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分二朵,花開並蒂
——管平潮
就在醒言俯身探看那墜水玉蓮之時,卻無比詫異的看到,這朵雪玉蓮苞,在那悠然飄落、觸水之後,竟在須臾之間,綻放成一朵嬌美的水蓮。
見了這等異事,醒言趕緊翻身從柳枝上跳下湖岸,蹬掉腳上芒鞋,涉水去察看那朵正自盛開的白玉水蓮。
而瓊肜與寇雪宜,也立在少年身後的岸上,看著他去打撈那朵落水蓮花。
立在這朵玉蓮跟前,醒言發現,在這朵盛開水蓮的蕊心,正積出一面晶瑩玉潤的鏡鑒,煙澤瀲灩,光可照人。只是,在這面蓮蕊鏡鑒之中,現在映照出來的卻不是少年的面容,而是一位長髮少女的嬌柔背影。
而這位少女,雖然正背對著俯首察看的醒言;但她的身影,少年早已是無比的熟悉:
這位蓮中少女,正是那鄱陽龍宮中的四瀆公主,靈漪兒。
現在,靈漪身著一襲纖塵不染的雪色絹衫,坐在珊瑚石桌之前,正自以手托腮,支頤凝想;滿頭的烏絲,如瀑布般隨意的披散下來,顯得無比的柔順安然。
瞧靈漪兒這般少有的恬靜情態,估計現在這女孩兒正是神思縹緲吧。
當隔了兩三個月後,再次看到靈漪兒,醒言忽覺得這眼前的小龍女,前所未有的親切起來。瞧著她這副嫻靜的樣子,醒言臉上不禁現出一絲微笑,忖道:
「以前倒不知道,這靈漪竟也有發呆的時候。」
「沒準兒,說不定已是睡著了吧。」
而靈漪現在身下坐著的這腰鼓樣鏤空白玉凳,還有身前那海玉珊瑚石桌,對醒言來說頗為熟悉:
「呣,這兒應該便是俺上次去過的靈漪閨房吧。看來這龍宮的寶貝真個神奇,竟能傳來千里之外的景象1
「也不知靈漪知不知道我在看她;也許真是睡著了吧……」
正自少年心中胡思亂想之時,卻見那一直悄然不動的出神少女,似乎突然覺察出什麼,驀然轉過臉來,正與這凝目注視她的少年四目相對:
這一刻,醒言清楚的看到,那鏡中人兒的眼眸中,正閃動著一絲驚喜的光芒,然後便對他舒展開那深鎖的嬌顏,嫣然一笑……
這朵並未雜糅太多情感的笑顏,映在少年的眼中,卻讓他覺得是那麼的自然親切。
此時的靈漪,似乎再也不是那高不可及的龍宮公主。對醒言來說,眼前這位蓮心少女,便像一位久違的老朋友一般,正在對自己展露著發自內心的笑顏。
見靈漪巧笑嫣然,醒言便也自然的報之一笑。
「這蓮花能不能傳遞聲音?」
少年心中這般想著,便要說出那問候之語,試試那靈漪能不能聽到——正在他這問候話兒剛要出口之時,卻突然發現那水中的容顏,正變得模糊起來。
慢慢的,在醒言無奈的目光下,那蓮鏡中的少女,便漸漸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人像幾不可辨。
最後,這面玉蓮蕊心的水鏡之中,便如同普通的清水一般,只是倒映著少年悵然的面容,再也看不到分毫靈漪的影子。
初時,醒言還有些不死心,又等了一會兒,希望這玉蓮中能夠重新出現那靈漪兒的影像。只可惜,面前蓮朵仍舊平靜無奇,雖然蓮心晶澤依舊,但已看不到任何遠方的倩影。
又呆立了一會兒,醒言才俯身將那朵蓮花輕輕捧離水面,看著它在自己的眼前慢慢閉合,重又化成一朵玉石蓮苞。這時他已經有些神思不屬,倒沒有開始那般驚奇。
不過,見著這玉蓮閉合的一幕,醒言心中倒是一動,當下重又將這蓮苞放入湖中——只可惜,雖然這玉蓮又自輾然綻放,但那蓮蕊之中,仍是沒有絲毫異樣。
