟言語,請求自己那個名義上的大師兄,帶她上千鳥崖去和那上清張堂主談玄論道。
讓卓碧華舉著很走運的是,那位向來對門中瑣事興致缺缺的南宮師兄,沒計較自個兒往日對他的不敬;自己只一開口,大師兄便一口應承,竟是抬腿便走!
「南宮秋雨?」
聽得妙華公子自報姓名,又說他是南宮世家子弟,醒言倒是一愣,脫口說道:
「那南宮兄認不認識南宮無恙?」
有此一問,原是少年忽想起,當年花月樓中意圖奪笛的那位江湖豪客。
聽他這麼一問,南宮秋雨倒是一愣,略帶訝異的回道:
「南宮無恙,正是在下侄兒。」
「哈∼原來還比你低上一輩!」
醒言心說這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樣,譜系繁雜,輩分常不可按年紀多寡揣度。
正在心下嘀咕,卻聽得那位妙華大師兄,有些遲疑的問道:
「張堂主,算起來我那無恙侄兒今日還不到一歲,不知堂主是從何處聽說他的姓名?」
「啊……原是重名重姓!」
三四日之後,那幾位天師教弟子,也都隨天師掌門下山雲遊去了。卓碧華這兩天也不再來千鳥崖,據說正和師門姐妹收促行裝,一兩天內便要回轉委羽山。在這歸期將盡之時,只有那位南宮秋雨,每日還來千鳥崖上流連。
有了趙無塵的前車之鑒,醒言對這位華服俊美、面如冠玉的訪客,一開始時還是頗有些警惕,生怕再鬧出什麼事端來。
不過,經過幾天觀察,他發現這位風度翩翩的妙華公子,談吐溫婉得宜,和堂中幾位女客說話時,面色竟還常常有些發紅!這樣一來,便讓他大為放心。
特別的,據醒言觀察,這位似是很有名氣的妙華公子,雖然跟自己對答時談吐不凡;但偶有機會跟那位姿態恬淡的寇雪宜說話時,竟每每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瞧過他這樣的窘態,醒言便在心裡暗樂:
「哈!我比這妙華公子,其他都不能及,但在這一點上,還是我要略強一籌!」
這位少年堂主正是滿懷自豪:
「想當年,便連水底下的小龍女,我都沒有這樣不好意思過。」
他卻不知,自己這樣的言笑不拘,在靈漪眼中又何止是「不好意思」的問題。那位四瀆龍女,已將「憊懶」這詞兒,當成對他的永久評語。
在最終判明南宮秋雨純良本質之後,這位自以為洞曉人情的四海堂主,便完全放下心來。他心中忖道:
「嗯,這位南宮公子多來崖上盤桓也好。也許,在這位言語更加不暢的南宮兄面前,說不定雪宜反而能改掉見人冷淡、少言寡語的習慣。」
存了這樣想法,於是在這天中午,醒言囑咐過瓊肜幾句,便自告奮勇替雪宜去弘法殿中領取米面菜蔬,好讓她有機會多跟外人聊聊。
此際,四海堂中另一位女客居盈,在嘉元會結束後已恢復正常的日程。這天一早,她便去郁秀峰紫雲殿中,跟靈真子繼續修習道法。
幾個時辰後,就在夕陽西墜、紅霞滿天之時,這位去郁秀峰修習道法的少女居盈,便邁著輕鬆的步兒,順著一條相對僻靜的山道,回轉抱霞峰千鳥崖而去。
山道迢遙,少女便一邊走路,一邊想些心事。
讓她感到高興的是,經過幾日求懇,今日靈真大師終於答應她,在那些養氣安神法兒之外,再給她傳授些斬妖除魔的法術——一想到將來醒言直面凶險時,自己也能幫上忙了,居盈心裡便覺著格外愉快。此時,少女已經渾然忘卻,像她這樣嬌嬌怯怯的金枝玉葉、王朝驕傲,竟一心想著學那降妖除魔的拚殺法兒,回去若是讓旁人知道,真可謂十足的「驚世駭俗」了!
