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五卷 第九章 雲浸几案 冰紛筆上之花
    待回到千鳥崖上,醒言發現那瓊肜、寇雪宜二人,還未回來。剛才去藏經閣那一陣折騰,興奮過後,還是覺著有些倦憊;他便在這袖雲亭中的石凳上歇著,讓這橫崖而過的清涼山風,吹去自己這一身的倦意。

    又歇了一陣,正自看著眼前山景之時,便見到自己這四海堂中的其他兩個成員,正從崖前石徑上,遠遠的走了過來。前面蹦蹦跳跳的,自是那瓊肜靈動的身影;後面那個窈窕從容的身姿,則是那端莊謙抑的寇雪宜。

    等這二人回到崖上,這小瓊肜見著自己的醒言哥哥,正在這袖雲亭中發呆,便跑到他的身前,獻寶似的將她倆在山中採得的那些新鮮果實,一一擺在他身前的石桌上。這些或紅或橙的果實上,還閃耀著一些水光,應是她們在回來之前,便已在那山澗溪水之中,預先濯洗過了。

    看來,這瓊肜小女娃在摘尋野果方面,還真有一番不俗的本事。待醒言隨手拈起一枚果實,放在嘴裡輕輕一咬,便立時覺著一股香甜醇美的汁液,破皮而出,瞬間便佈滿自己整個舌端。而在那甜美的滋味之外,更有一番清新涼爽之氣,隨著這果實汁水的下嚥,輾轉流過全身,端的讓人愜意無比!

    在品著如此佳味的同時,醒言還不忘在那吮食間隙,口齒不清的讚美她們幾聲。

    看到哥哥如此喜歡自己摘來的水果,這個正在貪吃年紀的小瓊肜,卻似是比自己嘴裡吃著,還要高興,只管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少年哥哥。在看著他嚥下舌間最後一口果液後,瓊肜便滿含期待的問他這果實味道如何。

    很顯然,聽她相問,醒言自是讚不絕口。在得到他肯定答覆之後,小瓊肜才心滿意足的拿起一串果實,倚到一旁享用去了。

    而那位寇雪宜寇姑娘,經得方纔那一番趕路,那白皙的臉上也現出一絲血色;看在醒言眼裡,便覺她現在的樣子,不再像往日那般清冷。只不過,她臉上的那副神情,卻還是那漠不經心的模樣。

    見她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醒言便笑著讓她也嘗嘗這些果實的滋味。

    聽得堂主相邀,這寇姑娘便應了一聲:

    「是。」

    淡淡說完這個簡單的字兒,便隨便撿出一個橙色野果,開始輕輕啖食起來。

    看著寇雪宜還是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醒言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雖然,他自己雙親俱在,卻完全能夠理解,這位妙齡女子失去父母之後的淒愴痛楚。怪不得常有那「如喪考妣」的說法,現在看她整日裡這副懨懨的神態,便知這位寇姑娘,雖然在這千鳥崖上不虞衣食,自己和瓊肜平日裡也和她笑談無忌,但自始至終,她都好像沒能從那喪失親人的痛楚中完全恢復過來。

    也許,這些刻骨銘心的痛苦,需要更長的時光,來慢慢消磨、沖淡。

    心中這麼思忖著,少年倒有些慶幸當日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若是那天不管不顧,那眼前這位弱女子,還不知道要在那風塵之中,怎樣的顛沛流離呢!

    想到這兒,醒言不免又想起那位千里來尋自己的瓊肜來,當即便轉過頭去,看看這個小女娃兒——這一瞧不要緊,倒讓少年啞然失笑!

    原來,與寇雪宜那般莊嫻的吃法不同,這個瓊肜小女娃,吃相卻很有些饕餮之態。現在這小姑娘,正倚在亭邊欄柱上,將那果實咬得汁水橫流,溢出唇角,塗滿在那紅撲撲的臉蛋兒上。

    看著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小少女,醒言倒沒準備將自己習得那「旭耀煊華訣」的事兒告訴她。畢竟瓊肜還小,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知道後若是無意間將這事說給別人聽,那自己這遮掩法兒就不靈了。到了那時,若要自己再想其他法子,倒也大為頭痛。

    至於這位寇姑娘,雖然對自己一直恭恭敬敬,但似乎常常是神思不屬,那心思兒也不知游離在何方。因此,更是不必將此事跟她贅言。

    少年張醒言,跟他這位嬌憨可愛的瓊肜小妹妹,還有這個有著冰清玉冷之氣的寇雪宜,在這午後的千鳥崖上,便這樣樂融融的啖著這些清涼香甜的野果,任山風拂面,任日光西移,一時間倒也是無比的陶然適意。

    許是習得那旭耀煊華之術,解了心頭一大隱憂的緣故,這日傍晚,在那夕陽西下,雲霞滿天之時,醒言覺著興致頗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笛神雪,開始吹奏起婉轉悠揚的笛曲來。

    在這夕鳥歸巢之時,醒言吹奏的自然又是那並無確切曲譜的自創曲兒:「百鳥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笛音中,間或跳動著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靈之處輕盈閃動,若有若無,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鳴唱一般。

