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叔的馬車抵達馬蹄山下醒言家的草廬時,已經是繁星滿天了。
當看到兩天未歸的兒子回來,老張頭和老伴都很高興。但當他們看清正走進門來的居盈時,二老不禁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醒言見狀心說壞了,看爹爹和姆娘這般情狀,十有八九是把居盈當成妖狐鬼怪了!正要開口解釋,卻聽爹娘結結巴巴的驚道:
「仙、仙女、仙女下凡了!」
「呵∼∼」醒言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說這下便好辦了,原來爹娘不以居盈為妖,反以她為仙。當下,待二老神情稍微平復,醒言便把居盈先前的晦容之辭又陳說了一遍,告訴二老眼前這才是居盈的真實容貌;只是陳說中略去了鄱陽湖上的那場驚魂,免得二老吃驚受怕。
聽了醒言的解釋,張氏夫婦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位仙子般的女孩兒,便是前日那位在自己家中作過客的少女。得悉此中關竅,二老反而不太吃驚。只聽醒言的娘瞅著眼前的女孩兒,讚道:
「我看前日居盈那聲音、那眼睛,便一定不是像我們這般的粗陋女子。眼下這仙女兒般的模樣,才和她的眼神、嗓音相配!」
雖然以前聽過無數遍的誇讚,甚至還有文學士為她題詩作賦,但居盈聽了醒言娘這樸素的贊語,卻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略帶羞澀的說道:
「姆媽毋相譽,居盈陋質,容貌怎比仙女……」
待「驚艷」的風波平復下來,善解人意的醒言娘知道他們都餓了,便不再多扯閒話,只是擺開席面,請大家用食。宗叔也被請來一起入座,嘗嘗這農家自製的松果子酒,還有那醃製的山珍滷味。
席上的宗叔還是那樣的沉默,只是悶悶的喝著酒,不發一言。
醒言一家也只道宗叔為人憨樸少言,因此也不以為異。那居盈倒是笑語嫣嫣,對這松果子酒細斟慢品;夜色籠罩下的山居小廬中,其樂融融,一室皆春。
用過晚食之後,眾人便還按上次的安排就寢;只是原先與醒言一屋的成叔換成了車伕老宗。
醒言經過這半天的折騰,也比較累了,便很快睡下。
正在少年魂夢昏昏之際,隱約間便似聽到窗外有人低語;雖道夢鄉黑甜,但醒言這次卻是霍然驚寤。睜開朦朧的雙眼張望時,卻發現對面草鋪上的宗叔已經杳然不見。
醒言心下正自奇怪,耳中又聞得那低語之聲隱約傳來。醒言便披衣起身,來到窗前。正見那苦樹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正是月白如水;籬樁邊卻有兩個人影,似乎正在低聲說著什麼;仔細觀瞧,那二人正是居盈和宗叔,似乎正在爭執著什麼。
許是怕屋裡人聽見,他們似乎都盡力壓低了聲音,話語幾不可聞。但醒言此刻十分好奇,雖然隔了好遠,但凝神之下,還是聽到了隻言片語。似乎是車伕宗叔,正要居盈趕快隨他回去,而居盈卻有些不願意。隱約聽到宗叔提到什麼「我主……約定……萬萬不可……千金之軀……萬死莫贖……明日一早……啟程」等等。
看那兩人的神態語氣,似乎那宗叔是理直氣壯,而且都是肺腑之言;而居盈小姑娘便顯得有些理屈詞窮,看來終是拗不過宗叔了。
醒言也是冰雪聰明之人,睹這情狀,如何想不到箇中的緣由。一定是那宗叔的主人、大概便是居盈的父親了,在居盈離家出外遊歷之前,曾和陪她一起出來的成叔、宗叔交待過,一旦女兒露出了本來容貌,便立即將她帶回洛陽家中。估計那少女離家前也做過這樣的承諾,才能出來遊歷的吧。
想想也不奇怪,這江湖險惡,風波難測,以居盈這般花容月貌,實在是步步危機、寸步難行;現在等她露出了真容,想來她那忠心耿耿的僕役宗叔,也怕少主遇到危險,才這般堅持著讓小姐回轉吧。
想通其中的肯綮,醒言心下悵然若失,便又回到草鋪上和衣睡下。不一會兒,窗外語漸不聞聲漸悄,片刻後宗叔也回到了他的草榻上安寢。
「想來,明日一早,居盈他們是一定要回去了。」雖然從來都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經過這兩三日的相處,少年此時心中卻感到無比的惆悵和失落。
於是,今夜便有人輾轉反側,再也難以入眠。
翌日清晨,所有人在山村啾啾的鳥語中起來。
等用過早飯之後,那醒言雖然早已知道、但萬般不願聽聞的話語,卻還是從宗叔口中說了出來:
「好叫賢夫婦得知,我家小姐已在饒州遷延了這番時日,現在也應該回去了。這兩天我家小姐多受張家小哥照應,在貴家也多有叨擾,小姐與我心下俱是萬般感激,這些散碎銀兩便請貴夫婦收下,聊表謝意;我們便要就此別過。」
也許是他們的離去也早在張氏夫婦的意料之中,因此倒也沒有太多訝異;只是山村人樸實厚道,招待居盈主僕原就是他們的好客之道;因此宗叔要給他們銀子,雖然自家窮苦,但也絕不願意收下——在樸實的老張頭夫婦看來,如此招待本就是自己這主人應該做的,如果再收他們銀兩,那又與做生意的客棧食鋪何異?
正在推拒之間,倒是居盈發話了。她讓宗叔不必相強,然後對張氏夫婦輾然一笑,說道這兩天虧有醒言作她嚮導,方才玩得這般盡興,因此上她便要在這臨別之際,送醒言一件小小的物事,聊表謝意。
言畢,少女便解下繫在凝脂般頸間的一掛護身玉珮,遞與醒言。少女此舉大出所有人意料,但聽她那說出的話語,雖然聲音輕柔,但語氣卻是異常的堅定,自有一股莫名的氣勢,便似任誰都反對不得——便連那神色數變、正要出聲阻攔的宗叔,最終也只是欲言又止。
醒言便接過那猶帶少女體溫的玉珮,珍重的藏在懷中——卻不發一言,只是奔回裡屋去。正當眾人愕然,不知所以之時,卻見少年又奔了出來,拿著一物對居盈結結巴巴的道:
「這個、這個是昨晚我做的,準備送給你做個紀念。」
原來那是一隻用竹根雕成的小酒盅,正是當初少女愛不釋手的那種小竹杯。這竹盅上猶有寥寥幾筆剜成的畫兒,原來是扁舟一葉,水波幾痕,還有淡淡的遠山數抹;畫旁還刻著幾個樸拙的字兒:「饒州留念」。
「這是夜裡我在院中藉著月光做成的;只是光亮熹微,實在是做得簡陋;只想給你做個紀念,希望你能收下。」話語帶著幾分惶恐,但語氣真誠。
「謝謝你,我很喜歡。」少女平靜的接過這小竹盅,然後便轉身緩步登上馬車。
「宗將軍,啟程吧。」少女用微微顫抖的話語說道。
…………
………
……
車轔轔,馬蕭蕭,身後這流連數日的饒州城,終於漸漸遠去了……
只是這車中的少女,摩挲著手中那只簡陋的小竹盅,看到上面這歪歪扭扭的「饒州留念」四個字時,那雙明眸之中強抑多時的淚水,卻再也忍不住,只是奪眶而出……
正是:
碧雲天,黃葉地,秋風起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
量這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
……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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