現在在她心裡,卻只興奮的反覆想著一件事:
「將來,一定要讓醒言知道,我盈掬可不止是模樣兒生得有些好看而已!」
正因為急切想學道法,所以居盈才沒聽醒言讓她緩幾天下崖的勸告。
一個人趕路時想著這些愉快的心事,就不再覺得這蜿蜒的山路有多漫長。事實上,郁秀、抱霞、朱明三峰離得較近,即使有人行走,也多是上清門人,況且又不知少女真實身份,因此少年才沒再執意要求居盈不要出門。
此時,那輪西墮的紅日,正用神幻莫測的赭紅筆觸,在湛藍天幕上書畫著種種光影離合的絢爛明霞;俟彩畫初成,則又用餘下的一點霞墨,將山道上這位流麗嫣然的少女,渲染得如同漫步雲中的織霞仙子一般。
正因為容光絕世,這位霞袂雲裾的仙子,才擇得這條幽靜的山路,免得再碰上那些年輕的道徒,無端惹起多少個遐思逸想,動搖多少人清靜無為的道心。
就在這傾城少女於逶迤山路上彳亍行走之時,卻看見前面正有一名道服弟子,氣喘吁吁的朝這邊趕來。
乍見有人急急奔來,居盈有些吃驚,本能的襝衽往旁邊稍稍一讓,同時那雙秋水明眸,略帶警惕的注視著前面這名急奔而至的道士。
在少女注目中,那位急步而來的年輕道人,一看到眼前少女,便猛的立住腳步,喘著氣兒說道:
「可、可讓我找到你了!」
見這位年輕道人一副著急模樣,居盈不知出了何事,便問道:
「這位道兄,你找我有何事體?」
「是這樣的、」
這位面目端正的年輕道士略喘了幾口氣,定了定神,便直截了當的說道:
「瓊肜受了傷。這次摔斷腿骨。張堂主正著急找人幫忙。他說你看過不少醫書,便著我找你去看看。」
一聽瓊肜重傷,居盈開始那點警惕猶疑,立時便拋到九霄雲外——不用說,一定是小女娃兒閒著無聊,又跑到某處山坡上,往下跳著學「飛」!
前些日子,她便曾聽醒言說過,這頑皮丫頭偷著去學什麼「跳飛」;方才一聽說瓊肜受傷,居盈立即就聯想到這上去。又想起前些日醒言還囑咐過她,讓她幫看著這好動小丫頭;沒想自己剛去紫雲殿中幾日,便出了這樣大事。
此刻,在居盈心中,這千鳥崖上的四海堂,就像個溫暖的普通家庭一樣。一聽有人受傷,純真的少女心底便萬分焦急,一連聲請求那位報信道士,立即帶她去察看傷者。
於是,那位年輕的上清門徒在前面帶路,兩人便一路朝瓊肜摔跌之處急急行去。
一路高低起伏的走來,山徑漸變崎嶇;周圍的山景,也漸轉幽僻。看來,這次小丫頭前去嬉玩的地方,又是個很難找到的僻靜場所。
由於漸轉幽僻,雖然現下時辰還只是申時之中,但從此處望去,夕日已完全沒入西北的山梁。山路旁邊的林木,已完全籠罩在一片黝暗的暮色中。現在只有頭頂那片天空中,還可以看到一團團明燦的彤雲——
那鮮紅的雲角,此刻看在居盈眼中,就似乎是小姑娘流出的鮮血一般。
一看那血樣的霞光,居盈便忍不住急切的問起前面的引路道士:
「請問道兄,不知還有多久才能趕到?」
聽她詢問,前面那位面相俊朗的年輕道人,忽的立住腳步,回頭一笑:
「姑娘急了?那就算到了吧。」
「……」
覺著這話費解的少女,還沒等下一句話問出口,便只覺著眼前一黑,然後便嚶嚀一聲,軟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時再去看那個道人時,卻見他那張端正面容上,在暮色中竟顯出好幾分猙獰神色。只聽他正咬牙切齒的詛咒道:
「張醒言,你搶我心愛女人,又害我在天下人面前出醜,好!今日我就要你百倍償還!」
……
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這人口中恨罵的那位張醒言,在跟弘法殿相熟弟子閒談好一陣後,便提著領來的米袋菜蔬,從抱霞峰前山歸來。
見西邊紅霞如染,醒言便想道:
「不知現在南宮公子走了沒有?如果沒走,就一起吃晚飯吧。」
就在他意態悠閒的漫步上崖之時,卻突然聽得耳邊一陣風響;等旋風略住再去看時,卻發現竹影中有一片潔白的布片,正在眼前石徑上隨風微微的起伏。
「這是……」
等他撿起這片似是裙邊一角的絹布時,藉著天上的霞光,看清上面正寫著幾個鮮紅的草字:
「盡速獨至黑松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