徹底死心之後,這位向來沒啥心事的少年,現在倒頗有幾分悵然若失;在他心中,不住的回想方才看到的那朵粲然的笑顏,連自己如何回到岸上,如何再次爬上那「樹床」,都毫無知覺。
不知不覺中,那首國風中的著名詩篇,正在少年的心中被反覆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不知怎的,這位一直都安於這山中清閒歲月的少年,經了這一段插曲,心中倒起了一些波動。
重又臥到那柳枝上,自然逃不掉那小瓊肜好奇的追問。醒言也不隱瞞,當下便將那靈漪的事兒跟小丫頭略說了說。當然,那些實在過於驚世駭俗的地方,少年自然不會跟瓊肜細表。但即使這樣,小女娃兒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看那神情,看來這小女娃兒把這當成一個有趣故事了。
不過,對小女娃兒來說,現在在那雪宜姐姐之外,她又多了一位「靈漪姐姐」;這一收穫,竟讓小瓊肜歡欣鼓舞了好半天。
而在這小女娃兒開懷之時,她這位唯一的「醒言哥哥」,經了方纔那段插曲,卻再也沒有了那臥柳高眠的興致。過得一陣子,醒言便攜著瓊肜雪宜二人,往那抱霞峰千鳥崖回轉而去。
正在這崎嶇的山道上行走時,醒言偶爾往旁邊山坡上一瞅,卻恰巧看見一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正在道旁那陡峭的山坡草叢中,不住的撥草翻尋,似乎正在尋找著什麼重要物事。若是說他在採藥,卻又不像,因為他背後並無藥蔞,手中也無藥鋤。
「瞧這樣子,莫不是這上清弟子掉落了什麼重要之物?這山坡如此陡峭,一不小心便會失足滾下山去——我還是過去幫幫他吧。」
心裡這般想著,醒言便跟身邊二女說了一聲,然後便小心翼翼的踩著斜坡上呲出地表的石礫,手上略攀著蜿蜒的籐蔓,小心的向那上清弟子靠去。
只不過,大大出乎醒言意料之外的是,待他趕到得那小道士的跟前,問清楚事情緣由之後,卻覺著有些哭笑不得:
原來,這位正自仔細搜尋的上清弟子,並不是在找什麼遺失之物。他如此落力的翻尋,原來竟是在尋找這羅浮洞天中可能埋藏著的法寶道器!
略略寒暄幾句,醒言便知道,這位一心找寶的少年弟子,名叫田仁寶,是那朱明峰崇德殿中的年輕弟子。這田仁寶生得圓頭圓臉,面相柔和,一副親切之像;和醒言說話之間,語氣也甚是溫和。
只不過,待一提到這找寶之事,田仁寶臉上便現出無比的堅決之色。
見醒言對他所言露出頗為詫異的神情,這田仁寶便將他心中的想法,跟少年和盤托出。其意大略便是:
這羅浮山乃是世間一等一的洞天福地,又是那天下第一修仙教門上清宮的所在,千百年來,這山中自然是高人輩出,說不定還常有那神仙往來。因此,在這羅浮山野之中,一定會有那前輩高人因為各種原因,而遺留下來的仙家寶物。
這位田道兄堅信,只要他細心尋找,總有一天會讓他找到那法力強大的道家法寶。到那時,不用怎麼費力,他的修行自然會突飛猛進;而且,以後若下山去除魔衛道,有這等厲害的法寶在手,那些個邪魔妖怪,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說到這兒,這田道兄那張溫和的圓臉上,已經是神采奕奕;由於激動的緣故,現在他滿臉上都塗上一層興奮的容光;看來,他已經沉浸在那不知已想像過多少回的美妙景象之中!