    聞得少年玉笛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結群盤旋於附近山巒林木上空的鳥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飛集到這千鳥崖上,隨著醒言玉笛曲調間的高低婉轉,在他身周追翎銜尾,翩翩翔翥,

    眼前這鳥雀翔集的場面,那小瓊肜早已是見怪不怪。見哥哥又吹起這引鳥的笛兒,這小女娃兒便聞聲而至,顛顛的跑來,只管在少年的身周,與這些鳥雀一起追逐翔舞。而在那追跑雀躍之間,這瓊肜小女娃,竟也能身輕如燕,常常仿著那鳥雀翔舞的姿態,也在那半空中轉折滑翔,便似肋間生了雙翅一般。

    此時,她那束髮的絲帶,也曳在身後蕩蕩悠悠,隨風流動,就像那飄逸的鳳凰尾羽——瓊肜這番凌空浮轉的姿態,倒頗像那遊俠列傳中所描摹的技擊之舞。

    千鳥崖上這般千鳥翔集的景象,對那位入山不久的寇雪宜來說,卻是她頭一回瞧見。因此,當她立在旁邊聽笛,見著這一幅人與鳥共存共舞的和諧景象時,臉上便現出無比驚奇的神色。

    現在,在寇雪宜那雙向來都似靜瀾止水的明眸之中,也開始漾動起一絲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醒言一曲吹畢,瓊肜便跟那些鳥兒雀兒,咕喃著只有她們之間才能理解的話兒,似乎正在那裡依依不捨的道別。

    醒言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經的問她:

    「妹妹啊,你在跟你的鳥兒朋友說什麼呢?」

    「嘻∼我在囑咐她們呢!」

    「哦?囑咐什麼呀?」

    「我剛告訴她們,等下次哥哥再吹曲兒時,一定要記得再來和瓊肜一起聽!∼」

    說這話時,小女孩兒的語氣鄭重其事。

    瞧著小瓊肜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一股憐愛之情,自醒言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著跟這小丫頭打趣之時,卻忽聽得那素來較少說話的寇雪宜,正用略顯生澀的語調問道:

    「這些鳥……為何不怕人捉?」

    言語之間,頗有些遲疑之態。

    寇雪宜這句問詢,傳到醒言的耳中,倒讓他頗有些驚訝——倒不是她的問話匪夷所思;而是因為自從那次求自己收留她之後,在平常的日子裡,這位寇雪宜寇姑娘,便幾乎沒怎麼主動跟他說過話。

    「是啊!醒言哥哥,為什麼呀?」

    聽雪宜姐姐這麼問,旁邊的小瓊肜,也附和著發言,一臉專注的期待著醒言哥哥的回答。其實,這小丫頭跟這些鳥兒,不知道溝通得有多好!

    既然這平時難得主動說話的寇雪宜開口問詢,醒言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將這「百鳥引」之術個中涵義,用她們較能理解的方式,認真的解答起來:

    「我所吹的這笛曲兒裡,含有與那些禽鳥交接之意。吹出這個曲兒,只不過是為了將這意思告訴那些鳥雀。」

    「這首笛曲,其實並沒有確定的譜調。因為若要得那鳥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機心,敞開胸懷,告訴那山中的歸鳥,我要與她們同憂同喜,同棲同飛,同沐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們那歸林的喜悅。那些鳥雀,雖非人類,但自有其通靈之處。聽得俺這首笛曲,她們自會知道,我這裡並沒有張開的羅網,而只有與她們一同欣喜這天地造化的誠摯之意。」

    「那什麼是機心呢?」

    在那寇雪宜似懂非懂之時,這瓊肜口快,聽不懂「機心」二字,便立即開口詢問。

    「說到這機心,可有一個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哥哥快講給我們聽!∼」

    「嗯!在從前,有個人住在海邊,非常喜歡海上的鷗鳥。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邊,和那些鷗鳥一起玩。這人非常討那些鷗鳥的喜歡,常常有上百隻海鳥簇圍在他的身邊。」

    「咦?這人和哥哥好像哦!」

    「呵∼是嘛!再說這人,有一天,他父親對他說道:『我聽說那些海鳥,都喜歡隨你一起遊玩;那你就幫我捉一隻來,讓我也來玩耍一下。』兒子聽了父親的話,覺得從自己身邊那上百隻海鳥裡,要捉得一隻鳥兒來,非常容易,於是便滿口答應,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邊引鳥。」

    「那他捉到鳥兒了嗎?」

    小瓊肜一臉擔憂之色。顯然,她是在替那可憐的鷗鳥擔心。旁邊,那位寇雪宜寇姑娘,也在認真的傾聽。

    「沒有!等這人到了海邊,卻奇怪的發現,那些平時總願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鷗鳥,只肯在天上盤旋,一隻都不肯飛下來!」

    「這是為什麼呀?」

    瓊肜不解的問。

    這個心直口快的小丫頭,間插著發問,倒將他這故事的敘述,襯托得恰到好處:

