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醒言和瓊肜看到,從那崖前蜿蜒上山的林蔭夾道上,正在有一人,遠遠的朝這千鳥崖走來。
「怪了,這大熱天的,會有誰會來這四海堂呢?陳子平?不過看走路的樣子,不像。」
因為隔得頗遠,醒言一時也認不清來人倒底是誰。
又過了一小會兒,等那來人又走近了些,醒言才瞧清楚,原來這位千鳥崖的訪客,卻正是上次那杜紫蘅的要好之人,弘法殿清溟道長的大弟子,華飄塵!
「咦?他來做什麼?」
醒言心中暗自警惕,便小聲提醒了瓊肜一下。
不過,等那華飄塵上得石坪,跟這兩人表明來意,醒言才知道自己完全多慮了。
原來,這位弘法殿的大弟子,這番提著一簍酒菜前來,竟是要替他那位紫蘅師妹,來向醒言賠禮道歉!
——只見這位一身素衫依舊一塵不染的華飄塵,在這袖雲亭中,一邊在石桌上擺下幾小碟花生香豆之類的下酒菜,一邊笑著跟醒言說明來意:
「張堂主有所不知,那次紫蘅師妹回去後,經我一番勸導,也頗是後悔。但那女孩兒家臉皮就是薄,雖然明知自個兒做得不妥,可就是不好意思來開口相認。這幾天她越琢磨越覺得自己魯莽——這不,便央我過來跟張堂主說個道歉話兒。」
「哈哈,哪用如此多禮——那事我便一直沒放在心上!」
醒言聞言,爽朗一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懷。
說起來,這張醒言曾在那市井煙塵中混得許久,可謂是識人無數。這些年歷練下來,於那人情交接之上,也是頗為通達。正可謂是「聞絃歌而知雅意」,待聽得華飄塵這幾句言辭懇切的話兒,醒言便知他這番前來替他心上人道歉,並非作偽,確實是出於真心。
其實,自那日醒言不得已出手教訓過那杜紫蘅之後,這個清溟首徒華飄塵,便一直成了少年心中的一個疙瘩。雖然,自己向來是無所畏懼,但現在這千鳥崖上,自己的身邊多了瓊肜這個來歷特殊的小女娃;為她著想,多一個交惡之人,總不是好事。
現在看來,這個自己一直擔心的人物,卻也是那通情達理之人。曉得這點,醒言也甚是高興,當下便幫著華飄塵鋪排酒菜,並吩咐身旁的小女娃一聲:
「瓊肜,去幫哥哥拿兩隻陶碗來。今日我要與這華道兄好好喝上一回!」
「嗯!」
小女娃兒應聲而去,顛顛的跑到那石屋之中,拿出兩隻陶碗來。
於是,這醒言、華飄塵二人,便在這袖雲涼亭中,對著眼前綠意盎然的青山翠谷,聽著對面無名山上流瀑的水聲潺潺,開始喝起酒來。那瓊肜小女娃,則端著一小碟香豆,乖乖的坐在哥哥旁邊,吃著零嘴。
華飄塵帶來的這一小壇水酒,與當時大多數坊間所售米酒一樣,並不甚濃烈,清醇爽滑,正好喝來消暑——喝著清酒,吹著山風,真是好不快意!
推杯換盞幾番之後,醒言便聽那華飄塵問道:
「張道兄,聽說你曾跟那清河師伯學過法術?」
「嗯,是啊!」
少年順口答道。
「果然!」
——聽得醒言這隨便一答,那華飄塵卻似是恍然大悟,又喝了一大口酒。
「咦?華兄此話確是何意?」
醒言倒有些摸不著頭腦。
「愚意是說,既然張堂主曾跟那清河師伯學過法術,那紫蘅師妹敗在道兄手下,也真是不枉了!」
聽得華飄塵這回答,醒言心下倒是驀的一動,又想起當日靈庭子的一番話——當即,醒言便停下碗盞,認真的問道:
「那清河道長,法力真個高強?」
「那是自然!道兄也不必替自己的授業師傅謙虛——是不是清河前輩沒跟堂主講過?唔,也有可能,畢竟經過那場變故……」
現在,這位已有幾分酒意的弘法殿大弟子,一臉崇敬的說道:
「清河師伯,靈虛掌門首徒,為人清狂不羈,當年號稱『上清狂徒』;但又極有天資,修煉得一身高強的道法,連續四年在那嘉元會上獨佔鰲頭——以至於在第五年上,經三教長老一致議定,四屆冠壓同儕的弟子,將不必再參加道法比較……唉!如此想來,那清河前輩的道法,又豈只是『高強』二字可以形容!」
言語之間,這弘法殿大弟子,大有恨不相逢之意。
這位華飄塵,也是頗為豪爽;但一待他提到心目中的偶像,便忍不住開始絮絮叨叨,一邊飲酒,一邊敘說多年搜集來的清河事跡。
於是,這位聽眾的腦海中,便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直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不停更替交換:
一會兒,是饒州善緣處那個清河老頭兒,數年如一的嬉皮笑臉猥瑣模樣;一會兒,又變成那月圓之夜,萬山之巔,白衣勝雪,劍氣飄風的世外高人……
——華飄塵這一通話下來,直把少年的腦袋,灌得暈暈乎乎,倒真要以為自個兒已經醉了!
