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又到了醒言該下山巡察田產的日子。
說起來,這羅浮山下的千頃良田,對上清宮來說頗為重要。但上清宮與它的佃戶關係向來不錯,這個巡察田產的差事,其實基本無事可做。
現在,為了避那盛夏的日頭,醒言便尋得一處樹蔭坐下,半倚在樹幹上歇息。雖然,間有那斑駁的日影,透過枝葉映在他身上,但在這綠蔭裡,經那田野間的清風一吹,著實愜意。
醒言在這樹底下納涼,那位跟他而來的瓊肜小姑娘,卻一時閒不下來,正在那田間地頭玩得起勁,一會兒采采那田埂邊的野花,一會兒又蹦蹦跳跳的去追逐蝴蝶——在那追跑之時,小瓊肜頭上紮著的兩條鮮紅絲帶,不住的隨風飄飛,本身便宛若那蹁躚的彩蝶,在這片濃綠之中盤桓、飛舞。
奔舞之間,小姑娘那紅撲撲的嫩臉上,沁出點點汗珠,便似那粉荷上的晶瑩露珠一般。
看著瓊肜那無憂無慮的活潑身姿,醒言臉上也不覺現出一絲笑意,心中想道:
「這小女娃兒倒是精神十足,也不怕這天氣炎熱。」
正在他看著瓊肜玩耍,享受著綠野涼風,無比閒適之時,忽聽得有人在耳畔說道:
「唉,真是怪事!竟有妖怪敢來這羅浮山下作亂!」
醒言聞聲轉頭,見說話之人,是一個年紀不甚大的農人,也來這四五棵大樹遮成的綠蔭下歇腳。一把鐵鍤,正擱在他身旁旁。
「妖怪?」
正自無聊的少年,聽得農夫這麼一說,立馬兒便來了興趣。
「是啊!這位小道爺還沒聽到風聲?」
「還沒聽說。」
現在已將近正午,雖然天上有片片縷縷的流雲,但這頭頂的日頭還是頗烈,這農人便安心在這兒歇腳。現在見有人搭茬,自然是有問必答,將這近來村中的大事,一五一十的說與醒言聽。
原來,因為上清宮的緣故,這羅浮山腳下,向來便是景氣清和,從無妖怪作亂。近日不知怎的,竟有一隻蛇妖,在附近出沒,據說還傷了幾個人。這妖怪來這羅浮山下搗亂,倒真些太歲頭上動土的意思了。
剛聽這農人說起時,醒言還以為這只不過是鄉間捕風捉影的傳聞罷了。但這農人言之鑿鑿,說他們村中,已有好幾人遭那蛇妖襲擊,並且還受傷不輕。然後,便向醒言描述那蛇妖的可怕樣貌,說它眼若銅鈴,身如巨木,長得無比的嚇人——那諸般景象,雖是旁人見得,但他說得繪聲繪色,倒似是親見一般。
雖然聽他說得活靈活現,言語間又常常賭咒發誓,但醒言心中卻還存著些疑慮,問道:
「既然有這蛇妖傷人,但你們為何沒請我上清宮的道人,來降服妖怪?我上清宮中可是有不少法力高強之人哦!」
「唉,這個俺們也想到了,也曾央得貴教的幾位道爺來過!」
「哦?那結果如何?」
「唉!」
只聽他重重歎了一聲,道:
「一樣沒用。沒成想那蛇妖竟如此狡猾,見有上清宮道人在此,便只曉得躲在自家洞裡,再也不肯出來!」
「是嗎?呵∼這些成精之物,倒是蠻有靈性!」
聽得農人的敘說,醒言又想起數月前那饒州祝宅之中的榆木凳妖來。
「看來,今天那蛇妖也不會出來了。」
這位上清宮的少年道長,隨便的說了一句。
「那可說不定。」
旁邊這農人,也是無心的應了一聲。
「……」
待兩人都反應過來時,那農夫倒有幾分尷尬,訕訕道:
「雖說道爺您年紀不大,但畢竟也是那羅浮山上下來的;有您穩坐在此,那妖物自然是不敢……」
話剛說到這兒,卻突然停住——因為此時兩人都聽到,在那時鳴時歇的夏蟬叫聲中,竟隱隱聽得有女子呼救之聲傳來:
「蛇妖……救命……」
這斷斷續續的呼救聲,順著風聲清晰的傳到這兩位閒扯之人耳中。
聽得這呼救聲,醒言猛然一驚,抬頭一看,卻見那原本在附近嬉玩的瓊肜,現在已是不見蹤影!