    「這就是因為那人有了機心啊!他心裡想著要給老父捉一隻海鳥回去,存了對那些鳥兒不好的心思;那些聰明的海鳥,就再也不肯飛下來和他一起玩了!」

    「這不好的心思,就是機心!」

    這兩個女孩兒,聽完醒言這番話之後,反應各有不同:寇雪宜若有所思,小瓊肜則拍著掌兒讚道:

    「故事真好聽!」

    這天真的小姑娘,卻完全沒想到,當初她因為醒言的符菉,現出自己不喜歡被人看到的真身,但卻還是一心只想和哥哥在一起,這裡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直覺著,這個有著好聞氣息的大哥哥,對她毫無「機心」。

    不過,這瓊肜卻不懂得如此歸納,只在那兒一臉崇敬的望著她的醒言哥哥,問道:

    「這故事是哥哥做的嗎?」

    「呃……不是哥哥寫的。我也是從書裡看來的。」

    「那寫這書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講這故事的書,叫作《列子》。寫它的人叫列禦寇,據說還是我們道家的仙人呢!所以,也有人把這書叫成《沖虛道經》。我房裡就放著一卷!」

    「哥哥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瓊肜便笨笨的,只會畫自己的名字∼」

    看起來,瓊肜對那列子,似乎並沒啥特別的反應。

    「呃∼其實這也不難,如果妹妹願意,哥哥可以叫你認字啊。只要識了字,以後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認字!」

    一聽自己以後也能讀懂哥哥才能看的書,這瓊肜小丫頭便興奮起來,在那裡雀躍歡呼不已。

    「雪宜姐姐,你認識字嗎?」

    小姑娘興奮之餘,也沒忘旁邊她的雪宜姐姐。

    「我卻不識字。」

    聽得瓊肜相問,寇雪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說完這句話,她那雙似乎永遠沉靜的眼眸中,卻突然燃起熱切的神色,似乎她對這識字之事,也非常感興趣。但許是囿於她自己給自己賦加的奴婢身份,雖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囁嚅,似乎並不好意思出聲相求。

    寇雪宜這番欲語還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醒言眼裡。

    「原不知這寇姑娘也是如此好學。這倒是件好事;也許可以藉著習字,來沖淡她心中那番抑鬱之情。不過瞧她的脾性,俺這出言相邀時,倒不能太著於痕跡。」

    於是,少年便似乎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

    「寇姑娘,你也一起來學字麼?」

    「我……也可以嗎?」

    果不其然,聽得少年相邀,這寇雪宜還是有些遲疑。

    「當然。」

    雲淡風清的語氣,卻飽含嘉許之意。

    「那就多謝恩公!」

    ——讓醒言、瓊肜二人都沒想到的是,聽得醒言出言應允,這位平素皆稱他為「堂主」的寇雪宜寇姑娘,現在又口稱「恩公」;而她那纖妍裊娜的身姿,更是盈盈一拜,竟向少年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禮來。

    「寇姑娘快快請起!」

    見此情形,這位受她禮拜之人,趕緊趨前一步,將她雙臂攙起——在觸及寇姑娘雙臂之時,醒言發覺她渾身微微顫動,竟似是激動萬分。

    看到她如此鄭重,醒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溫言說道:

    「寇姑娘,我只是在閒暇無事之時,教你和瓊肜妹妹讀文寫字而已,不計較師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禮。」

    在醒言看來,這寇姑娘方才大概是尊他為師長了,才會行如此隆重的拜禮。若是奉他為師的話,這般禮儀倒也不算過分。

    「以後還請寇姑娘不要如此拘禮,否則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隨著這一聲應諾,那已然立起的寇雪宜,似又回復到往常的模樣。

    於是,第二天醒言便去那擅事堂,領來足夠的紙墨,開始教瓊肜二人讀書習字。待開始教授之時,醒言才知道,這寇雪宜與那瓊肜一樣,可以算是隻字不識。這也不奇怪,那時一般人家的兒女,即使那男子也不一定有習文的機會,更何況是女兒之身。

    因此,醒言便回憶著當初季老學究對他的啟蒙之法,開始有板有眼的教這兩位女孩兒習字起來。在這習字開始之時,對這兩位毫無基礎的女弟子,光是教她們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費得醒言老大功夫。

    頭幾日,這兩個女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會得那握管之法。而這幾日順帶教授的文字,雖然是那些筆畫最少、平時又最易碰到的字兒,但被這兩位姿容嬌美的姑娘筆底寫出來,卻還是殊為難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過雨後泥地一般!

    雖然這習字入門甚難,但那平常似乎總是神思不屬的寇雪宜,在這此事上卻是異常的堅韌專注,毫無氣餒之言。見雪宜姐姐這般用心,那位正在貪玩年紀的瓊肜小女娃,在自己哥哥面前,自然也是絕不甘心落後。

    於是,自這一天起,便可見到這四海堂裡的石屋窗前,又或那臨崖而立的袖雲亭中,常有兩位少齡女子,身前卷本橫陳,手中柔毫輕捏,在一位清俊少年的導引下,細緻認真的描摹著文字。

    也許無須計較她們書寫的內容;就這般臨幾拈管的端嫻姿態,本身便已是一幅曼妙清雅的畫圖——

    身處清幽之境,教習婉轉娥眉,人間至樂,亦不過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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