從這華飄塵散散碎碎的話裡,醒言還知道,那個老道清河,卻還有一個外號,便是那「天一酒徒」,正說他極為嗜酒——這事兒,醒言倒是深信不疑。
說起來,這次華飄塵提著一罈酒來,便是推此及彼,料定這四海堂主,定然也是喜歡喝上一口!
不過,雖然相對於那陳子平來說,這華飄塵從長輩那兒聽來的前塵往事,要多上許多;但醒言聽了一會兒,卻發現,其實這位清溟首徒,對那老道之事,也是知之不詳;很多事兒在少年聽來,倒頗似那無稽的傳言。於是,待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話頭,少年便插上一句,問了一個自己最為想不通的問題:
「我說華道兄,方才聽你說起,那位清河道長,竟然是靈虛掌門的首徒——可為何會被遣去饒州善緣處?」
少年心中,才不信清河老頭兒那冠冕堂皇的「入世修行」說法!
「這個……」
正自滔滔不絕的華飄塵,卻似是一時被問住;皺著眉頭細細思忖了一會兒,才說道:
「這事倒不大聽師伯們提起;只隱約記得,清溟師尊曾偶爾跟我提過,他那位清河師兄,被委以看守天一藏經閣的重任,卻不知怎地,有一天竟將一個本門聖物給弄丟!所以,即使那靈虛掌門極為喜愛清河前輩,但也是大為震怒;雖然當時教中前輩,多有說情,但靈虛師尊還是重重責罰了清河前輩,禁錮了前輩一身道力,給遣出了羅浮山。」
「不過幸好,最近聽說清河前輩因引薦堂主有功,那一身禁制已被消除,真是天大幸事!」
說到此處,華飄塵以手加額,長長的噓了口氣,倒似那解脫苦難之人,正是他自己。
「聖物?」
一聽這詞兒,醒言卻立馬豎起耳朵,試探著問道:
「這聖物……是不是那藏經閣中的什麼珍異秘笈?」
長久以來,老道神神叨叨傳給醒言的這本『上清經』,對其來歷,少年私底下已經設想過多種可能……甚至包括那坑蒙拐騙。這次聽華飄塵一提「聖物」二字,醒言立馬便留起神來——卻聽那華飄塵遲疑的說道:
「呃、好像不是什麼經書。聽傳言說,倒似是清河前輩,冬天裡溫酒,誤拿了那聖物當柴……這個說法真是荒唐!不過門中長輩對於此事,一般都不再提起,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哦,原來如此。真是世事難料啊!」
想起往日那清河老頭兒的脾性,對於華飄塵認為是無稽之談的說法,醒言倒真有幾分相信——只不過,卻不敢直說出來,省得傷了席間和氣∼
當然,不管怎麼說,華飄塵這番話,倒是解了少年心中的疑惑:
「難怪那天靈庭子提出讓清河回山,那靈虛掌門甚不高興。原來這清河老頭兒,當年竟還闖出這樣的禍端來!」
這一番談話下來,倒讓醒言知道,難怪那陳子平對他這個大師兄如此崇敬。這個清溟首徒華飄塵,果然是個大好男兒,談吐之間甚為磊落灑脫。雖然帶著酒意,但說話還是非常得體。
看來,這華飄塵對這上清宮中的事體,倒是知道得不少。醒言便藉著這機會,又小心翼翼的問了句:
「華道兄,有件事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何事?儘管說來便是。」
「我上清宮中,是否對那異類靈物,一概視為寇仇?」
說到這兒,醒言怕華飄塵起疑,又添了一句:
「前些日在上清宮中,看到有位趙真人,竟是與一頭猛虎相伴。似乎掌門師尊也並不如何在意……所以我心中甚是疑惑!」
「哈∼原來是此事——可能張堂主來得這羅浮山不久,對本門還不是十分熟悉。我羅浮山上清宮,在天下道門中能佔得一席之地,便要歸功於謹遵那上清教祖的教誨,講求海納百川,兼收並蓄。我上清教門之中,對這天地萬物的理解,並不拘泥於一途。」