霎時,少年便似被蠍子蜇了一般,一下子便跳了起來,攫起農夫那把鐵鍤,便朝那呼救聲傳來之處,風一般的衝了過去!
「瓊肜素有異能,應該不會輕易就被蛇妖傷到吧?」
一邊發力急奔,一邊安慰自己。
雖然極力讓自己寬心,但離得那斷續呼救聲越來越近,醒言那顆心,也揪得越來越緊,渾沒心思去細細察堪,那呼救之聲,倒底是不是瓊肜傳來。
等奔得近了,這個心急火燎的少年才發覺,前面不遠處那個呼救之人,並不是自己那瓊肜妹妹——距自己大約數十步開外的一片林邊空地上,正有一個荊釵布裙的年輕女子,在不停的掙扎呼救;而在她的身上,正盤踞著一條胳膊粗的黑色蟒蛇,在不停的收縮絞動著!
見此情景,少年這顆高懸的心,倒反而放了下來。雖然這蟒蛇看起來塊頭不小,但對於醒言這個山裡出身的少年來說,這樣的大蟒並不罕見。
「慚愧!倒虛驚了一場,還真以為是啥蛇妖。原來只是這樣的蛇蟲!」
醒言他家,便是獵戶出身;這種捕蛇事體,自是頗為熟諳。當即,他便將手中那把鐵鍤,擱在一旁,然後便專撿那被日光曬得滾熱的地面,不動聲色的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而那條大蛇,在醒言靠近之時,似乎毫無察覺,只顧在那裡死纏著那個女子。
在離那蛇約摸還有四五步遠,正在輕輕靠近的少年,便停了下來,略略打量了一下眼前蟒蛇的方位——然後,便見他突然起步,一個箭步急躥了上去,手掌戟張,一下子便準確的掐在那蟒蛇的七寸之處!
雖然,也許在旁人眼中,少年這番舉動,似有些驚險莽撞。但正所謂會者不難,醒言方纔這一連串動作,有驚無險,諸般行動,盡皆拿捏得恰到好處,分毫不差。
現在,他的右手掌,正死死扼住那大蟒的七寸,左手則緊緊抓住圓滾滾的蛇身,一起使力,將它從女子的身上剝離。
這條渾身黑鱗的大蟒,雖然百般作勢,回頭張嘴要咬醒言,以擺脫眼前的困境。但很不幸的是,它那最緊要的頜根七寸之處,已被這大力少年死死的掐住,任他如何扭擺,卻也是傷不得少年分毫。
眼見這條大蟒被自己牢牢擒住,醒言也安下心來。回頭看看那個滿面灰漬的女子,現在似乎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少年便以格外溫和的語氣,婉言寬慰道:
「這位大姐,現在已沒事了。這條大蟒,已被俺擒住。你沒有受傷吧?」
剛說到這兒,卻見那個已被驚呆的女子,似乎突然醒悟過來,然後便在少年驚訝的目光中,一下子跪倒塵埃,悲淒的說道:
「多謝道長相救!小女子家中之人,都已被這蛇妖害死;妾身現已是無依無靠,想求道長再發發善心……」
「蛇妖?」
正在少年聽得這女子突如其來的求懇,有些不知所措之時,卻沒注意到,他手中那條大蟒,死死盯住自己,竟似在細細的打量!現在,少年這本就清俊的面容上,藹然可親,更是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雅沖和之氣。
「……道長大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只願為奴為婢……」
這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諳世情,少年手中還擒著那條大蟒,她便急於向他謝恩。正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卻突然覺著,手中這條已被自己牢牢擒住的大蟒,竟是劇烈顫動起來!
——待他低頭看時,卻這大蟒的身軀,竟是正在不住的膨大!
還沒等這在場的兩人反應過來,便見這原本只有胳膊粗的大蟒,已然蛻變成一條水桶粗的巨蛇!