見他這副模樣,醒言倒忍不住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生怕這位田道兄,激動之下一個不察,就此滾下山坡而去。
想來,這位熱衷找寶的田仁寶,大部分時光都花在這渺無人跡的山野之中,半天都沒人和他說話。因此,好不容易醒言前來詢問,當下這一番暢想,說得真可謂是滔滔不絕。而這一番話語說得如此順暢,毫無阻滯,想來應該已是在被他心中已不知念叨過多少遍。
現在,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說出來,固然是為了解釋給醒言聽;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為自己鼓勁。畢竟,這天長日久的堅持下來,也不容易。
只不過,雖然這田道兄說得起勁,但對於他這找寶的念頭,醒言卻很有些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事有些虛無飄渺。且不說那真正的仙家寶器,會不會被隨便丟落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即使有,那要在羅浮山這樣一座方圓五百里的大山場中找出來,也無疑是大海撈針。
當然,按典籍上記載,有不少仙器,即使被深埋在地底下,也自有寶氣沖天,光射鬥牛——但,若真是如此,則早已被人挖去了。這麼一思量,便知田仁寶這想法,若要成功,實在太難。照醒言看來,若有這等工夫,還不如潛心修煉,那樣說不定還能早些入得大道。
只不過,雖然心底有些不以為然,但見著眼前這位上清小道士臉上堅毅的神色,醒言也不好說出多少掃興的話兒來。但若是不說,又如骨鯁在喉;當下,少年便挑了些委婉的詞兒,跟這位田道兄表達了一下此事的艱難,暗喻此事頗不可為。只可惜,對於他這番好意,這位田道兄卻完全不以為然;在聽出醒言言語之中的否定之意後,這位心性執著的上清弟子,似乎還要與少年展開爭辯。
見此情形,醒言也頗為無奈,只好放棄了這沒啥效果的勸誡。
不過,既便如此,這位上清宮四海堂堂主,還是為門中弟子的人身安危著想,耐心的提醒了這位一心找寶的小道士,讓他在這陡坡峭巖中找寶之時,一定要注意那腳下的安全,以免一個不小心,那後果便不堪設想。
這番話語,醒言倒是說得直截了當。因為他瞅了瞅這四下的地形,即使是他這位自幼生長在山野之中的子弟,看著這陡峭的地勢,心中也頗有些惴然。
而這位田道兄,雖然覺著眼前這少年不能理解自己如此正確的想法,心中頗有些沮喪;不過,聽得他這番情辭懇切的提醒,田仁寶心下也頗為感激,誠懇的謝了一聲。然後,便道了一聲別,攀援著往別處搜尋而去。
見著這位田道兄執著的模樣,醒言心中倒也有幾分讚歎,轉念想道:
「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看這田道兄這般堅持,說不定有一天,還真會讓他找到那威力強大的法寶!」
「呵∼想不到我上清門中,倒也是頗多趣人。」
這般思忖著,醒言重又攀回到那山道之上,與二女匯合,一路灑下那小瓊肜的歡聲笑語,朝那千鳥崖歸去,
這樣讀經教字、遊冶避暑的閒散日子,愜意悠閒,著實讓醒言樂在其中。
可惜的是,這樣悠閒的日子,似乎現在就要暫且到頭了。
原來,這位四海堂少年堂主,一日忽接得那飛雲頂上的通告,言上清宮中每季一次的講經會,便要在七月初一那天召行;而按照慣例規程,他這位四海堂堂主,作為上清宮中的「長老」之一,也要在這講經會上,給上清宮眾多後輩弟子講演經義。
而這位接到通告的少年堂主,初聽得信兒時,還頗有些不以為意。講就講吧,畢竟那些道家典籍,自己還是看得不少;到得那講經會上,估計也能講出些義理來。
只不過,待仔細想想,醒言頭上卻是冷汗直冒。因為,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從小到大,自己還從來沒在那眾目睽睽之下,講過啥正經的說辭,更遑論要在如此正式的場合,面對如此眾多的上清門徒——要知道,這些個上清弟子,可都是那天下的一時之選!
「呃∼似乎也沒那麼糟糕吧?我近來也有在這四海堂中講習……」
醒言這般安慰自己;但很可惜的是,在瞥了一眼旁邊那兩位一個稚齒、一個妙齡的女弟子之後,醒言心中還是禁不住一陣發虛。在他的眼前,忽然呈現出一副可怕的圖景:
就在那闊大恢宏的講經堂中,上清宮中眾門人濟濟一堂。而自己這上清宮四海堂堂主,立在眾人面前,本應是侃侃而談;但不幸的是,在那上清宮幾百名青年才俊的灼灼注視下,自己卻是一個字兒也講不出,「足將移而趔趄,口將語而囁嚅」,只好等著在所有人面前大出其醜!
「這可該如何是好?」
在入得羅浮山兩個多月後,少年陷入了他第二個「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