「就說那異類妖怪,我上清宮中向來便有好幾種看法。只不過我清溟師尊,倒是對那些個異類精靈,頗不以為然。」
「原來如此!」
聽得華飄塵這番解釋,醒言心下頓時大寬,趕緊又替這位華道兄斟滿一碗米酒。
那華飄塵也是談得興起,接著又說道:
「說起這兼收並蓄,在我上清宮中,雖然對於那修煉天道,以清心煉氣、靜養存神為主,但其他途徑,也並無特別拘束。比如那『玄素之道』的房中術,也並不禁止。只是,這房中之術,現在在我上清門中,已基本無人再修習了。」
「哦?這是為何?」
「因為門中曾有位靈初前輩,一心推崇玄素之道,謹遵那陰陽爐鼎之法——只是數十年修煉下來,不僅道法進展甚微,而且還……」
原來,這上清宮中,與靈虛靈成相同輩分的,卻還有位靈初道長。只不過,這位靈初前輩,向來只信奉以房中之術來修合天道。很可惜,他以此法修行,不僅那道法未有大成,還因那些個爐鼎女子,俱都慕他人材,再加上靈初前輩心軟,這多年下來,那些個本只是買來修合道法的女子,竟都成了他的妻妾!
現在,這位靈初前輩,已是兒孫滿堂;山上住不得,便去那羅浮山下,做了個兒孫繞膝的田舍翁。這飛雲頂上清宮,靈初道長已是不常來了。
有了他這個前車之鑒,現在上清宮中,一心只為修得天道的後輩弟子,俱都是暗自警醒,已沒誰再熱衷於那「玄素之道」了!
倒想不到,這上清宮中,竟還有這等趣人!聽華飄塵略微一說,醒言當下便有些忍不住笑意——
卻不防,少年身旁那位一直安安靜靜的小瓊肜,突然稚聲稚氣的問道:
「醒言哥哥,那房中之術是什麼?」
「呃、」小女娃這發問,卻難不倒醒言。這些天,少年常在四海堂中研閱經書,那本專講玄素之道的《純陽真經》,也是大致覽過,現在還留有些印象:
「這房中之術,也稱玄素之道,它是循那……」
剛說到這兒,少年的解說卻嘎然而止!然後,這位剛剛還在認真解答的醒言哥哥,便對面前這位一臉好奇的小小少女,正色說道:
「瓊肜妹妹,你還小。這房中之術,小孩子卻不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不應該知道?——呃∼哥哥啊,都說人家不是小孩子了!」
這小女娃兒嘟著嘴兒抗議。
「這個……呀!哥哥現在恐怕有點兒醉了,咋覺得有些難受∼嗯,瓊肜你去幫哥哥拿杯涼茶來,讓我醒醒酒。」
「好的!」
聽得哥哥有些難受,瓊肜便趕緊朝那石屋一路小跑而去。
只不過,經過石屋門側的那只石鶴時,這小女娃兒卻是偷偷停了一下,立定身子跟石鶴比了一下——卻有些沮喪的自言自語道:
「唉,和前天一樣,還是沒長高……」
「哥哥他什麼都好——但如果不總把瓊肜當小孩子,那就更好了!」
「唉∼真是世事難料啊∼∼」
小女娃兒學著醒言剛才在涼亭中的口氣,在那裡幽幽的喟歎了一下。
經了這個插曲後不多久,那袖雲亭中喝酒之人,也差不多酒興闌珊,華飄塵便告辭下崖而去。看著這位華道兄有些歪斜的下山背影,醒言心中頗為感慨:
「今日這一敘,也真值得——原來卻不知那位總是嬉皮笑臉的老道清河,當年竟還是這等傑出人物!」
「當真是世事難料!」
正在少年出神之時,卻忽聽得身旁「霍啦」一聲——回頭看去,原來是那位正在勤快收拾著碗筷的小瓊肜,卻不小心將一隻陶碗掃落在青石地上。當下,那陶碗便摔得四分五裂。
……
看著這散落一地的陶片,少年卻突然如遭雷殛,一時竟怔在那裡,說不得半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