「不好!真是蛇妖!」
還沒等醒言反應過來,便見這條巨蟒,輕輕一掙,便已然脫離了少年的控制。而那原本間雜著白色花紋的黑色蟒頭,突然間竟化成了一個男子人臉的模樣!在那嘴角兩邊,探出兩顆閃著白光的尖銳獠牙,讓蛇妖這蒼白的臉面,顯得無比的妖異恐怖!
現在便見這突然變異的蛇妖,便似發狂一般,將頭亂擺,臉上的神色,說不出的猙獰可怖,正在那兒吐字不清的狂喊道:
「可惡的人……都給我……去死!」
然後,便張開血色大口,揚起兩顆銳利的獠牙,一口向醒言咬來!
——乍逢劇變,雖然盡皆震惶,但醒言卻比那女子更先反應過來。見這蛇妖面目猙獰的咬來,醒言趕緊將頭一偏,避了過去。
只不過,雖然沒讓這蛇妖傷著臉面,但它廝咬的速度實在太快,醒言也只來得及堪堪一讓,卻被那蛇妖,死死的咬在了左肩之上!
剎那間,醒言便覺得左肩上一陣劇痛,然後便覺著有一種酥麻之感,裹挾著一股異常陰冷冰寒的氣息,朝全身流去……
「原來並不是無毒的蟒蛇!」
雖然劇痛攻心,但少年並沒有慌亂,奮力一掌,便拍掉正咬在肩膀上的蛇妖,然後迅疾發動那「冰心結」的法術,朝那蛇妖攻去——
在那冰氣及身之時,這蛇妖明顯一滯,動作也緩慢起來。但與上次那杜紫蘅中法不同,這蛇妖端的頑強,雖然中了法術,但並沒立即便被凍結,而是奮力將那水桶粗的蛇身,死死纏在少年身上,並且越勒越緊;而它臉上的神情,也是越發的狂亂猙獰起來!
那一刻,一股陰冷凶狠的妖異氣息,便如潮水般湧來,似要將這少年滅頂湮沒……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時,正奮力抗拒那蛇妖纏身的少年,卻突覺得身體裡那股太華道力,不待召喚,便自行流轉起來。
正如少年每晚在千鳥崖上所做的功課一般,這股太華道力,正將那潮水般湧來的妖氣,吸收、煉化……比之吸化那羅浮洞天中的天地元靈,這次的煉化,卻是如此的迅疾,一下子便將那洶湧而來的妖氣,給吸收得一乾二淨!
——這太華道力的煉化,並沒有就此終結。
待將那氣勢洶洶的妖氣吸納殆盡之後,這太華道力又倒捲過去,開始從那蛇妖身體裡,將它那些個狂亂之氣,吸化,抽離……
這一切,雖然只是發生在一瞬間,但對於那正陷於狂亂的蛇妖來說,卻似乎是那麼的漫長。
不過這樣一來,被這蛇妖纏身的少年,卻頓時解脫出來。當即,醒言便覺得身上一鬆,似乎身上這個正死力盤纏的蛇妖,力道一下子乏了許多。
醒言心思何等敏捷,當即就反應過來;值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也顧不得想得太多,趕緊便凝神貫注,專心運轉那「煉神化虛」之術——
卻見這個正自狂亂不已的蛇妖,隨著少年開始全神運用那「煉神化虛」之術,它那臉上原本無比猙獰凶悍的神色,卻突然轉化成萬般恐懼的模樣;然後,便聽他喉頭荷荷作聲,只來得及喊得一句:
「噬魂!……」
然後,便化成一座僵直的冰雕。
雖然見蛇妖這副樣子,但醒言吸取方纔的教訓,卻仍不敢鬆懈。還在那兒繼續施用那煉神化虛之法。
正在此時,醒言耳中忽聽得一聲嬌喝,然後便覺得眼前紅光一閃,一道影子便如旋風刮過——凝神一瞧,卻見眼前這原本還有一絲顫動的蛇妖,立時便碎成了千塊萬塊……
待那旋風般的紅影落定,醒言才看清這擊碎蛇妖之人,正是那一直在別處玩耍的小瓊肜。現在,這小女娃兒宛若粉荷的嬌靨上,竟帶著好幾分憤怒兇猛之色。
「呵∼」
見危機已然過去,醒言正要說話——卻突然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後便倒落塵埃——
在那遙遠深邃的黑影裡,似乎正有人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就要死了嗎?」
帶著這最後一個念頭,少年便墮入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