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佚名
正在醒言呆呆的望著窗前這位如煙如幻的白衣少女,卻見她突然止住笛曲,轉過身形,對著醒言輕笑一聲,道:
「現在還想走麼?天上落雨了也∼」
燭光映照下,醒言終於瞧清楚了,靈漪兒現在的臉上,正掛著一絲得意的笑容。
見此情狀,醒言苦笑一下,心道:
「這丫頭還真個調皮。若不忙走,直接跟俺道一聲,不就成了?」
卻說靈漪兒將手中玉笛遞還給醒言,復又坐下,笑語盈盈:
「不要老在那兒不說話,便像只呆頭鵝——你倒說說我這『風水引』的曲兒如何啊?要不要學呢?」
醒言一聽此言,猛然想起還有這茬,趕緊忙不迭的的連聲答應:
「想學、想學!」
「呵∼若真個想學的話,先得叫本公主一聲師傅!」
「呃?公主?不是聽錯了吧?」
醒言心中納悶。不過在這學曲兒的緊要關頭,倒不忙岔開問這個。
醒言仔細看看靈漪兒,只見她那俏臉上,正充盈著慧黠的笑容。見此情狀,醒言便知這丫頭心裡還記掛自己先前對她的戲弄,這會兒正是要把便宜占回來。
「師傅!!」
——對醒言來說,若能學會剛才那呼風喚雨的玄妙曲兒,甭說叫一聲了,就是叫上千聲百聲,又有何妨?醒言這市井少年可不計較這個,那「師傅」二字,幾乎是脫口而出,叫得是又響又脆!
「誒!好徒兒∼挺乖嘛!這曲兒是——」
靈漪兒正要依諾給醒言背出那曲譜,卻突然止住;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算了,想來你的記性一定很差,這譜兒有好多,說了你也記不住。還是下次我把那曲譜書帶著,借給你參看修習吧!」
「那也成!!」
醒言自然是滿嘴答應。他心說,從現在開始自己可要小心伺候著這位女神仙。萬一惹得她不高興,說不定這位向來精靈古怪琢磨不透的小丫頭,便要食言而肥,那可大大不妙!
「對了,俺倒還真有一事不明,還請師傅示下。」
醒言拿出對老師季老學究的禮儀,語氣恭恭敬敬,似乎現在真是對著一位學問高深的前輩老師。
「說吧,乖徒兒。」
靈漪兒裝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似乎已對自己這老師的頭銜,安之若素。
「為什麼這吹吹曲兒,便能呼風喚雨、甚至引動天雷呢?」
「這個嘛——」
看了一眼正抻長脖子緊張傾聽的醒言,靈漪兒下意識的拉長了語調:
「問我,你算問對人啦∼」
架勢擺過,接下來靈漪兒倒也是認真的回答:
「這笛兒吹出來的五音,正對應那五行屬性:宮為土,商為金,角為木,徵為火,羽為水。若將這宮商角徵羽五音按一定的法門排列起來,再用那原本便不是凡物的玉笛神雪吹出,與那用道力輔助咒語,再施展出法術,有著相同的效果。具體為何會這樣,我便也講不清楚啦。」
「那曲『水龍吟』,聽說還是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已經有好多好多年啦,我都數不過來了。這首『風水引』,卻是我爺爺特地寫給我的,因為那『水龍吟』我吹不來。」
說到這兒,靈漪兒扮了個鬼臉;心下卻想到,爺爺還是蠻疼自己的。
這首『風水引』,在她家裡其實還有個別名,叫作「漪之思」。只是不知怎的,靈漪兒卻突然覺得這名字有些羞人,在這少年面前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醒言聽了靈漪兒這番講解,倒也是似懂非懂。雖然還不甚明瞭,但好歹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
現在別看醒言臉上那神色一如往常,可那內心裡,卻深深的感到一種震撼。這種震撼,對他來說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即使那晚馬蹄山上那樣詭異的電閃雷鳴,也沒能讓他的心弦,像現在這般震顫。
少年終於知道,自己以前所經歷的一切,並不是自己曾經認為的巧合。這些個能夠呼風喚雨、招雷引電的法術,在這世界上竟是確確實實的真切存在!
特別讓他感到興奮的是,聽靈漪兒剛才所言,這種種神奇玄妙的法術,竟似乎皆有義理可循!
——這靈漪兒「師傅」的一席話,便似在這位懵懵懂懂的少年面前,劃過了一道耀眼的電光,突然為他打開一道光華絢爛的大門,隱隱讓他看到了一幅以前從未敢想像過的壯美景圖!
且說靈漪兒,說完這席話,便發現自己眼前這少年,不知為何竟發起呆來。正想要伸手去他眼前晃動,卻不防這方纔還有若木雞的少年,竟忽地站起身來,朝樓梯口大叫道:
「夥計!拿一罈酒上來!」
然後,這位臉上因興奮正現出幾分血色的少年,對眼前這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兒的靈漪兒,便是深深一揖,誠聲說道:
「多謝師傅教誨!請受小子一禮∼這就讓徒兒請你喝酒,聊表感激之情!」
聞聽醒言此言,剛要推說自個兒不太能喝酒的靈漪兒,卻突然也不想掃了少年的興頭,那句推卻話兒,還是嚥回肚裡,溫言道:
「嘻∼些許小事嘛,倒也不必如此客氣!」
待小二將那小酒罈送上來,醒言先給靈漪兒斟上一杯——看來他也怕少女不勝酒力,手下便沒有倒滿。然後,又給自己那酒盅滿滿的斟上,就和靈漪兒推杯換盞起來。
醒言以前在家也常喝那自釀的松果子酒,倒也練得幾分酒量。雖然那時的酒水,俱都是清醇不辣,頗難醉人,因此才有那「千杯不倒」的誇張說法。但像醒言現在這樣口不停歇的連續五六杯下來,那張清秀的臉上,還是現出了好幾分酒意。
靈漪兒這時倒沒想要捉弄他。她自己只是淺淺的抿著酒水,還間隔著勸說醒言不用喝得太急。
只是,醒言心中正是快活,倒沒怎麼聽那少女的勸說。待到那喝得興起之時,那幾分醇厚的酒意也衝上了額頭。霎時間,在醒言的腦海中,那輕歌曼舞的凌波仙子,如仙似幻的夢裡伊人,那鄱陽湖上的滿天風雨,馬蹄山頭的電閃雷鳴,那碧玉笛、榆木妖、無名劍、水龍吟,還有那數年來為謀衣食的卑顏歲月,那些快樂的、憂傷的、愁苦的、過往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似走馬燈般在他那雙朦朧醉眼前倏然閃過。
剎那間,這位一向恭謹求活的市井少年,那所有橫亙於胸臆之間的塊壘,似也被這杯中之酒澆化;醒言只覺得一股莫名的滄桑悲豪之氣,直衝上自己的額頭。只見他忽的站起身來,擎著杯缶,對著窗外的綿綿秋雨,用筷兒敲著節拍,曼聲唱道:
曾邀明月飲高樓
紅妝佐酒
醉擊金甌
踉蹌隨風唱晚秋
天也悠悠
心也悠悠
謔言囈語偏溫柔
樽中鬟影
夢裡蘭舟
冷夜清魂何處留?
菊花巷內
煙雨竹樓
一曲唱罷,回首望望靈漪。卻見她聽得自己這首雜言詩兒,正是一臉癡癡,目不轉睫的望著他。
此刻,在醒言醉意朦朧的雙眼之中,只覺得面前這燈下的少女,口鼻似仙,眉目如畫,當下一股快然之意,油然而發。少年又看向窗外那濛濛秋雨之中的一湖煙水,抗聲而歌曰:
「菊花萬株兮秋風寒,登樓覽勝兮水流光。美人歌曲兮韻幽揚,寒香飛舞兮鸞鶴迴翔。翩翩輕舉兮遨遊帝鄉,俯仰大塊兮月白煙蒼,清絕一氣兮千載茫茫!……」
這悲慨寂寥的高歌,便似那洞裡蒼龍的鳴嘯,久久迴盪在這煙光浩淼的萬頃湖波之上。
醒言歌罷,回身時卻是一個不穩,就此醉伏在靈漪兒面前的几案之上。
乍見他醉倒,方才沉醉於醒言那蕩氣迴腸歌賦之中的靈漪兒,一下子倒有些手足無措。
拈帶沉思良久,靈漪才似下定決心,招呼來小二,將帳結了,便努力扶起這位醉酣不醒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走下樓梯,走出這望湖酒樓,沿著湖堤踉蹌著向前走去。
雖然現在這天上仍是細雨連綿,但奇怪的是,雨中這兩人身遭數尺之內,竟是一縷雨絲也無。那滿天的雨絲風片,到了這二人附近,便似那分花拂柳一般,俱向兩旁飄去,一絲一毫也沾不到兩人身上。
走得一會兒,來到一僻靜之處,靈漪兒朝四下小心察看了一下,見四處悄然,並無人蹤,便將醒言斜靠在湖旁一株歪脖柳樹上。
只見她略理了理方才被醒言壓亂的衣髻,低頭垂首,口中默唸咒語。片刻之後,念誦完畢,便見靈漪將她那如蔥賽玉的手指,朝那兀自渾渾噩噩的醒言一指——便見這位正歪歪斜斜倚在柳樹身上的少年,身上立時騰起一陣幽幽的清光。
見那法術生效,靈漪兒便走上前去,將醒言再次扶倚在自己的肩頭,挽著他的手臂,走到那濤聲如縷的湖邊。
只見她略扶了扶身畔沉醉的少年,然後雙足一點那湖堤,竟是帶著醒言,翩然跳下湖去。
墜得湖中,這兩人只是略略停頓了一下,便自雙雙沒入了水中……
雨打平湖,寂靜無聲。
這清冷寂寥的秋湖,只在那一瞬微微打了個漩兒,便又沉默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